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努达诗选

我只想独自在南方

  或许我呆滞的眼睛只看得见南方

  那里有在空气中酣睡的风光,

  一个个身躯沐浴着花一般枝条的阴影

  要么就在愤怒骏马的奔驰中逃亡。

  南方是一边歌唱一边哭泣的荒漠

  这声音不会像死鸟一样消亡;

  向南方发送它痛苦的欲望

  开拓出一个缓慢地生活着的回响。

  我愿混迹在如此遥远的南方

  那里的雨水如同玫瑰含苞待放;

  它的雾霭本身就在欢笑,微风中白色的欢笑。

  同样美丽:无论是它的黑暗还是它的阳光。


  我曾是少年,在云一般的日子里

  我曾是少年,在云一般的日子里,

  纤细的事物,在昏暗与映射中依然可见,

  奇怪的是,我只要寻觅那个记忆,

  今日的身体便会痛苦不堪。

  失去快乐是痛苦的,

  宛似温柔的灯光映照在缓慢的夜晚;

  那曾经是我,那依然是我,

  那时我的影子可谓愚顽。

  不是享受也不是悲伤;我只是个孩子

  被囚禁在变化着的墙壁之间;

  故事恰似身躯,玻璃恰似苍天,

  然后是梦幻,一个比生命更高的梦幻。

  当死神想夺去一个真理

  从我的双手之间,

  会发现它们空洞无物。宛似少年时代

  燃烧的欲望,向着空中蔓延。


  我爱你

  我爱你。

  我曾用风对你说,像沙滩上的小动物在嬉戏或者像风暴的器官满腔怒火;

  我曾用太阳对你说,它在一切纯贞的事物上微笑,将青春的躯体染成金色;

  我曾用云彩对你说,它们是逃亡的忧伤,支撑着天空的忧郁的前额;

  我曾用花草对你说,轻盈透明的生灵身披着突然绽开的鲜红;

  我曾用水对你说,光辉的生命守护着影子的背景;我曾用恐惧对你说,我曾用欢乐对你说,用厌烦,用可怕的语言对你说。

  但是这样还不够:在生命的彼岸,我愿用死亡对你说;在爱情的彼岸,我愿用忘却对你说。


  我来是为了看……

  我来是为了看一张张面庞

  和蔼可亲像盛开的金雀花一样

  我来是为了看一个个身影

  从远方为我将笑容挂在脸上。

  我来是为了看一堵堵墙

  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脚上

  我来是为了看事物

  它们在这里要入梦乡。

  我来是为了看海洋

  它们睡在意大利的小篮筐

  我来是为了看门廊

  劳作、屋顶、品德

  它们的黄色已斑驳无光。

  我来是为了看死亡

  和她那捕捉蝴蝶的美妙的网

  我来是为了等你

  在空气中张开臂膀

  我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一睁眼已到了这个地方。


  一些躯体宛似花朵

  一些躯体宛似花朵,

  另一些宛似匕首,

  还有一些似水的飘带;

  但所有的,迟早

  会成为另一个躯体上蔓延的灼痕,

  火的品德会将一块岩石变成一个人。

  但是人会在所有的方向上摇动,

  梦想自由,与风竞争,

  直至有一天又变成无人之路上的岩石,

  烧灼的痕迹被抹得无影无踪。

  我,不是岩石,而是

  赤足穿过的路,

  我为爱情而死,为了所有的赤足;

  为了让它们践踏,我情愿献身,

  尽管这会将它们引向一个雄心或一朵云,

  但无人懂得

  雄心或云

都抵不过一颗爱的真心。


爱的侧写

1944年,塞尔努达在英国剑桥任教。春天的时候他与一个人相爱。因为那个人9月就要离开,(或许也因为那个人的冷漠,)这场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结局。所以诗人选择疏远、不再见面。在我有的各种资料传记中,都没有出现那个人的名字或身份,只是1944年5月至11月塞尔努达写给几位朋友的书信里几乎满满地都是关于这段感情、尤其是关于如何离开和如何开解。这些书信片段真实而治愈,故而译了出来,籍以“爱的侧写”之名。信中提到他为这段感情写过的那首诗是诗集《活而不活着》的第一首组诗第一篇,另择日译出。

以下书信摘译的西班牙语原文底本是马德里大学生公寓在2002年诗人诞辰百年时策划出版的千页书信集:Luis Cernuda Epistolario 1924-1963, Ed. de James Valender, Publicaciones de la Residencia de Estudiantes, 2003.

=====

(1944年5月29日,写给Gregorio Prieto)

太阳下在花园里和我的爱人比肩而坐,他因为我的陪伴而感到幸福,这是怎样独一无二的快乐!我都不期待能再次遇见这样的快乐。

(1944年6月25日,写给Gregorio Prieto)

这几天我过得很糟糕,尽管我理解这种持续占有我的热情和沮丧见证的是用全部灵魂和身体活着,是葆有青春不受侵袭。

我的爱人这几天不在身边。这场分别和沉默很多次几乎让我窒息。

我知道这很疯狂,且命中注定不久之后他就必须与我分开,而且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分开几天,而是永远。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想过断开,就算他在这里也不再见他;我还试着慢慢抽身出来。但是见他,和他说话,让我的爱越来越深。我想去见见别的人,聊一些吸引我的事情,那样也许可以中和这独一无二的魅惑。如果不能找到一种方式去保护爱情,去延长它的魅惑,对抗所所有事所有人,爱情的力量多么渺小。

(1944年7月20日,写给Nieves Mathews)

亲爱的Nieves:我非常想八月初去你家住几天。我不知道是不是可能,原因很难解释,因为我自己也知道这里面没什么逻辑可言。你一定会提醒我这就是“心中生出的理由,心却不能理解”。这一定让你一头雾水,我只能对你说春天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人,我觉得现在我需要换换环境,但是欲望和情感却让我止步不前。

你在信里告诉我去年秋天你经历了可谓完满生命的阶段,你一定能想到对我而言,刚刚过去的四月和五月的那几个星期就是这样的阶段。而今,既然我们早晚要为一切付出代价,对我而言,付出代价的时刻已经到了,而且,极端苦涩。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也许只觉得这是爱的终结,而现在,尽管我为自己的感情冲动毫不逊色年轻时候而感到高兴,现在的我却不仅看见了爱的终结,更看见了一生中允许我们去爱的时节的终结。

我什么都读不进去,最多只能读几行与自己精神状态相符的诗歌片段。就算这样,还是有些诗——比如莎士比亚的某些十四行——我完全不能去想,因为那会让我几乎生理上感到疼痛:那些句子太过头了,太好地代表了我自己的生活。而十字架的圣约翰(San Juan de la Cruz)则陪伴我,安慰我。在这个忙于泄愤般自我毁灭的世界里,想用爱情救赎个体的生命是多么伟大的错误。人可以抵抗一切:战争,饥饿,悲惨;只有爱情,人无法抵抗:只能逃开,或者被它击败,就像我现在这样。

原谅我这些关于爱情的胡言乱语。我需要朋友的陪伴,用交流纾缓一点我的情绪。因为又一次,我重新理解了我们所有人身处的孤独有多可怕,爱情试图击败孤独,却只在海市蜃楼般的幻景里实现。

我封上这封信就会立刻把它丢进邮筒,因为如果我重读一遍或者再搁置一会儿,也许我就决定不寄它了。

(1944年7月28日,写给Nieves Mathews)

我仍犹豫不决是否离开剑桥几天。无论如何,这个举棋不定并没有影响我认为自己应该对待这个爱情问题的态度。我决定疏远,并且已经以我自己都佩服的坚定将这个决定付诸实践了。

为了与自己的情感作战,逼迫自己与一个对我这样重要的人分开,我开始把时间都花在拜访各种人、四处走来走去。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满足我们内心深处对出神入迷的渴望,却至少可以转移注意力,用琐碎平息痛苦。真可惜我们总是必须放弃和遗忘心中更深刻更美好的可能,下定决心肤浅地活着。

(1944年8月9日,写给Rica Brown)

如果我现在还很年轻,所有这些会让我同样痛苦,但是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对逝去的时间着迷,对我而言已经终结的时间。写作也许只是一剂麻醉。

(1944年8月12日,写给Nieves Mathews)

今天我给你写了四封信,但是每一封都开了头就写不下去。这些天里试图解释自己的情绪实在太困难。我只和你这样说:如果可以,25号到27号请来我这里。我需要一个朋友的陪伴。

现在我注意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与故土相连的全部缰绳,我觉得我整个人、我全部的生命都无处可依,毫无用处。在不经意间,我试图用一段全神贯注而荒唐不已的爱情弥补对故土、对合适的环境、对朋友的缺失:现在我必须偿还后果。

(1944年8月14日,写给Gregorio Prieto)

9月很快就要来了,你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与我的爱分开。因为我自己的决定,我已经很少能见到他了。面对生命中因为这场疏远而破碎的东西,我哭过。过去我也曾经爱过,但是从来没有投入这么多,也没有指望这么多。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他就占据了我的全部存在,现在我像死人的身体只剩空壳。

在我里面有两种生命互相争斗:一种想随着与爱人的分离终结自己,另一种不想终结;一种觉得多少世纪的友谊和陪伴都不足够;另一种则努力从这场梦里醒来,继续前进。

(1944年8月22日,写给Gregorio Prieto)

这些天一切都不是很好,天在下雨,教堂的钟在每个周日和每个早上敲响英格兰钟悲伤的声音。唯一的安慰是我的爱人不会像我以为的那样早早离开。他会在这里直到9月中旬。而且他至少今年年内不会离开英国。所以也许我们还能在伦敦见面。

现在我觉得,与爱情沉默而永恒的热望相比,与静默中望进对方的眼睛相比,与生死都浸没在那双眼睛里相比,文学多么贫瘠。

昨天晚上在特兰德教授的房间有一场关于西班牙音乐的讲座。房间小而昏暗。这么多年来,我又一次听到了安达卢西亚歌曲,感动到不得不用手捂着脸哭泣。那天早上我刚刚决定再也不见我的爱人,而故乡热烈而深邃的音乐从我的灵魂深处引出了我本想抛下的爱,同时又确定了它的无用,它无可避免的结局。

现在我相信我的爱人是爱我的,他只是用他的方式爱我。也许他的冷漠并不重要,因为我的爱很多,可以抵得上两个人。但是有时候,当我更频繁地见到他,每一次分别就好像带走我自己的生命;我已经不是我自己,我是我爱的那个人,如果他不在场,我就像一个鬼魂游荡,空洞,充满怀旧,渴望又一次与那个缺席的身体重聚。

(1944年9月4日,写给Gregorio Prieto)

我今天继续写一首诗,里面没有提及逝去的爱,而是写的当时我心中拥有的激情。只是这种想为那段相爱留下点记号的愿望让我写下这首诗。

Gregorio,我付出了多么高昂的代价。可是我不后悔任自己被带进这步田地,假如有机会重新开始,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1944年9月8日,写给Gregorio Prieto)

诗写完了,诗中所写的那件事也结束了。我看到冬天的临近,内外都是如此。回想起春天的那些日子,仿佛刺透我的胸膛,不过我知道,这也会过去,很久以后再回想起来,我一定会觉得充满光明、平静和幸福,如同永生。

昨晚我重新读了刚写完的诗,竟迸出泪水。别以为那些诗句是悲伤的;你会看到它们说的只是一场从未知晓终结或阴云的爱情。我希望它们是美丽的,希望它们成为我写过的最好的句子。

(1944年11月24日,写给Concha de Albornoz)

春天的时候我开始了一段爱情,那是我一生中最深重的爱情之一。在它完结的时候,我意识到太年轻的人不懂得爱也没有能力去爱,只有像我这样的人,出于不幸或幸运地保留了青春的精神,依靠青春的激情和时间所能给予我们的智慧,才能感受到爱情全部的意义和它至高的价值。但愿这不是我最后一次感觉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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