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苦瓜》

苦瓜

夏天是绿色的,丝瓜藤依着傍在两棵臭椿树和墙壁的竹竿架热烈着、招摇着,靠近玻璃窗户的一角在繁杂的丝瓜叶子里露出了苦瓜的尾巴……

椿树下一张短腿的小四方桌围满了人,青白色的米汤倒映着树冠上的光景,有小鸟儿飞过同时还伴着几滴细小的液体落在了胳膊上。一切都是属于这个夏天的清晨,正常的样子。但,蛙声似是有些不一样了。

“……我刚才出去,说通儿没了……”

“啊!?谁?哪个通儿啊?”

“二爷家那个。”

“怎么了哎?他年纪不是还轻呢吗,怎么就没了啊。”

“谁道哩。听着人家说是,昨儿晚上喝酒不知道这那的开着摩托就到大沙坑那儿去了,躺在那儿一晚上。”

“那怎么就没了啊!”

“通儿啊,这孩子原先身上就悖着酒呢,不忌口,这一回喝大了,又冻了一晚上……”

“谁找到他的啊?”

“哎。谁知道他不在家啊,没人找他。大清早有人去大沙坑那儿倒垃圾,看到他的,已经没气儿了。”

“二爷知道了吗?”

“许是还不知道呢,二爷老是凌晨天儿还不亮的时候就上地里去了,这时候估计还没有回来呢。”

大沙坑离二爷家里就隔着一条街。

从村外回来的时候,街上飘着的只言片语大抵也落尽了二爷的耳朵里。他直接回到家里,到牛棚里推了木板车,恍惚地往大沙坑走去。那边正有人扶着通儿的身体打算抬起来,见二爷慢悠悠的过来停了一停,看看通儿的脸又转向二爷“二爷,今天早上……”,声音隐下去又欲言又止。

“抬上来吧。”二爷看了通儿一眼,面无表情。

推回了家。不知道过了几天,下了葬。

大沙坑边上的有个水坑,蛙声很响。

二爷本来要戒烟的,此事之后,烟瘾又上来。烟比命重要。对于儿子的死,他从来都没有外露出悲伤的情感,没有哭号,也没有眼泪。村子里渐渐有声音说“通儿不是他亲生儿子”,“通儿这孩子不干事,成天就知道喝酒,没了也少个累赘”,“许是通儿知道了这事,才故意不好好过活的”;又有声音说“怎么不是亲生,二爷对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不是亲生的那里会长得那么仿像”,“二爷是把苦水都咽进了肚子里”……

二爷从来不说什么,只是还好好务农,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而他那个孙子小奂——通儿留下的独种儿子,一下子成了二爷的跟屁虫,地里干活儿、赶牛车、拉柴火,二爷身后总会跟着小小的奂儿。这爷儿俩,都不爱说话,二爷要赶车出门,小奂就拿起辫子坐在牛屁股后面;二爷要上田里除草,小奂就拿锄儿往肩上扛;二爷要吸烟,小奂就拿纸卷烟叶……

通儿走了以后,整个家的收入来源就断了一大笔。二爷一家咬牙过着,融融洽洽,也算幸福。小奂是懂事的孩子,学习上,家务上都很主动,也从来不向家里伸手要什么。日子,紧凑而温柔。

小奂渐渐长大,上完义务教育的课程,顺利考上镇上的中学,他自己申请在食堂打工,省去了伙食费。寒暑假,他又自己寻摸着做一些短工,几年算下来,不但没有花钱反倒贴补家用了。

可是二爷却不怎么高兴,面对别人对于小奂的夸赞,他连连点头称是,却又常常露出一丝苦笑。人们常常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几年后,小奂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二爷知道他心里不是滋味,从柜子深处挖出包了好几层旧纸的一沓钱塞到小奂手里,“这里的钱是早就预备给你的,安心念书”。

小奂看着二爷良久,眼角泛了泪,“好”。

日子过的很快,小奂就要离开家了。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小奂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着烧水做饭,而是一直故意拖拖拉拉做别的事情,像是等着要等二爷的手艺一样,二爷固然不推辞。那顿饭,爷儿俩吃到哽咽。

第二天早上,小奂坐上车出发了。远了。

良久,二爷回到屋子里,自己颤抖着手指卷起烟叶,竟然发现茶几上的一堆裁好的四方纸片下面有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纸,是小奂的字----

爷:

钱,我只带了路费和半个月的伙食费,您的钱我放回到小柜子里了。我不在家,消费也会少一些,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到了学校那边,我会努力找工作的,一旦能够供养得了自己,我就会给你寄钱的。其实,爷爷,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家里的种儿,我爸当时还在的时候,醉酒时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你一直不说许是怕我不再跟你亲近吧。我爸是您的亲儿子,他不争气,可毕竟是亲骨肉,这么多年我知道您心里还是放不下。您把能给的都给了我,我早就是您亲生的了,不要担心我会离开这个家,我不会……

二爷拿着信纸抚了又抚,把烟卷收了起来。

又是夏天啊,窝在丝瓜叶丛里的苦瓜袒露着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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