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之地丨李颖：那片花开（2）
巴蜀之地
那片花开
（2）
文：李颖 & 图源：堆糖
那片花开
放假后，娟儿顿觉轻松万分，好久都没睡过懒觉，这一天，她破天荒睡到自然醒。母亲已经下地干活，吃过早饭，她把锅碗收拾停当，一低头，看到门前洗衣台上母亲未来得及洗的衣服，眼前浮现出母亲每日奔波在田间地头忙碌的身影。她毫不犹豫地拿起衣服开始洗起来 ，刺骨的寒冷让她打了一个激灵。她连忙把手从水里抽取出来，用嘴对着手哈哈气，又开始洗起来。洗了一会儿，手便冻得麻木、生疼，甚至不听使唤，手上根本使不上劲。她再一次把手从水里抽出来，一边哈气，一边搓着手。手的寒冷很快由皮肤传到骨骼，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意，她迟疑着不敢把手伸进水里。忽然，母亲那双红肿得像红萝卜一样的手出现在她眼前，她忽然心疼起母亲来。每个冬天，母亲都是这样为一家人洗洗缝缝的。她对自己的懦弱很不满，甚至自责起来，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水里。说实话，人都有欺软怕硬的心理，当强势和懦弱势不相当时，强势就占了上风。这次她不再觉得那么冷了，一直坚持把衣服洗完，然后晾晒在院坝里的绳子上。
看看时间还早，她开始准备午饭。院坝周围一大片自留地里，种满了各种蔬菜。挨挨挤挤的大白菜像一个个白色的花柱，在青色的叶子的包裹下丰满圆润，煞是好看。硕大的莲花白，像青色的大圆盘，稳稳地伫立在泥土中。辣椒像小红灯笼，挂在树枝上俏皮可爱。望着这一切，娟儿眼前闪现出母亲在这里挖地、育苗、浇水、挑粪的情景：她挑着两桶大粪，瘦小的身子弯得像一张弓。粪桶前后摇摆，像随时都会把她摔倒。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她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湿透的衣服像刚从水里捞起来，裹在她单薄的身上，越发显得瘦小、单薄，看着让人心痛和揪心，娟儿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母亲锤锤酸痛的背。想到父亲常年在外地教书，母亲一个人照顾他们六兄妹的吃喝拉撒，还要干农活，她对母亲充满感激之情，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师范，早点参加工作，早一点为家里减轻负担，将来一定要报答母亲的辛苦付出。
她在地里转了转，扯了几个白萝卜，掐了些葱，还掰了一块姜。望着满满一篮子蔬菜，她把俊俏的脸凑到上面。蔬菜的清香直刺鼻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意极了。然后把菜端到离家几百米的堰塘边，把菜放在水里清洗。清澈的水中出现了她的倒影，望着水里红润的脸蛋，乌黑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红润的嘴巴，她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忽然，她想到刚子长长睫毛下那双深情的眼睛，心里闪过一丝温暖和激动。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脸更红了，慌忙把菜洗完，然后端到水井旁的大石板上，用大木桶打了满满一桶水，把菜又清洗了一遍。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太阳终于从浓雾中透出笑脸，光芒四射。山川、大地掩映在霞光中，一切都变得通透明亮，娟儿第一次觉得家乡如此美丽迷人。
回到家，她便忙着做饭：先把白菜切成丝，再泡上一把红薯粉条；接着又把莲花白切成小块，把白萝卜切成薄片。最后又在挂肉的竹竿上取下一块腊肉排骨，把葱姜切成末或片装在一个碗里。准备停当后，她在米缸里舀一碗米，平时她见母亲这样做的，她又掺上一瓢半水在锅里，把米搅拌均匀，盖上锅盖，开始生火做饭。一会儿，锅里冒出热气，米饭的纯香随着飘出来。她把灶炉里的柴火退了一些出来，然后又升另一个锅的火开始炒菜，她端来盛着菜油的搪瓷盅，发现里面只有见底的一点油。她倒了一点油，又舀了几调羹自制的辣椒酱，把菜倒在里面。“哧”的一声，锅里的菜与油发生激战，产生了滚滚的浓烟。她手忙脚乱地翻炒着，生怕油溅到自己身上。灶膛里的烟火和炒菜的浓烟直逼她的眼睛，她感到酸涩难受，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她跑到门口透了一口气，揉了揉生疼的眼睛，忽然她想起母亲做饭的情景：油烟常常呛得她睁不开眼，一遇到吹风，烟囱里的烟往屋子里灌，呛得她眼睛烟熏火燎般难受，眼泪一个劲地往外流。母亲一边咳着，一边用手捂住嘴巴，一边不停地翻炒，脸憋得通红。那时她就明白做一顿饭有多辛苦，母亲有多么不易。灶台上忙完了，母亲就抱着她烧火。她不停地用小手给她擦汗，她微笑着把她抱得更紧了。给她讲故事，教她唱现在她都能倒背如流的歌：上午正来大太阳，大太阳，黄果树躲荫凉，躲荫凉…
想到这里，她咬咬牙，赶紧把腊肉骨头放在锅里，又往灶膛里放上一块很大的榆树疙瘩。火苗在灶里发出得意的吼叫，啪啪的声音让娟儿感到温暖和得意。她想象着母亲下工回来看到她做的饭菜时，有多惊喜啊。排骨的醇香从锅边飘出来，刺激着她的味蕾，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哇，真香啊！”然后她又把白萝卜放在锅里继续煮。待到萝卜熟了后，她把排骨汤舀在一个瓦盆里用盖子盖好。最后一个菜是白菜烧粉丝，她刚烧好，母亲回来了，老远就看到厨房上的炊烟，闻到了饭香。一上梯子，她放下锄头，惊喜地对娟儿说：“闺女真能干，做的饭老远就闻到香味了！”听到母亲夸奖，娟儿兴奋极了。从小到大，她第一次为家人做了这顿丰盛的饭菜，内心激动无比。一家人边吃边笑，赞赞她能干、懂事。艰苦的生活和紧张的学习，让她体会到很久都未有过的快乐，自豪和满足在心头荡漾开来。吃过午饭，娟儿执意要收拾锅碗，母亲难得有闲暇时间，她闭目养起神来。
下午，母亲叫娟儿学习，她把被子拿到太阳下去晒。阳光把无私的光芒洒向大地，根根金线，纵横交错，把浅灰、深蓝的云朵缝缀成一幅绝美的图案。阳光照在衣服上，温暖瞬间在棉被里膨胀着。望着满院坝的衣服被子，娟儿觉得这个冬天不是那么寒冷。母亲忙完后，把她的针线兜端出来，忙着纳鞋底，这是她为全家人准备的过年的新鞋。她端坐在木制的小凳上，阳光洒在她身上，脸上呈现出少有的安详和轻松，娟儿觉得母亲比任何时候都美丽。她轻轻走到母亲身边，挨着母亲坐下。母亲爱抚地摸着她的头，关切地问“今天累了吧？”她摇摇头，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各科复习得怎么样？想考什么学校？”母亲问。她说：“我想考师范，想早一点参加工作，为你减轻负担。”母亲很感动，眼睛湿润了，她紧紧地把娟儿拥入怀里。娟儿闭上眼，尽情地享受这份温暖和幸福。
这时，她眼前浮现出同村的几个同龄姐妹来：豆花小学才读了两年就辍学，16岁就早早地嫁人。听说婆家对她很苛刻，日子过得很艰难。娟儿心里隐隐作痛，她还是一个孩子呀。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那么狠心，过早地把她送入火坑。杏花可是一天书都没读过，也早早地嫁为人妻。后来生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每天忙得团团转。娟儿见过她几次，少女时的影子一点都没有了。更多时候她衣冠不整，穿得很邋遢，走路都带风，完全变成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形象，她忽然对她们的遭遇动了恻隐之心。在娟儿眼里，母亲的遭遇和她们何尝不是一样？
母亲小时候读书成绩很好。有一次，忙完家务，眼看上学就要迟到，外爷叫她把杠子扛去还。母亲极不情愿地说：“我上学都来不及了，放学后去还不一样吗？”外爷很生气，他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说到：“别人着急着要用，我答应过别人，说今天上午还，你就得拿去还！”外爷的语气不容置否。“你还敢顶嘴了，以后嫁到别人家，别人会说我没把你教好，你叫我怎么做人？”外爷越说越气。“女人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你迟早是要嫁人的，书又不能当饭吃。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去上学了。”他越说越激动，脸上青筋直冒，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紧接着，他发疯似地撕扯母亲的书包。外婆见状，慌忙出来阻止，他一扬手，给了外婆一记响亮的耳光，嘴里骂骂咧咧道：“都是你个蠢货，没有好好教育她。她竟敢顶撞长辈，简直目无尊长，这还了得？”外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捂着火辣辣的脸，再也不敢出声。外爷几下就扯烂母亲的书包，把书包的碎片扔在母亲脸上，气急败坏地说：“从今天起，你要敢去上学，我就打断你的腿！”母亲的心随着撕碎的书包，碎成千万片。疼痛在她心底弥漫开来，她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但看到外爷那张暴跳如雷的脸，她咬着牙，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默默地捡起已被撕得面目全非的书，扛起杠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踩在松软的田埂上，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软绵绵的。脚底异常沉重，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脚下的泥土，任人践踏，没有骨力和反抗，直到千疮百孔。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敢提读书的事，外婆试着劝外爷让母亲去上学，但看到外爷圆睁的双眼，她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母亲看到外婆难为情和无助的眼神，她彻底绝望了。每天除了埋头做事，一句话也不愿说。后来，母亲在乡长的推荐下考上了银创丝二厂。外公死活不让她去，说什么两个舅舅还小，家里缺劳力，况且女人不能在外面抛头露脸，两个未成年的舅舅还需要她的照顾呢。母亲仍然没说一句话也没流一滴泪，就这样母亲与升学、工作失之交臂。
至今，娟儿清晰地记得母亲说到当年的情景时抑制不住悲恸：她浑身抽搐着，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竭力想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但一行行清泪，还是不争气地往外涌。她的眼里充满了无限的伤感和向往。看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娟儿的心里悲痛不已，对母亲涌起深深的同情，对外公的怨恨一直到他去世前夕才释怀。临终前，外爷悔恨地拉着母亲的手，并把一部分财产留给了母亲。母亲以她的仁爱和宽容原谅了外爷，让他无憾地离去。娟儿常常在想：如果不是外公暴躁的个性、偏激的行为，母亲凭着她的聪明能干，也许会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尽管岁月飞快流逝，所有的东西都会消失殆尽，但决定母亲一生幸福的遗憾是不能弥补的。她常常为母亲抱不平，想保护母亲的强烈愿望，从小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她常常问母亲“你恨外公吗？”母亲摇摇头，眼睛里全是慈爱：“这是一个时代造成的悲剧，不是他想那样的。你们全是他帮我带大的，我对他只有感激。”娟儿看着善良的母亲，对母亲既崇拜又同情，她幼小的心灵忽然觉得母亲很伟大！
她暗自庆幸自己能生在这样一个民主、自由、幸福的家庭里。父母一直对重男轻女的思想极为反感，他们甚至还主张女孩子读书识字。想到这里，娟儿幸福地笑了。
-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