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基于阴阳而生,离了阴阳道不成!

静学与静坐,无论道家、佛家、儒家、禅宗、密宗,总须了然于阴阳动静相对相生之基本原理,体得其中窍要,默而契会其生机,方能上与生生不息之道体合而为一,不殊不二。学道与学禅,有一相同处,即是凡不从功夫作略上印入,默契行证,而只从文字语言学术思想上讨消息,总属隔一层,难期究竟,直透真境。

宇宙天地万物,最原始之原始本体,道家认为系道,而以无极代表之。无极不可见,不可知,不可言说,于是而又表之以太极。太极,一也;由无极而太极,即由无而见一,亦可以说是:“由无至有”,“由零至一”无非真无,中孕实有,道家所谓“一无妙万有”者是。万有基于阴阳而生,“离了阴阳道不成”。阴阳交则万物生,阴阳不交,则天地或几乎息矣。太极含阴阳,阴阳孕动静。一阴一阳交,一动一静交.则万物生而天地成矣。故邵子康节曾云:

太极既分,两仪立矣。阳下交于阴,阴上交于阳,四象生矣。阳交于阴,阴交于阳,而生天之四象;刚交于柔,柔交于刚,而生地之四象:于是八卦成矣。天,生于动者也;地,生于静者也;一动一静交,而天地之道尽之矣。动之始,则阳生焉;动之极,则阴生焉:一阴一阳交,而天之用尽之矣。静之始,则柔生焉;静之极,则刚生焉:一刚一柔交,而地之用尽之矣。动之大者,谓之“太阳”,动之小者.谓之“少阳”。静之大者,谓之“太阴”,静之小者,谓之少阴(《观物内篇》)。

吾人须知:阴阳实相消相长,而动静亦相对相生,二者均互体互根。言乎动静原理,不能就现象去看,而宜就本体上看,方能得其玄要。如仅就其现象与动者而观之,则天地无时不动,且亦瞬息万变而无常;此即所谓“动的宇宙观”者是。如就其本体与静者而观之,则天地无时不静,且亦永恒不易而有常。此即所谓“静的宇宙观;者是。同时,在不少场合中,动即是静,静即是动;即动即静,即静即动。或则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亦动亦静,亦静亦动。动无方而静无体,其谁定之?无动无以见静,无静无以见动;且复动极自生静,静极亦生动:二者相对亦复相生。

周子太极图说首段,就道体与宇宙天地间之真理言,应作如下之更易:

无极而太极。太极静而生阳,静极而动。动而生阴,动极复静。静复生阳,阳盛自动。动复生阴,阴盛自静。阴阳互体互生,动静互根互存。一动一静,相对相生。循环消长,复返无极。

以上系宇宙论部分,下文原属人生论部分,可接周子太极图原文:“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如此才讲得透达!宇宙就其现象看,虽似只是一个动;然就其本体看,实只是一个静。静是宇宙天地万物之“常”与本体,而动则是宇宙天地万物之无常与现象。常者永恒不变,无常者瞬息万变。把握本体之常,以应现象之无常,这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原理。这个本体,也就是道。道体清静无为。而能无不为,即此理也。

同时,太极、字宙、天地与人物,概是先静而后动,以本体本静故耳。老子之以静制动,与道家之以一静制万动,及“守一以御万,居中以应园”等原理原则.均不外是“以道制用”而已,也就是把握本体之常以应现象之无常。如此,才能接上一个:“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因为太极宇宙本静,本天道以立人道,因道体之静以立人生之静,故主静以立人极。这是合人道与天道而为一道、合人心与道心而为一心的道理。以上是说明我们要将“太极静而生阳”一语,紧接“无极而太极”来,做为全文头脑所在的原因。

现在,我们再来说周子颠倒错乱的第二段。我们就宇宙间阴阳动静之生化原理,也就是生化定律来说,则动不能生阳,而只能生阴;静不能生阴,而却能生阳。就外在现象看,动的就是阳,静的就是阴。所以只能说是“动而见阳,静而见阴'。不能说是:“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反之,就内在潜能看,则是太极动一分,即阳消一分,而阴长一分(即阴生一分);反之,太极静一分,即阳长一分(即阳生一分),而阴消一分。静则阴消而阳长,静极则阴损而阳盛,阳盛,故静极则动。动则阳消而阴长,动极则阳损而阴盛,阴盛,故动极则静。此验之于天地万物、四时昼夜、饮食男女,莫不皆然。所以必须更正周子原文为:“静而生阳”,“动而生阴”,如是方能合于自然定律与性命原理。人与任何动物,无有不需要睡眠与休息,而能不眠不休地动无已时;此睡眠与休息即是所谓“静”也。睡眠与休息足则精神生(即元阳生),静坐炼丹之活子时生,与常人每熟睡至午夜概自动阳举,甚至孩提亦然,此即“太极静而生阳”的道理。永动不已,无休无止,则必至疲倦不堪,甚至精神崩溃,此即是动则阳消阴长,精神不继的现象,亦即“太极动而生阴”的道理。宇宙天地间之盈虚消息,周行不已,亦即此理也。

丹道家之“静以复阳”、“定以全真”之二大定律,全是从此原理中产出。且其所复所全者,概是生命之元阳与真阳,一般恒称为“真种子”者是。道家以“虚极静笃”、“归根复命”为功夫头脑者,亦即此理。坐丹不能来“活子时”,不能透“复命关”,则不能证道登真。静极生阳,阳生有景;九节功夫,步步有象,节节有验,非过来人,无以语此。周子非道家深入堂奥中人,有此小失,实亦无足怪也。

邵子与周张二程四子并时交深,以图书象数之学显于世。其河图、洛书与先天卦图,均系师承于李之才;之才承穆修,修承种放,放则传自陈抟。与周子太极图说,同一关源。其《皇极经世》在术数上虽类京焦流亚,然究系多从理上推究探索得来。唯以深得力于“静功”,故能心地清虚湛寂而灵明不昧,辄得前知。其遇事能有先见先知者,非纯在精于象数学,而在其得力于静坐,每焚香默坐达旦。此心清虚湛澈,无欲无念,无意无着,寂然不动,故能感而遂通。如镜之照,不滞一尘,故能光照天地,一物不遗。心无一物,心无一念,则自能“以一心观万心,以一身观万身,以一世观万世”。以一观万,缘万归一.故能无观而不自得也。

为学之道,在养心而已。以物养心,莫若以心养心。以心养心,则莫若以无心养心。无心近道,道之为物,静虚而无。以其本无,是能一无妙万有。故邵子日:“原于一而衍之以为万,穷天下之数而复归于一。”此即道家所谓:“守一不纷,可以应万。缘万归一,所以返本。” 万物纷陈,万象森罗,不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不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神;不观之以神,而观之以道;复不观之以相,而观之以无相;不观之以动,而观之以无动(静);不观之以其变,而观之以其不变(常);则自无往而不利,无观而不中,虽亿万世,如指诸掌可知也。其“元会运世'之说,即根于此。

邵子恒自言其易图之学,出自希夷;以其学术思想内容及学脉而言,均应列入道家,而不应列入儒家。其有得于静坐功夫,远优于周子.故在阴阳动静的体认上,亦较深于周子。故邵子不说“动则生阳”,而说“动之极,则阴生焉',即是承认了“动则生阴”一理。邵子之 “动之始,则阴生焉”一话,虽亦有误,然总只错得一半。且以其系《观物篇》中语,所以系就现象言。就物观现象言,未始不可以说“动之始则阳见焉'。在此处,“生”字作“见”字讲,更洽当。邵子不讳其学,承自道家。周子亦不讳言其与道佛之徒往来事,且不赞同诋排佛老。如其题大颠壁诗有云:“退之自谓如夫子,原道深排佛老非。'故亦深好玄静,如《宿小房诗》云:“久厌尘坌乐静玄,俸微犹乏买山钱;徘徊真境不能去,且寄云房一榻眠。”

三家圣人,无不以静学教人,以静坐教人;盖唯静可以入圣通神,可以彻造化之源,通死生之变,极性命之理,一人天之道。故伊川尝竟日瞑目静坐,杨时游酢曾侍立至暮而不觉。明道亦恒“终日坐,如泥塑人”(见明道学案),象山更“教人终日静坐,以存本心”(许北溪语)。晦庵与阳明等以下宋明诸大儒,于静坐莫不深入有得,并以此为日课,无一日辍。盖以其为入圣之上乘法门也。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