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的“最高价值” | ​刘荒田

文/ 刘荒田

在旧金山,友人甲前几年买了一栋建于20世纪40年代的房子,因太老旧,雇请工人,耗时一年多,里外来个彻底翻修,终于大体完工,甲一家迁入。接下来,一些零碎活要完成,如给新安装的柜子门安把手,在浴室安装挂浴巾的钩子,在书房装书架。甲请来乙干。我去参观时,听到甲和乙的对话,话题是房子的地下。房子的地下前半部分是车库,后半部分是一个小单位。这小单位从前就有,年久残破,楼上装修时捎带把它拆掉了。眼前一片凌乱,墙上布满洞,地上堆满杂物,洗手间的天花板塌了。

“修好它,无论自住还是出租都不错。”乙惋惜地说。

“光是装修楼上就把我累死,花钱似流水,也没工夫心疼。”甲说。

“这地方,如果全交我处理就好了。”乙边说边搓着因常年操劳而粗糙无比的大手,边发出啧啧的感叹,“我家上至太太下至孙辈,都反对我上班。我不是没钱,不敢退休是因为缺这个……”乙指着这乱七八糟的空间,“技痒难耐”的表情一如饿汉面对满桌美食。

随后,乙扳着手指头,把心底的“蓝图”略做交代:哪里建开放式厨房,哪里安落地窗,如何改造嫌矮的天花板……满脸倦容的甲被乙鼓起了劲,两人一本正经谈论楼下的工程。

我认识乙多年,明白他的个性。他出生于贫困山区,从前在村中务农,后来在车衣厂操控裁床,出国后当建筑工。他不爱旅游,不烟不酒,唯一的嗜好是干活,能让他获得存在感、成就感的只有工地,老板从餐馆买来的盒饭最对胃口。可惜不知不觉就老了,小病一个接一个。一次他从高处摔下,在家养伤三个月。他好一点后,一拐一拐地在家小修小补。儿女劝他他不听,只好把他的工具箱锁起来。

我明白乙的心事,于他,为晚年所作的完美设计,是一个“有活可干”的空间。哲人谓,体现“生命最高价值”的空间和时间具有相同的特点,那就是:未被占据。这样的空间,让你按自己的喜好布置;这样的时间,让你自由自在地休闲。然而,如果仅及于此,尚嫌空疏。一如你手拿可随意消费的巨额钞票,马上面对“买什么”的问题。

遗憾的是,为数不少的老人拿到这辈子唯一可实现“最高价值”的空间和时间后,竟手足无措。早上起来,早餐吃过,心里一片茫然,自问:要干点什么才熬到天黑?这时,老人们才惊觉,再也没有家庭和经济负累的晚年,摆平“无聊”是何等紧迫的大事。这问题,对善于品味生活的优雅者不存在,一本好书,一阕音乐,一壶清茶,清风明月,妙趣无穷。可惜,我们往往一辈子只习惯一个生活方式——上班。当生活赋予人近乎完整的自由,人生反而变为失去压舱石的小船,无目标,无支撑,只好以生闲气消磨光阴。

从这个角度看,如果让乙选择——一栋设备崭新、齐全,拎包即可入住的房子;一栋百废待举的破房——他会二话不说就拿走后者。同是修房子,上班只为饭碗,束缚诸多,如今变为纯粹的消遣,用什么材料,怎么做,做多久,他是独立王国里至高的王。他要尽量放缓进度,以一锤一锯重新建构一个全部由自己主宰的“人生”,身体与灵魂在工具的交响乐里达致圆融的和谐。

和乙告别以后,我的视觉出现奇异的变化——从街旁因拆迁而留下的瓦砾、雕塑家工作室的石头,到家里打印机里的白纸,都与缥缈的“最高价值”有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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