圐圙记(长篇小说节选)
作家近照
一、土圐圙
1
我爹背着我在盐碱地走了半日,于晌午“杀”回四方圐圙七队。
四方圐圙七队的土地比传说中的更加肥沃精壮,一路走来,沿途其他队的向日葵才半人来高,这里的已经结盘。葵盘边缘的淡黄色舌状花,一律齐刷刷地朝着太阳。一些黑色或枣色的骡子,以及灰色的驴,不远不近拴在田间地头。它们眨巴着大眼睛,发出劳累后的沉重鼻息。村落里,一只狗吠一声,所有的狗都跟着莫名其妙地狂吠。猫在白天小心谨慎,抬起一只蹄子似走非走、左看右看,圆圆的瞳孔散发出警惕而凶煞的光芒,只要听见不利于自己的动静,立即“噗簌”一下消失不见。一个村落的四五十户人家,女人们正赶着做晌午饭,男人们往往是劳作之后的有功之臣,和女人一起收工回来,女人打鸡喂狗,他们则在锅碗瓢盆的伴奏下眯起觉。
我以为来四方圐圙七队的路危机四伏、杀戮重重,临行前我妈塞给我一块三天前蒸的馍,我也没推辞,一并装进斜挎的军用包里。军用包上的红色补丁证明着我的寒酸。一路上,我把有补丁的一面翻过去,但它很快又翻过来,使我还没看清事态的发展,我爹的大脚板已经踏在四方圐圙七队队长李糜家的门槛上。
“李队长在不在?”我爹粗喉咙大嗓地唤。
“谁?”一个卷头发女人从抹过新泥的土坷垃房后面走出来,一边提裤子一边问。我想,那里应该是队长家的茅厕,而这个女人定是在午饭之后、午睡之前,去那里清理肠胃的。
“李队长。”我爹说。
“队长在睡觉,懂不?睡觉!谁会在这个时间找队长,你是外地来的?”卷头发女人显得不耐烦。
“别废话,接通知!”我爹也不耐烦。
“通知?你?哈哈!”女人仰头大笑,一边笑一边斜睨着眼睛看我。
我在我爹背上也看着她。她的脸是黄色的,不是黄脸婆的黄,而是那种常年吃黄河水落下的浑黄面色。
“嘿,娃娃,你多大了?”女人着急忙火从茅厕出来,裤管还没来得及往下放,倒来管我的闲事。
我也学我爹的样儿,不屑一顾地回答:“十四。”
女人笑了,先是憋着只在心里笑,后来索性哈哈大笑。那粗鄙的笑声,足以把我从我爹背上掀下来。不过还好,我爹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脚踝,使我处于四平八稳的状态。我知道她笑我什么?那笑意义非凡,是嘲笑。我没搭理她,假装看别的地方。我爹身高一米八三,腰圆膀宽,背上一马平川,我在上面很舒服。
我看见一个男人从土坷垃房的正房走出来,趿拉着鞋,眯着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睛,一脸烦躁相:“李卷卷,你闹腾啥?”男人喝斥女人。名叫李卷卷的卷头发女人连忙奔过去,指着我和我爹说:“大中午的,来了两个人,呀不!不是两个人,是一个半人,那个顶多算半个。”说完又“咯咯”笑了。男人不情愿地看过来,这一看不要紧,他被意外惊吓地咳嗽起来。李卷卷停止发笑,急忙伸手敲他的背,他用手挡开,大踏小步地扑向我们:“啊呀,是你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他夸张地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并且尽量表现出很久违的样子,扑过来摸到我爹的手,把他的手贴上去。实际上,当我爹的大手与他的小手相遇时,他的小手一下就被我爹像捏鸡蛋一样,捏在手心里了。
我们被热情地让进屋,我爹把我从背上“取”下来,喘息了一下,我毕竟已是少年,他背我从四方圐圙一队来到四方圐圙七队,中间经过五个四方圐圙小队,400亩大田,还有一条黄河支流的干渠。那条干渠在四方圐圙三队境内,去年淌秋水的时候把路淹了,冬天结成冰,现在又成了一片明水滩。没有路,我爹背我钻葵花林走,他以太阳为轴线,感觉像是抄了近道,但地里松软难行,还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李卷卷一阵忙碌,瓜子、茶水很快端上桌。李糜给我爹装了一锅旱烟,自己先抽一口,把火燃到最旺,递给我爹。我坐在我爹的客人位置上,我爹叼着烟,转到主人的位置上坐下。李糜没坐处,搬来一只小矮凳,蜷腿坐上去。
我爹悠悠地吸着烟,眼睛看着烟锅里的火星,火星把我爹像猫一样的褐色眼球映照得油油亮,亮的成份除了主观上的,还有意像上的。那火星在志得意满的表情下,显得无比璀璨。
李糜和李卷卷这两个姓氏相同的夫妻,此时就坐在我和我爹对面。刚才那一幕已使李卷卷盛气全无,此时只剩下灰溜溜的可怜表情。她甚至撅起肥厚的嘴唇,心事重重地等候我爹发落。
我用手托住椅把手,欠了欠屁股,从桌上的盘里抓了一把炒熟的葵花籽,瞬时,瓜子皮从我嘴里飞出去,来了一个半空翻,最后落在李糜和李卷卷脚下。
“李糜啊,我是粟秋旺。” 我爹慢条斯理地说。
李糜嘻笑说:“知道的,知道的。咱们过去是一个四方圐圙小队的,后来嘛……历史原因。”
“噢,是嘛?”我爹把灭了的烟锅递给李糜,李糜把死烟磕掉,重新装好新烟叶,点燃,再次递给我爹。我爹这次挡回去不抽,腾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这是公社的任命通知书,你看看,从现在、此刻开始,我就是四方圐圙七队的队长。”
“是啊是啊,我已经到了卸任年龄,公社早就说要派个队长来,没想到居然是你!好啊,你回来就好!”李糜嘴上说好,脸色却难看得要命。
我爹没管他,走到我跟前。他一伸手,我就知道要干什么。我配合地伸出手去,我们父子手拉手,他轻轻一托,我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爹背起我,走出卸任的李队长家,沿着村里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出村。村里异常安静,人们吃过午饭,喂过鸡猪羊等一系列牲畜,当然也喂过看家护院的狗、捉鼠的猫,它们和人一样,饱而生睡,于是人、牲畜、甚至被太阳晒得蔫蔫的庄户,都进入到一种混沌的睡眠状态。只有我和我爹精神饱满。我爹一出村立刻唱起来:“背起我儿回村来,回村来回村来,一个人儿走出来,走出来走出来……”他唱的不是正经戏文,是自己随意编的。
穿过一片葵花地,再穿过一片红柳林,我爹在一个破旧的房子前停下来:“八斤,这是咱们家过去的祖庙。”我爹的声音略微伤感。我看不出这房子有何不同,同样是土坷垃盖的,上面抹过加麦秸杆的红泥,只不过房檐有点翘角罢了。顶上的瓦黑乎乎的,破损不堪。门陷下去了,半敞着,里面隐约有一点红红的颜色,具体是什么看不清。我睁大眼睛努力看,我爹却背着我离开这里,从小庙侧面绕过去,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幢起脊梁房前。“到家了,八斤。”我爹轻轻说,似乎怕人听见。
我不相信世上这么好的起脊梁房是我家,乌蓝色的腰线砖,跟我爹的腰一样齐,难怪称为“腰线砖”。屋顶中部挺起来,两头又落下,像一副脊梁,于是称“起脊梁”。-----腰线砖起脊梁房是光景好的象征,我从出生一直住在四方圐圙一队的饲养房,饲料中有吸引牲畜好好吃食的香精,常搞得我身上香津津的。现在告诉我这幢大宅是我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我爹把我放在门前的一块扁平石头上,也不管那上面有多厚的尘土,兀自捣烂门锁进去。我爹的脚踪惊动了里面安家的一条狗和两只猫,它们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不分东南西北地乱窜,一只斜眼儿黑猫居然窜到我怀里来,我吓得“妈呀”一声惨叫,从石头上滚下去。------此后许多年,我一直惧怕猫,尤其不敢与它们对视,我觉得它们的眼睛里有一种诡异的情绪。
2
此时,我妈杨绞凤正在四方圐圙一队赶猪。她先是把一头灰白小猪抱起来,放在猪圈墙上比较开阔的地方,然后用一只类似人的手掌一样的耙子,把猪圈里的粪便搂成一团,扔出墙外。灰白小猪站在墙上,吓得浑身哆嗦,“吃吃”地叫唤,眼睛溜溜转,猪嘴上面突出的鼻子朝着我妈。我妈疼惜地把它抱下来,抚抚它的灰白色猪毛,一个剪步跳出去。
院墙外的村落上,有人“扑嗒嗒”地行走,脚步急切无序,这是村里勤快的女人去打猪草。猪草又叫臭耳根,长在有水的地方,猪吃了下火。猪不愿意吃,但人每年这个季节都给它们喂几天,它们没得选择,只能吃。吃的时候,也不好好吃,拱来拱去,挑肥拣瘦,最后还是全吃光了。我们家没有多余的饲料,给猪喂臭耳根的时间要比别人家多几天,这样能更好地拉尽猪肚子里的余火,它有望在后来的日子急起直追,肥和大的程度远远超过别人家的猪。但是,我妈杨绞凤喂出来的猪,也会第一个被收猪人看上,第一个进屠宰厂,第一个成为猪尸进入城里,结束猪的短暂一生。我妈认为,它喂的猪能在死后进城,是人和猪共同的光荣,就像我们一家虽然住在四方圐圙一队,却身在曹营心在汉,盼望有朝一日荣归四方圐圙七队。人和猪的归宿最终都一样,人甚至还不如猪,每一口猪都要去人肚子里转一回,一部分被人体吸收,另一部分化作粪便,归回土地。人死就死了,毫无用处。
我爹大约有十足的把握,有一天会杀回四方圐圙七队,开春时他不让我妈去捉猪娃,我妈不听,讥笑他:“你年年说回去,年年回不去。”她说完这话,就爬上得胜妈叫住的红旗拖拉机。每年捉猪娃的人很多,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坐拖拉机,我妈每次都沾得胜妈的光。得胜妈呢,看上的不是跟我妈的友谊,而是我和得胜的友谊。他们说我是个天才,我爹说这是粟家人遗传的好脑子,这我信,因为我念书并不怎么努力,但回回考第一。得胜与我同年,家里生活好,经常吃葵花油和白面馍,却生性愚笨,脑子反应总是慢半拍。我的聪明衬托出得胜的愚笨,得胜爹,也就是四方圐圙一队的苏队长心里很不舒服,让得胜妈来和我妈说,让我帮助得胜进步,帮的好有白面馍吃。我妈为了让我吃上白面馍,自作主张说行。看在白面馍的份上,我爹没作声,我也没作声,我们父子有粟家人的硬骨头。好在得胜虽然愚笨,但心思纯良,只知道傻吃海学,傻吃吃得胖乎乎,海学却怎么也不上道,对我的崇拜尤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他总是认为我高人一筹,有洞察先机的能力。
苏队长的儿子苏得胜实际上成了我的小跟班,不,确切地说,我爹的背换成了得胜的背。虽然我下身萎缩,并且一直存不住油腻跑肚拉稀,身体轻飘飘的,像一块豆腐或者棉花,但得胜的背还是让我感觉不如我爹的背舒服。我爹在我六岁时发明了这个让我出行的方法,一直到十二岁,十二岁那年春天,得胜接过我爹的接力棒,继续背我。我初时抗拒得胜的背,他年纪小,背还未长圆润,肩胛骨特别高,我在上面整体向后仰,如果得胜不用双手抓着我,我担心我会像跳水运动员那样,从后一头扎下去,脑袋开瓢。得胜很小心,书包套在脖子上,吊在胸前,两只手牢牢抓住我的臭脚。我的脚那两年犯脚疮,跟天气一样,冬天冻成硬壳,一到春天就化开,无休止地溃烂,上面的一个红点就是一个水泡,挤出水,还有黑色的浓血,浓血流尽,涂上赤脚医生的祖传秘药,才能在夏天来临之前,逐渐好起来。
我相信得胜一定是闻到了我脚上的臭气,因为他经常扭过头,将脸贴在我的肘弯里,看我的表情。但以我和他的这种姿势,他是看不到我的脸的,他只能从身体的接触上,来判断我的喜怒。我没喜也没怒,我正扯着脖子,探过不知谁家的一堵院墙,看里面的一只黑狗和一只家猫对峙。家猫看到一只老鼠,要去追,被黑狗挡住去路。家猫于是决定放弃,把老鼠让给黑狗,但黑狗与老鼠一点关系也没有,既不吃也不逗弄,要它没用。它却一直和家猫过不去,它愤恨的是家猫在这个家的优越待遇,尤其是它喜欢在家里的窗台上眯觉,在阳光下睡得昏天黑地,黑狗在外面凄凉地被一根铁链子栓着。这天,主人大发慈悲,把铁链子解开,让黑狗在院子里撒欢儿。就这么会儿工夫,家猫看到一只老鼠,立刻施展看家护院的本领,由家里的炕上追到外面,扑腾到黑狗身边,被黑狗以各种不明原因截下,老鼠趁机跑了。我正看得起劲儿,得胜背着我走开,我的头差点被一枝枸杞条上的刺儿勾住。我闪了一下,下面的背也闪了一下,我和得胜成了连体人,我在背上的时光,我动他也得动。
得胜每天背着我,穿过四方圐圙一队一些人家的院墙,踏上村子里的那条土路。出了村,是宽绰的田野,田野尽头就是我们的学校------四方圐圙初小。冬天没有庄稼的时候,一眼就能望见学校的红旗杆,看见红旗杆,我就莫名地兴奋。得胜说我是念书的料,他看见红旗杆不但不激动,反而心情沉闷。我认为得胜说得对,在我与得胜一生的交往中,我认为得胜只有这句话说对了,这句话完整地表达出我的才华。得胜第一次背我,在路上歇了好几次,后来一次比一次少,到我离开四方圐圙一队时,他已经能一口气把我背到学校。
我爹背我没有褒奖,得胜背我换来很多荣誉,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一下就改变了对队长儿子的看法。我,连同他,受到诸多关照,打饭打水优先,天阴下雨早走,就连偶尔偷个懒不写作业,他们也不会追究。队长的名声也好听了,公社的人都知道他的儿子在背一个瘫子上下学。当一切联动关系调动起来,我的境遇也好多了,不仅能吃上白面馍,还穿上了乡上给队长发的劳保棉鞋。鞋是队长送给得胜,得胜又送给我的。鞋明明是驼色翻毛鞋,我爹用咖石把鞋上的毛磨光,涂了十八层鞋油,将驼色翻毛鞋改造成黑皮鞋。那时穿皮鞋的人不多,我一个瘫子却穿着皮鞋,皮鞋在得胜胸口晃了两年,两年后,我离开四方圐圙一队,随我爹“杀”回他梦寐以求的四方圐圙七队。
我爹突然说要走的时候,我妈吓了一跳,以为我爹想家想疯了,不打算好好改造,要破釜沉舟。我爹嘻笑着拿出公社的任命通知书,递到我妈面前。我妈不识字,让我来读,我已经给我爹读了10遍,我爹是识字的,但他想听我读。我又给我妈读了16遍,我妈终于相信了,把我爹的脸揪到她眼前,狠狠地拧了一下,然后出去一棍子敲死一只鸡,把四方圐圙一队饲养房的锅灶敲得叮当响,发出出头之日来临的一声呐喊。
她早就不想在饲养房住了,即使没有这回事,她也准备腆着脸去求队长的老婆,再让队长的老婆给队长吹吹枕边风,给他们家换一个住处。她看上了树林子里的看林房,干燥宽大,最重要的是阳光充足。她爱在阳光下做针线,觉得那是一种幸福,但饲养房阴暗潮湿,仅有的一个窗户照进来的一格子破碎阳光,也被饲料占去了,人只能挨着后墙住。现在好了,她不用惦记看林房,他们一家要回四方圐圙七队了。
我妈在心里先把自己打点好,把好心情压抑住,尽量做到荣辱不惊,该出门出门,该闲坐闲坐,但队长老婆很快把这事传开了,她说这事的时候眉眼一律放着光芒,话里话外透露出他们家对我们家的恩泽。我们一家坐在那只被棍棒打死的鸡跟前,突然同时涌上一股悲哀,我爹哭了,我妈哭了,只有我没哭。我不仅没哭,首先撇了一只鸡腿来吃,一只吃完,又吃另一只。等到我爹和我妈边哭边回忆往事,互相鼓励说吃完这顿饭就是新生活时,盘里只剩下鸡屁股。他们没生气,着急忙火地喝了一些汤,分头去收拾。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我们几乎没有家当,狭小的饲养房不允许我们置办任何东西,仅有的一个碗柜还是队长老婆有了新的,把旧的给了我们。我们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碗柜里塞着,包括粮票、布票、我妈的鞋样子、我的弹弓,如果牲畜也算财产的话,4只鸡吃了一只,还余3只,还有就是那只灰白小猪。
我妈又生出一个谨慎的念头,她让我爹先去四方圐圙七队报到,顺便把住的地方定下,然后她再去。她想最好我爹能用刚上任队长的权柄,套一辆骡子车来接她,她要把那3只鸡装笼,抱上灰白小猪上路。如果我爹当队长的事情是一场梦,她留在四方圐圙一队饲养房,还能给我爹留条退路。她的谨慎是有道理的,我爹的经历太坎坷,事情经常中途生变,一波三折,她害怕。
我爹同意我妈的意见,但说要带上我,父子联手,其利断金!
我爹没与我妈道别,他趁我妈跳进猪圈和灰白小猪说话时,把他的手伸给我,我们的手一交合,他一发力,我便上了他的背,我们父子头也不回就走。
我妈一个人在家慌得要命,收拾完猪圈,打完猪草,又把饲养房的院子清理一番。她表面镇定,内心仍做着离开的准备。队长老婆来了,她的表情与以往不同。
“要走啦?”她明知故问。
“不走我也清理着哩。”我妈回答,话中留有余地。
“你们一家没良心,说走就走。”她对我妈有些留恋。
我妈看出她的心思,说:“放心吧,两个孩子是好朋友,我们两家会继续来往的。”
“唉,天知道。你们家八斤虽说那个样子,但不是俗人,这回粟秋旺当上四方圐圙七队的队长,咱们两家就是平级,这孩子恐怕是高不可攀。”
我妈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前路是黑的,谁也看不见。”
得胜妈走了。
我妈在家度日如年,第四天,我爹真的赶着骡子车来接她,鸡飞,猪跳,骡子嘶鸣,声音快把四方圐圙一队掀翻了,人们都跑出来看。我爹用力扯着套绳,希望骡子安静地多呆一会儿。他一扯,骡子就往后仰一下脖子,就像趾高气扬一样。车上,我爹和我妈也扬着脖子,一直扬到出了四方圐圙一队的土路。我爹对我妈说:“绞凤,怎么样?满意不?”我妈喜极而泣,眼泪顺着黑脸流下来,她不管,任由它流。
骡子车快走上四方圐圙一队至四方圐圙七队的那条土路时,我妈回头看了一眼四方圐圙一队的轮廓,却看见得胜缩着脖子,站在一个土圪梁上,向这边张望。我妈冲得胜招招手,得胜跳下去不见了......
著名评论家赵娜点评:《圐圙记》写了一个村子,映照出整个河套文化的内核,紧贴着河套的土地和命运。这是一部在《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红高粱家族》《活着》等经典作品之后,写出了内蒙古河套平原的地脉,塑造了中国当代文学“河套地域文化”典型模式的长篇小说。对比而言,在地域文化的质感和人物命运深刻关联方面,比《陌上》有典型性。
(《圐圙记》在孔网有售)
李平,笔名李平原,出版长篇小说《生来彷徨》《圐圙记》《山河如初见》等,内蒙古大学第八期文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五期学员,内蒙古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