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连着今天‖文/未末

昨天连着今天

夜里，起大风了。

初春的北方，树叶还在憋着劲儿往外冒，残留的枝杈在大自然的喘息中跳着尴尬的舞蹈，只需要在这里停留片刻，心也会被搅得乱七八糟。

这是一栋80年代残留下的旧小区，没有物业、没有保安，相距不过1公里远的地方就是这个城市的CBD，每天那里人流攒动，西装革履的当代精英们在那里嘘寒问暖，哪有人注意到不远的角落还有这样一栋房子呢。

他站在门前足足5分钟，无处安放的手拿起又放下，门与自己只有不到30公分的距离，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面前是一把绿的发乌的门锁，上面隐隐约约还有被油泥覆盖的刻字，只要稍加用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3年零27天，这是他在这个城市里的数字，呆了那么久，可繁华喧闹与自己无关。还记得刚来的时候，他带着兜里仅有的5万块钱，从辽西小城来这里投奔朋友，朋友说他手上有个项目，保准赚钱，可过了半年连朋友的影儿都找不到了。上一次正经吃饭还是在3天前，因为在给客户送快递的时候客人嫌他晚了5分钟，骂了他一句“就你这样的人活该一辈子送快递，垃圾！”他便与人吵了起来，工作也就吵没了。

“这个城市不属于我”，这是他给自己下的定义。这个小区他早就知道，因为在这样一个光鲜亮丽的城市背后，它的存在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与其成为这个城市的孤魂野鬼，不如索性豁出去一把。

可是，他犹豫了。

万一被发现或抓住，他将成为别人眼中可耻的小偷。这几天他用种种可怕的推想，阻止自己行窃的欲望。即使没被抓住，他能忍受自己一辈子内心的煎熬吗？去他妈的！想那么多干嘛！放在门锁上的手转动了门栓，他蹑手蹑脚走进了屋里。

简单的两居室，进门是一个小小的客厅，老式的布艺沙发、灰色茶几，还有一台出口转内销的彩色电视机。正对着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废旧纸箱子和矿泉水瓶子，散发着说不上来的味道，他皱了皱眉毛，目光落在紧挨着的另一个房间，房门关着，他小心翼翼地转动了门把手。

“谁啊？”

“有人！”他心想，可是却好像被击中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时候，门打开了，从屋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太。

“你找谁？”他脑子里飞快盘旋，只有一个老人，不如先应付她两句，再找个借口溜掉。“哦哦，你是那边等车来这儿避风的吧？”他点点头，“进来吧，没关系，屋子里就我一个老太婆，喝口热水暖和暖和……”说到这，老婆婆的目光恳切且急迫，“快进来啊，陪我说说话，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

“为了您？您这是？”

“家里好久没来人了，也好久没人听我唠叨了，你只管进来暖和暖和，听我这个老太婆唠叨一会，那边的车天亮才来呢……”老婆婆的语气近乎哀求。

“好吧”他的眼睛四处张望，老婆婆说的没错，屋子里确实只有她自己，一旦情况有变，逃跑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看你的样子，也就30来岁吧？我儿子要是还在的话，和你也差不多……”老婆婆的眼神突然闪了一下，“5年前，他和朋友在开原旁边给人打工，帮人家收山货，在树上打榛子的时候掉下来，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就没气了，由于没签正规合同，人家不给赔钱”。

他确认老婆婆对自己没有恶意，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起来，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一把藤椅上。

“孩子没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风天，我就怕这样的大风，一起风就别想再睡……”他的心里泛起了一丝同情，在这个城市中，也有和他一样不幸的人，这种感觉就像是从梦里醒来，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昏暗的灯光下老婆婆的脸影影绰绰，他不由自主地端详起她的样子，虽然年纪也就60岁上下，可是明显要比城市中保养有度的退休老人看起来老，额头和眼角已经有了很深的皱纹，面部肌肉也丧失了弹性，握着杯子的手干瘪发黑，指甲里还存留者拾荒留下的黑泥。

“他和你一样，个头也和你差不多，他们都说孩子是继承了我和他爸的优点，出事那天还有3天就是他的生日，本来给他买了一件新衣服，谁能想到再也没有机会穿了……”老婆婆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悲伤袭来的疼痛让她难以自抑，她抽了抽鼻子，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你看，这就是我儿子”，他把目光转移到照片中的人身上，年龄大概20岁上下，一身运动装，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身材，阳光健康。

老婆婆的脸上又泛起了笑意，“他从小学习就好，每次考试都是班级前几名，17岁那年，他爸工伤没了，就不再念书了。我知道他是想给家里减轻负担，每个月的薪水都会寄回家里，街坊邻居都夸他孝顺懂事……”她的眼神变得神采奕奕，好像找到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奇珍异宝，满是爱意。

“刚走那会，我也想了，把这个旧房子卖掉，就剩我自己在这个屋子里总想起他们爷俩儿，后来想想，不能让他们回来的时候找不到家啊。”他听着老婆婆的唠叨，心里泛起丝丝酸楚，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这个城市不仅只有他这一个孤独的灵魂。

“其实自己的生活也挺好，白天我就给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到了晚上就出去捡瓶瓶罐罐，养活自己足够了，省下来的钱我还资助了几个学生，虽然不多，总归证明我这个老婆子还有点用啊！自己的儿子就吃了没文化的亏，只能去给人打工赚钱，那些孩子能好好念书，多好啊！你说，现在的孩子长大了干什么？和我儿子一样仁义、孝顺就好，以后当干部，当老板，不用那么吃苦受累，只要别游手好闲，当小人、坏人，别道德败坏，当劫匪小偷——”

小偷！

这个词像一把又尖又硬的针扎进了他的胸口，他感到如坐针毡，一股鲜血直涌上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他无法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耳边只有朦胧的声音在回响，“他们肯定没有我儿子好，也不一定，万一他们以后都成才了，我肯定也能很开心……他要是在该多好啊，能有个人陪我”，说着话她拿起了桌上的一台老式收音机，“知道我眼神儿不好，这是当时他挣得第一个月工资给我买的，都坏了好久了，他要是在肯定能修好”。

她不禁泪如雨下，哭红的眼睛滚烫滚烫，像两道雪白的强光照射过来，刺穿了他的灵魂，一点龌龊肮脏的歹念也藏不住，饱经风霜的皱纹里像是被刀子狠狠地刮出了血。小伙子从绝望中来，遇到了另一颗绝望的心，反而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小伙子，时候不早了，第一班车应该要到了，谢谢你听我唠叨，快走吧，路还长着呢，晚上别走夜路，要走光明大道。”

小伙子慢慢把他那无比沉重的脑袋抬了起来，紧握的双手缓缓张开，眼睛里涌动着闪烁的、颤动的泪光，还有一种坚定自信的颜色。

他起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渐亮，晨光从窗缝钻了进来，破旧的家具上泛着星星点点，望着远方地平线上的隐隐金黄，风也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