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功臣落魄，浮生大悲
中国有句古话：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作为一个钟鸣鼎食的大家族，一些文化、礼仪、习惯、教养方面的积淀和传承是必不可少的。而一个世家大族是否还能保持兴旺，在这些细节上也可以窥见端倪。
《红楼梦》中的贾家作为四大家族之首，不仅在吃穿上极为考究，也拥有一些特别的规矩。并且，贾府对于下人一向比较宽容，比如外面买来的丫鬟家人去世了，照例赏丧葬费四十两，而家生子则要减半。
再比如，服侍小姐的贴身丫鬟，是丫鬟里地位最高的，通常要像副小姐一样教养。而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条则是：贾府年高服侍过父母的仆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赖嬷嬷就是这条规则最典型的受益者之一。
第四十三回，在贾母面前，身为年轻媳妇的王熙凤、尤氏等是不能坐的，但赖大的母亲等几个老嬷嬷却可以坐。不仅如此，她的孙子也摆脱了奴籍，甚至和贾府的子孙一样捐了个低等级的官职。
贾琏的奶娘赵嬷嬷来了，王熙凤要招呼她喝一盅酒，吃一碗炖得软烂的火腿炖肘子再走。甚至王熙凤从来不敢对贾母身边的鸳鸯直呼其名，而要尊称一声鸳鸯姐姐。贾宝玉理论上也不可以对自己房里在贾母身边呆过的袭人、晴雯等几个丫鬟直呼其名。难怪袭人说贾府的下人是：“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这样尊重的。”
只不过同样是服侍过父母的下人，有个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这个人叫焦大。焦大在贾府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应该说，他不仅仅是伺候过贾府父母辈的老人，更是整个宁国府的恩人。
焦大出场时，书中特意介绍了他的背景：他是跟着宁国公上战场打过仗的人，曾经从死人堆里把宁国公救出来。更难得的是，没有饭吃，他宁可自己饿着，也会偷东西给主人吃。渴了三四天，也会把水留给主人喝，自己喝马尿。因为这些功劳情分，宁国公在世时就对他另眼相待。
然而在前八十回里，他的唯一一次正面亮相就是大半夜被派去护送秦钟回家，因为酒后说错了话而被五花大绑，嘴里被塞满了泥土和马粪。哪有半分的“体面”。同样是伺候过祖辈的老人，同样劳苦功高，为什么焦大会落得那么狼狈不堪？很多读者都分析过。
有人觉得，是他不思进取，只知道躺在以前的功劳簿上倚功造过，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因此被人轻视。的确，在焦大的整段台词里，几乎句句不离自己从前的功劳，分明有居功自傲的意思。
但是抛开他的话，我们单纯去看这件事情。焦大也是和赖嬷嬷、贾母差不多年纪的人了，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还进取什么呢？赖嬷嬷都出去置了屋子、院子，养了儿子、孙子，丫鬟婆子，“老封君”似的颐养天年了。而焦大呢，却要在深夜的冷风中送秦钟回家。
而且，尤氏也说过，焦大一贯好酒误事，以后只养着他，就不派他做事了。但是送秦钟的任务还是落在了这个醉醺醺的老头子身上，是宁国府下人不够用了吗？无非就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件苦差事罢了。
一个是时间太晚，夜深露重的，秦钟还能坐轿子或马车，跟着送的人可就只能吹冷风挨冻了。第二个，都知道秦家贫寒，辛辛苦苦送了一趟，也没有赏钱拿，谁乐意呢？所以他开始骂赖二不公道，还真的没有骂错。把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扔给这样一个老人，不是焦大猖狂，而是赖二确实过分。
还有人觉得，是焦大情商太低，说话太难听，太不会做人，因此不得年轻主子们喜欢。鲁迅先生认为焦大是贾府的屈原，他忠诚、正直，是典型的忠贞之士。他在《言论自由的界限》中说：“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而他遭到这样的待遇，恰是因为贾府的言论不太自由。
可我要说，其实贾府的“言论自由”在古代来说还是非常不错的。赖嬷嬷很会做人吗？她的确比焦大会做人多了，也知道教育孙子不能得意忘形。可是她没教育过年轻的少爷们吗？第四十五回，赖嬷嬷进府来看贾母，她指着宝玉说：“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
在这段话里，当着宝玉、王熙凤、李纨等孙辈的面，她不仅批评了宝玉，更连贾母过分溺爱孙子也指责了，还指出贾珍管儿子挺严的，但是自己不管管自己，怪不得上梁不正下梁歪。虽然不至于像焦大那样带脏话，可这话说的也是没太客气。而且焦大是喝醉了才敢说的，赖嬷嬷是清醒着就敢说。
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很会做人吗？她还真不见得比焦大就好多少。袭人好歹是宝玉屋里的大丫鬟，她就站在门口骂。她不仅骂袭人，还骂宝玉是“丈八烛台”，可是骂完了她只管回家，袭人还要在贾母面前替她打掩护。她倚老卖老，对宝玉房间里的东西连吃带拿，完全不问别人的意见，可宝玉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唯一的区别就是，赖嬷嬷和李嬷嬷是荣国府的老人，而焦大是宁国府的老人。虽然一样都是贾府，荣国府和宁国府区别可大了。在荣国府，宝玉这个混世魔王再不耐烦李嬷嬷，再不高兴她禁止自己喝酒，嘴里也得央告：“好嬷嬷，我就喝一盅。”
王熙凤心里想的是这个嬷嬷老糊涂了，但还是用一碗野鸡汤请走了她。林之孝家的来怡红院查宿，大家心里巴不得她快走了好开夜宴，但还是热情地请她进屋，给她倒茶。宝玉偶然叫了一句袭人的名字，还被她好一通教育，众人也只好含笑解释。但焦大却因为酒后失态多说了几句，就惹怒主人被粗暴地绑起来，用马粪堵住了嘴。
首要的原因，还在于主人的态度。荣国府的长辈贾母还在，因而多少会比较看重这些曾经有过贡献的老人。王夫人、贾政也都是守礼的人，长辈看重，下面的晚辈也就不敢轻视。而宁国府的长辈去世的去世，出家的出家，完全就是小辈当家的状态。没了长辈教育管束，这些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子孙，又还有多少会顾念到曾经在祖辈身边的老人呢？
其次，荣国府虽然也有些是非，也有体系松散、纸醉金迷之态，就像贾蓉说的，贵族之家，谁家没点风流事？但总的来说，荣国府的事情还都是见得光的，还是注重名誉的，否则也不会被一个绣春囊就吓得如临大敌。因此被说几句就被说几句，也无伤大雅。而宁国府的事情就不一定见得光了，仅正面写到在人伦底线上横跳的事情就有一两件了。因此焦大的耿直就显得非常危险，也格外得讨人嫌。
还有一个原因是焦大自身的原因，就是他太忠心太没私心了。袭人对宝玉也忠心，但忠心和私心有时并不冲突，她也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像赖嬷嬷她也忠心，可是她会趁着自己还年轻受贾母重用的时候，攒钱买房子、院子，还会给儿子、儿媳们都谋个好位置。
她的儿子赖大、赖二分别是荣国府和宁国府的管家，连赖大媳妇也颇受重用。她甚至还求了主子恩典，让她的孙子除了奴籍，成了县令，真正实现了奴隶翻身把歌唱。而李嬷嬷虽不如她，也有了自己的儿孙屋舍，后来也光荣退休了。
焦大说了，二十年前，太爷因为他曾经同生共死的情分，也是很看重他的，那时的他，应该也是和赖嬷嬷一般风光吧。可是他没把握住机会，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
他只能靠宁国府养他终老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宁国府能一直记着自己的功劳了。他从宁国府的功臣，变成了一个不受重用的人。当然了，年纪大了眼也花了，腿脚也慢了，脑子也不太灵光了，还怎么重用？
鲁迅说焦大是贾府的屈原，私以为他更像是祥林嫂。他无法接受宁国府的日渐坠落，也无法接受自己的日渐坠落，但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曾经一腔热血换来的东西渐渐塌陷。只能沉浸在酒精里，一遍遍重复着曾经的荣光，以期从中得到一点点安慰。可惜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别人只觉得他聒噪。
然而这并不是焦大一个人的问题，秦可卿的判词中说过：漫言不肖皆出荣，造衅开端实在宁。善待和礼遇服侍过长辈的年长的家仆，是贾府尊老敬老的优良传统，是贾府的规矩之一，可是宁国府早已经没了规矩，这条自然也不存在了。
尽管有人说这些规矩也未必都正确，但规矩就像是古代一个大家族的架子，可以改，但不能坏。如果说荣国府这边是“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宁国府这边就是架子都已经全倒了。你说哪个崩塌得更彻底呢？
作者：梧桐文化谈，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