小说//白狐记之【七】【八】

白狐记之【七】
       掌灯之后,梅妮就坐在桌前望着灯火发呆。她这般神思不属,寝食不安已八九天了,梅老根看着女儿,知道劝无可劝,便也不作声,翻出那本破烂的《周易》又看了起来。
       梅老根祖上都是猎户,可到了他这辈竟识得几个字,那也是拜了郭郎中所赐。郭郎中学医之前本是个相士,可每算不灵,偏又是个死脑瓜,不会花言巧语,挨了不少主顾的老拳之后,一气改了行。他与梅老根却颇谈得来,二人交契之下,老根也就粗通易理了。
       听到门外脚步声响,妮子倏然惊觉,立时冲出门去,月光下见是狗娃扛着猎物回来了,不禁一声欢呼,扑到他怀里。
       梅老根看着女儿欢天喜地抱着猎物进屋,嘴里兴奋地叫着:“爹,狗娃打到白狐了……”他心中一动,心想难道我竟算错了?再定睛细看,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只见桌上的哪里是什么白狐?只不过是只獾子罢了。梅妮此时也看清了,满腔欢喜顿时化为冰冷。
       她回头见狗娃缩在门边不敢进来,上前一把把他拉进屋,劈头就问:“你打的白狐狸呢?你说话呀!”嘴里问着,眼泪已涌了出来。
狗娃低头道:“我……我没射中……叫它跑了……”
       “你骗我!你骗我!”梅妮在他身上又打又抓又掐,狗娃却如木雕石刻般动也不动,脸上尽是凄然之色。
“我们怎么办?狗娃你告诉我,我们怎么办?”梅妮抹了抹眼泪,只看到狗娃眼睛里去。
       “我……我下不了手……妮子,天无绝人之路……”狗娃看着她急得快疯了,心中直如刀绞。
      “哈!好个天无绝人之路。你有什么本事?你有什么能耐跟武举人斗?过了明天,我们都要捏在人家手里!你……你竟为了一只狐狸,把我们俩的命都押上……”梅妮气得浑身发颤,眼望父亲说:“爹,你倒是说句话啊……”
       梅老根坐在炕上,不动声色地点上烟,缓缓说道:“明天还有一天,狗娃你再去狐狸洞瞅瞅……”
       “再去?再去管什么用?”梅妮含泪绝望地看着狗娃说:“你以为那狐狸跟你一样傻,明天等在那里让你再射一箭?”
      “妮子我……”
       “你滚!你滚!我不要看到你……我怎么会看上你……”梅妮死命把狗娃推出屋,“呯”地关上门。一转身,只觉万念俱灰,身子沿着门慢慢滑下,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狗娃躺在炕上,眼睁睁直到天明。狗娃娘见儿子两眼全是血丝,心疼道:“我苦命的儿,娘知道你的脾气秉性,可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还不……”
       狗娃坐起身道:“娘,你也要我做那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人么?”
他娘叹口气说:“人是不能忘恩,可那毕竟是个畜生。妮子这样鲜花似的姑娘看上了你,真不知是你几世修来的,娘天天念佛,盼着她平平安安,进咱们家门,你可不敢亏负了她……”
      狗娃心乱如麻,跳下床穿戴好出门,他走到梅妮的窗下,想了半天,也不知 说什么话,未了把心一横,向山中飞奔而去。
       他红着眼来到谷口,拔出短刀,心里默念着:“杀!杀!杀!”可刚转过坳口,就听见犬吠如狂,跟着有人欢呼:“套住了!套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近前,只见十来个人围成了圈子,还有几只大黑狗,一个老猎户手持长杆,杆头的绳套正套在那白狐的脖子上。
白狐在雪地里“嗷嗷”惨叫着翻滚挣扎,可那绳套越挣越紧,哪里走得脱?不多时便被按倒在雪中。
       一旁的武元义见白狐被塞进早已备好的铁笼里,终于长出口气,纵声大笑道:“好!好!好!不想这难得的灵物,终于落在我武某人手里。众老少跟我辛苦了十天,说不得,回去好酒好肉,赏钱再加一倍!”
众人闻言欢声雷动,抬起笼子拥着武举人出得谷来。
       狗娃如遭雷击,如堕冰窖,只觉脑子空空地,周身仿佛脱了力般,手一松,短刀掉在地上。
       武举人大喜之余,见狗娃失魂落魄的样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后生。命里无时莫强求。看来那小美人注定不是你的,要不然怎么你昨天没得手,我今天却捉到了呢?”
       狗娃呆呆地看着武举人,木然问道:“武老爷你说什么?”
“实不相瞒,这几天我们差不多把黑石岭翻了个遍,这谷里据说常发毒瘴,并无什么野兽的踪迹,所以没仔细搜探。可昨天我的人看到你出谷,我想这里面怕有什么蹊跷,所以今天带人来碰碰运气。哈哈哈,我能猎到白狐赢得美人,还全靠后生你的成全……”
狗娃斜睨着他,牙根咬得格格响。
      武元义满心得意,也无暇看他脸色有变,仍是笑着说:“我武某赢了彩头,可也不会叫你血本无归,谁叫我是武善人呢?那一千两银票和赵媒婆提的入赘之事,老弟你回去好好琢磨吧。哈哈哈……”
      狗娃眼见武元义带着人扬长而去,那白狐在笼中蜷成一团,灼灼的眼睛似乎还在看着自己。他眼见那伙人去得远了,俯身拾起短刀,跟随在后。
       当夜,武举人的营地自然一片欢腾。帐前架了大堆篝火,烤肉香闻十里,几 座帐子时时传出划拳掷骰子的声音。
        狗娃在树丛里猫了小半夜,直等到篝火熄尽,帐中沉寂下来,这才悄悄走 近。只见装白狐的铁笼被长木杆挑挂在半空,杆上还挂着盏“气死风”的灯笼,地上挖了好大一个土坑,里面放满削尖的细木桩。这武举人做事果然精细之极,生怕这灵物有什么法子竟能逃走,这样上不接天,下不挨地,寻常人想偷也偷不到,若果然它自己能逃出笼子,除非插上翅膀,不然也得掉进土坑里被戳死。
       坑边原有两人看守,还有几只大黑狗围着土坑打转。此时一人躲进帐里避寒,一人喝饱了酒,靠在树旁火堆边正在打呼。狗娃取出泡过药的大块野猪肉朝坑边丢去,这原是梅老根留着猎熊瞎子用的。几只狗见了肉,扑上大嚼。
       过了半晌,眼见黑狗都被迷倒了,躺在地上只吐气,狗娃拿出绳索挽了个活扣,远远向那铁笼抛去。
       这绳圈套兽的法子他自小就精熟,可心惊手抖之下,直抛到第三次上,才终于套住了笼子。狗娃将绳索另一端系在腰上,挽弓搭箭,瞅准了长木杆上挂铁笼的绳头射去。
       “嗖”地一声,箭到绳断,那笼子直落下来,狗娃斜刺里猛地一拉,将铁庞拉到怀里。只见白狐乖乖地伏在笼中,既不窜跳也不嚎叫,只是宝石般的眸子不住转动,望着自己时,竟还似有感激之色。
      狗娃心中一喜,正想离开,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哪里来的贼骨头!给我站住了!”灯笼下眼见有个黑影正向自己扑来。狗娃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肘,只打得来人鼻破血流,长声惨呼。
       这一叫不要紧,火堆旁的那人也惊醒了,抄起刀子就嚷:“有贼!拿贼啊……”
       狗娃不及细想,搭箭朝那人肩头射去,那厮应弦而倒。可此时吵嚷声起,又有几人从帐中涌了出来。
       狗娃眼见逃不了,拔出短刀就去撬铁笼上的锁。可那锁结实得很,惶急之下使力大了,短刀“啪”地断成两截。此时身旁十余人已掩了过来。
武元义高叫道:“好小子!我不用猜也知道是你!快给我把狐狸放下了……”
       狗娃恍如不闻,捡起地上石块,狠命去砸锁。武元义大呼:“按住他!别叫他放跑了狐狸!”
       几个人四面扑上,将狗娃压死在地上,笼中的白狐上窜下跳,急得直叫。狗娃身上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脚,颈中被人扼住,无法呼吸,他神智渐失,迷离间仿佛看见那头被自己叉在石上的猛虎,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陡然大吼一声,振臂而起,压在他身上的两人被甩出老远。他抓着铁笼猛力一挥,又有两人头破血流。
       余人见他状如疯虎,发声喊,都退开几步。狗娃抓起石头,使出全身力气砸下去,锁头顿时碎裂,他拉开笼门,那白狐倏地窜出笼子。
       武元义惊呼道:“别管那小子!抓住白狐我给两千两!”
话音未落,人人都朝白狐扑去。重赏之下果有勇夫,连满鲜血倒地不起之人也如打了鸡血般跳了起来。可那白狐灵动非凡,滑不留手,从这人的肩上跳到那人的背上,几下就逃出了人圈,它朝狗娃长叫数声,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狗娃满面血污,目光散乱,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身旁众人都不敢靠近。赵四乍着胆子从背后偷捣了一拳,被狗娃使脚踹倒,几个滚差点没掉进土坑里,只吓得哇哇大叫。
      武元义骂了句:“没用的东西!”只得自己上前动手。
       还没近身,只见狗娃朝他哈哈傻笑了几声,抛下石块,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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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记之【八】
       打从狗娃出门,梅妮就觉得心突突跳,坐立不安。老根寻郭郎中喝酒去了,梅妮和狗娃娘在炕上做了一天的针线,几回做着做着,妮子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狗娃娘看在眼里,只得拿些闲话来宽慰,二人枯坐到半夜,见狗娃还没回来,都忧心如焚。
       梅妮有心叫爹去山里寻一寻,可梅老根回来时已喝得烂醉,推也推不醒,梅妮正急得团团转,忽听一阵人喊马嘶,不少人进了村来。
      一时间小山村被灯笼火把照得通明,梅窝十几户人家都都惊了起来,有几户胆大的开了门探头探脑地观望。武元义翻身下马,气呼呼地叫道:“众老少乡邻都出来看看呐,我武某人今天抓了个贼骨头,大家伙都来做个见证。”
等人渐渐聚拢,武元义摆摆手,家丁把五花大绑的狗娃从马上扔下,众人噫地一声,狗娃娘扑过去抱住儿子,见他满脸血污,人事不醒,不禁放声大哭。
        梅妮对郭郎中道:“大叔,你看看他伤在哪里……”郭郎中答应着,走过去探了探狗娃的鼻息,见他呼吸粗重,料无大碍,回身向梅妮点点头,帮着狗娃娘解开了绳索。
        武元义冷冷瞧着他们,咬牙道:“我武某人进山十天,花了多少银钱功夫?今天总算是逮到了那只白狐狸,可这小子……”说着不解气,上前又踹了狗娃一脚,狗娃闷哼了声,狗娃娘又吓得大叫起来。
        武元义还待再打,郭郎中站起拱手道:“武老爷,武善人!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代梅窝的老少向你求个情,还望手下留些余地……”
        赵四在旁听见这话,真是怒中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屁股上叫狗娃踹的那脚还隐隐作疼,眼见郭郎中瘦如枯柴,风吹就倒的个老东西也敢出来说话,不禁跳上两步,拔拳就要打。嘴里还骂道:“你这老……啊就老……啊就老不死的……哪就东西……在我主人面前……哪有你……啊就你……啊就你说话的份……”
        郭郎中仗着酒劲,倒也不惧,凛然看着赵四。武元义不愿多生事,喝退手下,接着说:“这小子夜闯我的营帐,不但放跑了白狐,还打伤了我好些人,祁老六中了他一箭,差点没了性命。我武某几时吃过这么大的亏?要不是怕死无对证,早就要了他的小命。现在连夜把人带了来,你们听他自己说吧……”
         梅妮见狗娃伤不轻,又听武举人这话,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上前抢白道:“你看他现在这样,哪里还说得出话?”
        武举人见了美人,脸色顿合,淡淡地说:“人我是没把他弄死,因为赌约尚在。我要他亲口服输,答应我再不纠缠。来人呐,给我用冷水把他泼醒!如果冷水不行,那就用尿!”
        狗娃娘双手抱住儿子,不住向武举人磕头说:“武老爷,你别折腾他,我们认!我们什么都认……”
       梅妮上前一步,盯着武元义道:“够了!本姑娘答应你,三天后带着花轿来吧……现在你给我滚!”
       狗娃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见娘正在灯下抹着眼泪,身旁阵阵旱烟味。然后是梅老根沙哑的声音说道:“老嫂子你把眼泪收了吧,孩子这不是醒了吗?”
狗娃娘见儿子抬起头来,口中念句佛,接着又哀哀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一桩亲事,变成这个光景啊……”
       听这话不对,狗娃忙问梅老根:“老根叔,梅妮呢?”
       “今儿晌午,坐着武家的大花轿走啦,你小子昏睡了三天,你娘的眼泪都快哭干了。”梅老根说完,又吧嗒吧嗒抽起了烟。
       “梅妮!梅妮!”狗娃大叫着跃起,可周身酸疼,一阵眩晕,重又躺倒。
       “莫慌,孩子。先好好歇一阵,喝了郭郎中给你预备的这碗参汤……老嫂子,把那碗参汤给娃热了去。”这后一句是对狗娃娘说的。
       “老根叔,我对不住梅妮……”狗娃呜咽着说。
       “唉……这都是命啊。你和梅妮该当有此一番劫数。不过事情未必没有回转。你迟些骑郭郎中的马去武庄探一探。
       “他大叔……”狗娃娘刚烧着了火,听见这话忙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叫狗娃去干啥?我们是斗不过武举人的,我怕再去,狗娃这条小命可要不保……”
       “老嫂子你莫担心,只管放狗娃去就是了,你不放他去,他只怕要急死。我保你平安无事就是了。”梅老根胸有成竹地说。
       “他大叔……从头到尾,我见你就不急不慌地,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狗娃娘狐疑地问。
       老根笑了笑,并不答她的话,只对狗娃说:“你去了武庄,只给我暗地看着,别乱说乱动,过了半夜,事情就该有分晓了。”
       狗娃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娘把参汤端了来,随手接过,正待再问,只见郭郎中推门进来了。
       “怎么样?算准了?”老根问郭郎中。
       “就在今夜子时……”郭郎中拨弄着手里的罗盘,煞有介事地说。
       “老根叔,郭大叔,你们这弄的是啥道道哇……”狗娃瞪眼追问。
       梅老根和郭郎中相视一笑。郭郎中摇头晃脑地说:“后生,只怕说出来你也 不懂。我问你,你知道《周易》吗?你懂得风水吗?”
      狗娃茫然摇头。
      “吉凶你总懂的吧?这方圆几百里,有一处最吉的吉地,那真是上映天相,下接地脉,你知道是哪里?”
      狗娃把头摆得跟拨浪鼓似。
      “傻小子,那地方你一月之内去了三次……”
      狗娃电光石火间明白了:“是白狐洞!”
      梅老根呵呵笑道:“还算你没傻得到了家。”
      郭郎中接着说:“道家有修炼一说,但修炼却不是很容易的事,而且此事多半有伤天和,所以修炼之人,注定了多灾多难。”
      “也就是说不容易炼得成,弄不好还会把自己炼死?”狗娃喝了口参汤问。
       “这小子有点开窍了。”郭郎中笑道:“其实炼死远比炼成的多,要不然天上神仙地上的灵怪不也太多了么?哈哈哈。”
      “所以那只白狐,不是一般的狐狸了?”狗娃问。
      “那还用说?不一般,大大的不一般。”郭郎中又开始摇头晃脑。
      “可这不一般的灵物,却救了你这傻小子的性命,你说这是不是奇事?”梅老根接着道:“我们在山上钻了一辈子,那白狐等闲见也见不到半次,更没听说有谁和它打过交道还平安无事的,就象我太太爷爷的故事,我跟你说过的吧?”
       “那为什么单单我……”狗娃挠头。
       “问得好!为什么单单是你?只能说你傻小子的运气实在太好了。”郭郎中一拍大腿,又羡又妒地说。
       “我运气好?”狗娃看看自己一身的伤,老婆也叫人娶走了,心想我的运气就好成这个狗熊样?
       “前头说过修炼的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花妖狐鬼,总要遇到重重的劫数,这数十年一小劫,百来年一大劫,经过了大小多少劫难不死,而又得了天地精华灵气的,这才勉强成了丁点儿正果。但这丁点儿正果在凡人堆里,那可就了不得了。”郭郎中说。
       “但是这劫难也不是那么好捱过的。”梅老根接着道:“故老相传,修炼者当劫数来时,只有听天由命,自己是毫无能为的,只有那福深命厚,或是一身正气的忠义之人,来替修炼者消弥这场灾祸,因为忠义福深之人得上天垂怜,可以挡得煞气……”
       狗娃娘闷听了老半天,这会也有点明白了,插嘴问:“你们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得老天保佑的人,不会就是我儿子吧?”
       郭郎中哈哈一笑正色道:“正是他。这个打猎的穷小子,狗娃!”
狗娃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不错!正是你。你孤身斗虎而不伤,落下悬崖而不死,是为福深。得灵狐相救,又得美人垂青,是为命厚。你不伤恩主谓之忠,舍身救狐谓之义……你正是那命定之人。”
       “那我该当如何行事?”狗娃听了这两位老先生一番话,不禁也有点飘飘然。
       “天机不可泄露!时辰到了,速去梅家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作者胡晓明,常用笔名:心泉与水瓶座,自由撰稿人,出生于江苏南京,39 岁,在国企从事工会工作. 业余创作小说、评论、散文、诗歌,报刊时有发表,一直在追梦的路上。近期作品有《胡说红楼梦系列》十篇。喜欢的作家有曹雪芹、金庸,张爱玲和亦舒。个人格言:文以载道,文以修身,文以承愁,文以娱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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