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黛玉对宝玉的错爱,是从共读西厢开始的
共读西厢,是红楼的名场面之一,这个场面的主要特色就一个字:美!
美在何处?阳春三月,桃花盛开,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被一本“词藻警人,余香满口”的爱情小说所吸引,便在桃花树下,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快速读完全篇。
此时,时光是美的,景物是美的,人是美的,书也是美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然而,“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在曹先生的笔下,越是美好的东西,越藏着丑陋,共读西厢的美好,也不例外。
这是黛玉美好爱情的开始,也是她错爱一生的开始。所谓错爱,不是指爱错了人,而是她错误地理解了爱情,也错误地理解了对方。
青梅竹马最容易演变为爱情,但并非所有的青梅竹马都能演变为爱情。
青梅竹马演变为爱情,无非有两个原因:一是没有机会接触到更多人,于是只认这一人;二是阅遍世间无数,始终觉得你最好。
很不幸,黛玉是第一种!
更不幸的是,这只是黛玉单方面的想法,宝玉既没有只认黛玉一人,也没有始终觉得黛玉最好。
我知道,这样一说,会遭到无数黛粉的否认甚至攻击,然而,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其根据,还是在共读西厢里。
我们来给共读西厢的场景拉一个长镜头,看看在宝黛共读之前发生了什么。
(宝玉)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子,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哪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哪里舍得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搬进大观园后的宝玉,因万事遂心而又精力无处释放,而且正处在精力旺盛的青春期,于是百无聊赖。作为过来人的贴身小厮茗烟,便给宝玉带来了一些通俗小说。
所谓通俗小说,就是被长辈老师列为禁书的小说。这些小说,最适合青春期的孩子看,因为它贴合了青春期孩子的生理和心理特点。
这些小说,又分为三六九等,有些是纯洁美好的爱情,如宝玉和黛玉共读的《西厢记》;有的却是不堪入目的淫邪之书,比如“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爱情小说适合纯情的人读,比如黛玉;淫邪之书的读者群体更为广泛,比如贾珍和秦可卿一定是这类书籍的粉丝。
为什么这么肯定?看看秦可卿房内的陈设就知道了: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涟珠帐。
武则天、飞燕、太真、寿昌公主、同昌公主,都是各类淫邪之书的主人公。秦可卿用这些物品来做陈设,说明她内心是喜欢这些人的。这就好比追星族把爱豆的照片贴在房间里,有崇拜也有向往。
秦可卿对宝玉说:“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明秦可卿把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当成神仙般的享受。而宝玉也果然在这里做了一场神仙梦,做了一回神仙。在梦里,他把美到极致的一切都享受到了,从香茗仙曲,到与“兼美”云雨,无不是极致享受。
这些享受,与纯情无关,却是纨绔公子所追求的声色犬马。所以,与贾芸聊天时,宝玉的话题都是纨绔所感兴趣的:
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
这些话题,绝不是西厢所带给他的,而是“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书籍以及他所参加的社交所带给他的。
这一切,黛玉知道吗?自然是不知道的。茗烟带给宝玉的这些书,宝玉“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注意这个细节,“文理细密”的,也就是西厢之类纯情美好的,可与黛玉分享的,宝玉带进了怡红院。另外那些“粗俗过露”的,也就是“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却是“藏在外面书房里”,黛玉根本无从得知。
因此,从黛玉的角度,她以为宝玉和他一样,只读了西厢一类的纯情爱情书,却不知道,宝玉除了陪他读西厢,还读了秦可卿这一类女人喜欢的书。
就这样,因为共读西厢,黛玉的纯真爱情开始萌芽,宝玉却更喜欢流连声色犬马。因为,黛玉只读了西厢,宝玉却读了更多别的书籍。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紫鹃试玉使得宝玉发疯,宝玉依然没有要娶黛玉的意思。从头至尾,都是黛玉的一厢情愿,她错误地理解了宝玉,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因西厢而暗生情愫。
这才是黛玉悲剧爱情的根源,她一开始就错了,错把自己的感受,联想为和宝玉共同的感受。她不知道,她的世界很狭窄,狭窄到只有宝玉一个人。宝玉的世界却很宽广,宽广到有群芳争艳。而黛玉,不是他想摘的那一朵,宝玉阅遍世间无数,并没有觉得黛玉最好。或者说,在宝玉的世界里,黛玉只是纯情类最好的,但这只是宝玉世界里很小的一部分,不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