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母,我最敬佩的女人

老祖母,我最敬佩的女人
文/百荷踪影
题记:
之所以写这篇文字,是为老祖母含辛茹苦的一生,也为萦绕于我心魂深处,对于老祖母的怀念之情,更为了老祖母是对我人生影响最深刻的女人。
【1996.祖母83岁】
一九九八年农历七月十七日,祖母在肺癌病痛折磨下,走完了她八十五岁的生命历程。
我的祖母,高挑身材,很有韵致的脸庞,美丽、端庄、贤淑,一双尖尖的小脚,走路脚下生风,总是来去匆匆的;她没有读过书,却是一个懂礼仪,不服输做事果断,颇有几分豪爽之气的女子。她出生在某小镇一个贫寒家庭,父亲在街上摆小摊,养活了一家五口。她是兄妹三个中的老大,父母寄予她很大的希望,指望这个超凡聪明的女儿,能够嫁到一个好人家,给他们贫苦的家带来好运。她十七岁就嫁给了我的爷爷。爷爷大她二十五岁,家庭富裕,在村子里管着一些事情,是个头面人物。
虽然贫苦出身,但从小受到父母的重点培养,东方女性的品德,封建道德的纲常观念,在她并没有读过“三纲五常”的心灵,牢牢地扎下了根。嫁到王家以后,大户人家的礼仪,上下几十口人的日常生活,亲朋妯娌之间,她作为王家的掌门老大,时时处处都严格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她总是把好吃的留给别人,她说:“人家吃了传名,自己吃了填坑,”还说:“填坑不用好土。”她受到了亲戚朋友,街坊邻里的高度拥戴,丈夫对她更是疼爱有加。然而,美丽的东西总是易碎的,上帝不会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送给同一个人,秀丽端庄个性要强的祖母三十五岁就死了丈夫。
因为爷爷的去世,父亲初中毕业,就辍学当了一名乡村教师。我的祖母带着几个未谙世事的孩子,支撑着当时被划为“地主”的家。
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啊!一个没有文化,更没有濡染过现代思想的农村妇女,一个只知道相夫教子,纺线织布,只知道用自己的辛劳,支持自己的丈夫,打扮自己的孩子,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子,一下子失去了丈夫对于家的支撑。天塌地陷的灾难,一家七口人的吃饭穿衣,都无可置疑地落一个三十五岁的小脚女人身上。她不知道新中国的诞生,是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历史发展的必然,更不懂得革命的历史意义,现实意义,远大理想。她只知道原属于她家的土地、房子、家产,都被村里人以土改的名义拿去了。
她带着五个孩子,住进了上辈人创业时住过的窑洞。那是我的祖爷爷当长工、下煤矿背煤炭,创业期间住过的窑洞。窑洞的后墙靠着山体,在夏季顺着山的岩石渗出水来。女人们纳鞋底,捻麻绳时,正好趁着潮气和阴凉,在这里即作女红也逃避一下酷暑的炙烤。但它不是常年居住的好地方。土改以后我的祖母只有带着五个孩子,一年四季,年年月月地住进了这样的窑洞。
她不知道,也不懂得该怎样接受这个对于王家来说,天崩地裂般的灾难。爷爷曾经是民国时期的保长。在国民党被民间“誉为”:“刮民党”环境下,作为一个地方上的最低一级官员,是一个受夹板气的角色。二十世纪初期兵荒马乱,催钱粮、抽税赋、抓壮丁,人们都把当兵看成一种灾难,一种无谓的牺牲,祖母唯一的弟弟就被抓了壮丁。
爷爷的能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爷爷的严厉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爷爷的保长身份,在他的人生履历上,打上了一个无法洗清的罪名。在土改反霸斗地主的时候,爷爷就被村里的一些人推上了被告席,爷爷终于走上了不归路。那年,身体健康,做事干练的爷爷被枪决了。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的祖母正坐月子。在月子里,我的祖母以泪水把日子慢慢地浸泡,慢慢地煎熬。
她不懂得民主革命、土地改革、甚至无产阶级政权的概念和理论,她只知道居家过日子,夫妻之间、妯娌之间、亲戚之间、街坊邻里之间的和睦很重要。爷爷在的时候她从未仗势欺人,甚至很同情那些缺衣少粮的贫苦人家,经常接济他们。爷爷不在了,更惨的是,家里的被子衣服,都被那些贫下中农以“吃大户”的名义拿走了许多,剩下的两三床被子,她的五个儿女,一家六口平均两人一床被子。
“吃大户”那天,祖母正抱着未出满月的女儿,坐在床上,有一个最后赶来拿东西的人,看来看去没有可拿的值钱东西了。这时候,家里煤火上正烧着半茶壶水,那位十几岁的孩子,看到那把正冒着热气的铜茶壶,一脸得意地笑笑,就提走了。那人姓甚名谁,也许并不重要,因为在祖母看来那是恶之花。
祖母向来都是把苦难往自己肩上扛,把眼泪往自己肚里咽。自她十七岁嫁到王家起,十八年生了五个儿女,起早贪黑,纺线织布,为丈夫和儿女做衣服,麦收秋种季节还要到农田里劳动。如今丈夫去世了,她只有抱着未满月的女儿悲泣。过去的委屈,眼前的惨景,膝前的儿女,在一个三十五岁的母亲眼里,变得苍凉、悲哀、死寂、绝望,欲哭无泪,寻死不忍。因为她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她怎能让几个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再失去母亲?!她要看着他们长大,她要用自己的血汗供应她的儿女们念书,领着儿女们过日子,向前奔。让他们懂得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的道理。她要让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一个个都是好样的。
昼耕夜织,历尽人间沧桑,耗尽毕生心血。使我的三个叔叔相继读完了初中,直至升学受家庭出身的限制,而不能再继续上学,父亲后来上了大学,姑姑读到了郑州师专,父亲成为那个时代山区小镇唯一的大学生,姑姑成为小镇唯一到省城念书的女孩子。
历史的巨手把时代推进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狂涛巨澜,几千年的文明古国,又一次陷入浩劫与混乱。同室操戈,同根相煎;是非与邪恶,道德与正义,真理与谬误。被“最最革命的旗手们”摆错了位置,又以革命的名义进行了一场惨无人道的窝里乱的争斗。
一个目不识丁,出身寒微的农村妇女,因为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主的家里,受尽了包办婚姻的煎熬之后。居然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主要对象,“威胁”政权的“最危险的敌人”。哈哈!真的不知道是无产阶级的政权太脆弱,还是我那目不识丁,三寸金莲(小脚)的老祖母太厉害,非三头六臂者可比啊!!可怜我那年近六旬的祖母,被大会小会批斗,挨皮绳、戴高帽、游街,我们小镇上下四十五里,一个小脚女人,被一伙造反派——小青年押解着,头戴高帽,上写着“妄想翻案的地主婆某某。一双小脚,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走完了一个乡镇45里路程的主要街道和村落。晚上又被关在公社特设的“禁闭室”里,逼她交待罪行。
她冥思苦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就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等待。等待那些造反派们开恩放她回家。她哪里会知道,那些以革命者自居的造反派们,是铁了心要挖出她这个“反革命分子”,就是打也要打出口供来。他们用沾了水的绳子,鞭打我的祖母,致使她衣衫褴褛,皮开肉绽,不省人事……
她忍受了多少委屈,遭受过多少苦难,已不可考。但我只知道一个事实,若让一个母亲亲手烧掉儿子的照片,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父亲五八年大学毕业被错定为右派后,在一个偏僻的山区劳动改造。因为那里缺医少药,父亲自学医术,为山里人治病。被村里人传说:父亲在外地给人家看病发了大财,——骑着高头大马,一里路要收一元钱的劳务费。祖母恨她的儿子(我的父亲),但又怕村里那些造反派们,真会把儿子抓回来,也像批斗她那样,批斗她的儿子。
可怜的祖母,她以为儿子是生活在真空世界里,根本不会受到当时一个接一个运动的冲击。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可她听说儿子有罪,给人家看病,怎么能收那么多钱呢?不是比旧社会“地主”的剥削还厉害么?
时光如白驹过隙。如今,在我的记忆里,祖母——是一位满头银发,慈祥明理的老人,因为祖母没有年轻时的照片;也从没有人提起过祖母的名字,只有她的艰辛、操劳、沧桑、以及关于老祖母苦难的经历和故事,就像一幅久远的画面,总在我的眉间心头,萦绕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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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者,行者,在路上…... 

——杨咏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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