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刘猛作品丨醉醒自是难相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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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落叶缤纷。

在江西吉水县气象局楼后的矮坡上,有一处墓园,呈圆形,四周种植的桃木早已叶落,坟墓上杂草枯黄,只有碑前几株松树泛着绿意,显得格外苍凉。碑刻的文字虽经过多次的描摹,仍经不住岁月的雨打风吹,字迹斑驳模糊。经过仔细辨认,才知道碑石上书:解文毅公之墓,上面写着“明右春坊大学士”一行大字,两侧刻着“太平十策纾民意,永乐大典惠斯文”的一幅对联。

这座墓园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了,这里埋葬着一个大明时期才情誉天下,生命光焰万丈,而身死雪地的灵魂。他就是一代才子解缙。“太平十策纾民意,永乐大典惠斯文”可以说概括了他一生重大成就,解缙曾在朱元璋时献过《太平十策》,在永乐朝主持编纂《永乐大典》。《太平十策》对于明初治国安民意义非凡,《永乐大典》被称为“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煌煌22877卷11095册约3.7亿字,汇集古今图书七八千种,已经成为中国辉煌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在墓园不远处的节气广场上,有《永乐大典》的汉白玉雕塑,层层叠叠参差不齐的典籍,累积起中华文化的高度,也累积起一个矮个子大学士的人生高度。

解缙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大多因其是“神童”,能诗善对,聪颖机智。有许多版本的民间故事、传说都讲述他吟诗作对讥讽贪官污吏、恶霸地主的事儿,他成为智慧的化身。多年前,有一部电视剧叫《大明奇才》,更是淋漓尽致表现他的才情,出神入化。当年文化生活远不及现在丰富多彩,电视剧里的一些诗对、场景,茶余饭后被人们津津乐道,街谈巷议。

其实,解缙的人生远不是故事传说、电视剧里描述的那样才智绝伦,风流潇洒,雄姿英发,而是起起落落,抱负难展,结局凄凉。在风云诡谲的官场上,他只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醉醒自是难相谐。他注定只是一个才子,不是一个政治家,他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大明的天空,闪亮耀眼,倏然而逝。

一边是煌煌万卷的典籍,一边是苍凉凄清的坟墓,一个是生命的高光时刻,一个是人生的最后归宿。多少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多少往事都付笑谈中。

1369年冬天,解缙出生在江西省吉安府吉水县鉴湖的一个书香之家,母亲为他取名“缙”,就是希望他将来做高官,着红袍,光宗耀祖。解缙小时候聪颖绝伦,有“神童”之称。他属于学霸中的精品,在襁褓之中母亲就教他识字;五岁时,父亲诗文教他听一遍就能记住;七岁时就能写诗作对;十岁一天背诵千言的文章,终身不忘;十二岁读尽《四书》、《五经》,贯穿其义理。这些神级表现,将那些同龄人甩丢了几条街。

宋明两朝,江西盛行读书之风,读书成为许多人家体面脱贫的捷径。一旦有子弟科举高中,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或是在地方弄一个知府什么的干干,不但全家奔小康,连家族也扶摇直上,成了当地名门望族。宋史、明史中赣人随处可见,这些金榜题名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披红挂紫,万众景仰。在明朝,有“朝仕半江西,翰林多吉水”的说法,可见江西朝中为官者之多,吉水尤甚。有史载吉水有556人高中进士,可谓其地盛产才俊。

解缙18岁参加江西乡试,考中第一名解元,小荷初露,声名远播。第二年,他再接再厉,更上层楼,与长兄、妹夫参加会试,同榜登科,一时轰动南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金陵花。他们相约酒楼,临江而饮,小酒怡情。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可又有多少英雄豪杰前仆后继地“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赢得生前身后名。解缙把酒临风,家国情涌上心头,一饮而尽。他对朝堂满怀憧憬,该是中流击水,书生意气,指点江山的时候了。

当时,解缙被授予官中书庶吉士,侍从在朱元璋左右。初上朝堂,解缙政见掷地有声,令朱皇帝对这个比饭桌高不了多少的矮个子刮目相看。刚入朝堂一个月,在宫里的大庖西室,朱元璋约谈解缙,听听他对时政的意见。解缙侃侃而谈,直击时弊,针针见血,令朱元璋频频点头,拍手叫好。朱元璋激动地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解缙立即跪地俯首,“臣当不负皇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转身回家,他煮茶研墨,洋洋洒洒,笔走龙蛇,当晚就将一封万言封事写就上呈。他批评朱元璋“用刑太繁”,“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无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他规劝朱元璋不必去读《说苑》、《韵府》一类杂书闲文,应重用士大夫修编儒学典籍,平息“士不为君用”的牢骚……这就是著名的《大庖西室封事》。明太祖御览后,对其见识和文采大加赞赏,传抄诸位大臣,朝堂上直夸解缙是一个直言时弊的劳模。

不久,解缙再作黄钟大吕之声,献上斟字酌句煞费苦心的《太平十策》,陈述自己的政见:“一曰参井田均田之法,二曰兼封建郡县之制,三曰正官名,四曰兴礼乐,五曰审辅导之官,六曰新学校之政,七曰省繁冗,八曰薄税敛,九曰务农,十曰讲武。谨条陈以献,名曰太平十策”。朱元璋龙心大悦,照单全收,虽然在落实上打了些折扣,但这对百废待兴的明初稳定发展还是起到了重要作用。解缙一时风光无限。

在一阵清醒,奋发有为后,解缙醉了。

1391年初春,乍暖还寒,工部郎中王国用邀请解缙做客。席间,两人推杯换盏,王国用的溢美之词让他心里美美的。最后,王国用向他和盘托出想请他代写奏疏,为李善长鸣冤叫屈。当年,李善长跟随朱元璋出生入死打天下,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韩国公。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朱元璋大肆诛杀功臣,为子孙皇位拔刺,李善长就是要拔的一根硬刺,其案是钦定的铁案。一杯杯美酒佳酿让解缙异常兴奋,血脉里赣人好讼之风涌涨,代写奏疏岂不小事一桩?灯光晃动,房舍晃动,人影晃动,走路晃动,解缙醉倒在桌上。

朝堂上,朱皇帝耐着性子听着解缙充满酒气的奏疏,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功如李善长,今尚如此,臣恐四方解体也……”够了,够了,他拂袖退朝。第二天,他令解缙随父还乡,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朕不杀劳模,不害奇才。末了,朱皇帝还开了一张空头支票,让解缙带回家,“益令进学,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

深秋,冷雨敲窗,青灯枯卷,解缙弹琴复长啸……

“靖难之变”,朱允炆消失在历史的烟火中,朱棣摇身一变,紫袍变黄袍,从燕王变为皇帝。解缙从人生的困惑中清醒过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竭诚拥戴燕王,转身又变成大明的红人。这是老天要兑现朱元璋的空头支票么?

永乐二年(1404年),明成祖成立内阁,阁臣开始参与政务,内阁逐渐走向大明政治舞台中央,成为权力的中枢。时为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的解缙以进内阁第一人而名载史册,为内阁首辅,这是他仕途最得意之时。在他任首辅时,朝廷的“大制作”都出自他的手笔,常得到朱棣的嘉奖赐赏。有时半夜三更,他也被奉召进宫,朱棣赐坐龙榻前,告诉他机密要务……

春天,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历经朱元璋时的高开低走,陷入低谷,又到朱棣时的低开高走,策马仕途,解缙真的跃上枝头,春风得意。人总是在低谷的时候否定自己,而在高峰的时候放任自己。这在仕途无欲无求的文人身上,低谷高峰表现迥异,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旦进入官场,你不时刻清醒,韬光养晦,圆润融达,知进晓退,那就危险了。解缙的身上有着两个不同的自己,一个是恃才傲物、放荡不羁的文人解缙,一个是迷恋官场、胸无城府的官员解缙,两者相互交织着,斗争着。当他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万人惊羡,他的另一个自我,就像冬天萧条的树枝,在周围暖烘烘的春意里一下子苏醒过来,春雨浸润,就一个劲儿疯长。

朱棣有两位皇子,一位是体胖性仁、颇有儒雅之风的皇太子朱高炽,一位是长得俊俏彪悍、勇猛善战的皇二子朱高煦。一班立嫡以长的文臣支持朱高炽,“靖难”中的军人集团则支持朱高煦。因在“靖难”中战功彪炳,多次救父于危难之中,朱棣偏向次子,未登大宝时曾私言高煦类我。虽朱棣心有点偏,但真要立储了,他看看手心手背都是肉,举棋不定。立长子为储君,恐过仁厚,非心所愿;立次子,又怕废长立幼,引起政局动荡。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朱棣慵懒地坐在龙椅上看了会书,立储的抉择让他心疲力竭。这时,他想到了首辅解缙,让这个聪颖绝伦的矮子拿个主意。在一间密室里,朱棣问道:“解爱卿,此间密室唯你我君臣二人,立储事关国本,你看立谁为储君好呀?就对朕直言吧。”这一问从此解缙的人生再度改变,急转直下,一泻千里。本来这场立储之争,与解缙干系不大。他可以打哈哈,万岁圣明,蹚过这浑水。即使被逼问得无法脱身,也可以复制三国时贾诩的话,“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想刘表、袁绍的事儿。”让朱棣不言自明。这时,解缙想起了明太祖大庖西室约谈的往事,言无不尽报答知遇之恩;他想起了一班文臣立嫡以长的慷慨陈词;他想起了朱高煦处处的盛气凌人,脱口回答:“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朱棣沉默不语。解缙叩头说道:“好圣孙。”这句戳中朱棣内心,毕竟朱高煦没有个像样的儿子,而朱高炽之子朱瞻基深得朱棣欢心、赏识,一代一代守着大明基业最重要。朱棣想了想,点了点头,储君便定了下来。这回密室约谈,除皇长子朱高炽外,没有赢家,朱棣没有兑现“靖难”中的私言,朱高煦与大位失之交臂,深恨解缙,而解缙种下仇恨,引火烧身。

没过几天,“密室谈话”竟在宫廷之中传扬开来,议论纷纷。猜想或是朱棣恹恹不快,无意间说漏的;或是解缙与三两文臣相聚,酒后透漏的;或是密室伺候的太监、宫女向朝臣传话泄露的。另外解缙主考会试涉嫌作弊照顾江西吉安举子的往事甚嚣尘上。军人集团将这些一股脑的告到皇帝那里,解缙毫无防备。朱棣一下发作雷霆之怒,他的巴掌翻过来了。

解缙先是被赶出内阁,命其主持编撰《永乐大典》。接着,遭贬黜为广西布政司右参议,椅子还没有坐热,又被人暗踹一脚,贬到更偏远的交趾。一年后,他赴京奏事,正值明成祖御驾亲征蒙古,他谒见监国的太子朱高炽。这本是例行公务,却被人以“私觐太子”有谋反之心告了黑状,朱棣下令拘捕入狱,从此他再也没有走出牢狱,天才的归宿在天牢。

在阴暗潮湿的天牢里,解缙灰白的乱发长裹,深陷的眼睛好似碎了的冷冷玻璃,蜡黄的脸上鼓皮一样绷得紧紧地,全然没有了生命的质感与活力。他呆呆地望着狱卒在牢房前来回晃荡,听着撕心裂肺长啸。他早已没有了把酒临风,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早已没有了笑傲庙堂,舍我其谁的不可一世;早已没有了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的风流洒脱。他颤抖的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酒,只有酒才能让红晕顷刻跳上两颊,才能让他忘记庙堂的荣辱与险恶;才能让他一醉解千愁。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1451年,那年京城的冬天来地特别早,寒星冷月,万籁俱寂,“画角吹难”颤悠悠的尾音在熹微的曙色中抑抑扬扬,犹如历史老人一声声深沉的叹息。这声音传入帘拢深重的后宫,朱棣惊醒了,连年的北征,让他身心疲惫,一身尘土,但他强作精神,将温柔与缠绵留给昨夜,抖擞地坐在龙椅上,听着群臣的唠叨。锦衣卫指挥纪纲使呈上天牢里的囚籍,朱棣懒得去翻动,纪纲只好奉命朗声读着。一个名字接着一个名字,虽然他们也曾站在这朝堂之上,朱棣此刻想不起他们是谁了,他禁不住厌倦地耷起双眼。

“413名,解缙,天字牢3年6个月。”朱棣突然睁开双眼,解缙这名字咋这么熟呢?“解缙,是不是内阁那个矮个子解缙呀”朱棣问了句,“他还在呀,朕倒将他忘了。”算了,退朝吧,朱棣走了,大臣走了,只有纪纲捧着囚籍站着。

天晚,寒风呼啸,大雪纷飞。纪纲捧着一坛酒,走向天牢。“贺喜解大人,今朝皇上表彰你编修大典之功,你又要重返朝堂了。”“重返朝堂,我又重见天日了!哈哈,喝酒!喝酒!”纪纲一杯杯倒酒,解缙一杯接一杯喝酒,很快解缙烂醉如泥,躺在地上嘟嚷着“上朝,上朝……”纪纲狡黠地笑了,吩咐手下拖出去。

大雪,漫天大雪覆盖了一个矮个子,覆盖了一个传奇。解缙梦见自己身着红袍,走向朝堂……


作者简介:刘猛,盐城市作协会员,曾在阜宁报社工作,获得过全国杂文奖,省市县报好新闻奖,第二届范仲淹散文奖。现在阜宁县从事教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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