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袁行霈:学问的气象

文:中国封面2021.1.7.

学问的气象

文|袁行霈

袁行霈,男,1936年4月生,江苏武进人,民盟成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曾任民盟中央副主席。2006年1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

「论学两篇」

体志气韵

明代后七子的领袖人物谢榛在《四溟 诗话》中说:《馀师录》曰:“文不可无者有四: 曰体、曰志、曰气、曰韵。”作诗亦然。体 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 妙。

此所谓“体”、“志”、“气”、 “韵”,其含义可意会而难言传。如果要 试做一简单的说明,似乎可以这样说: “体”是主体、本体的体,包括体性、体 貌、体势、体器等意思,是格局、规模所 构成的总体面貌,是诗文的根本。体贵在 “正大”,不偏不倚,不局不促,堂堂正 正,大大方方。“志”是诗文所饱含的思 想内容,贵在“高远”。古人有“诗言 志”的说法,志有高下之分、远近之别, 高远才是上乘。“气”是作家平时的精神 境界(人格、性情、才调)和创作时的心 理准备(激情、冲动、勇气)在作品中的表现,气以雄浑为贵。雄浑,是形容气的 充盈有力。司空图《诗品》曰:“返虚入 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 有雄浑之气,才能有磅礴之文。“韵”是 指韵味、情韵,语言之外令人回味无穷的 意蕴,久久荡漾在读者心中的回响。韵当 然以隽永为妙,隽永则令人永志不忘,具 有长远的艺术效果。

体、志、气、韵,可以作为我们评 价欣赏诗文的标准。文中之佳作,如司马 迁《报任少卿书》、陶渊明《五柳先生 传》、韩愈《送李愿归盘古序》、范仲淹 《岳阳楼记》、欧阳修《醉翁亭记》等 等,莫非如此。诗中之佳作,如李白《关 山月》、杜甫《秋兴》、陆游《书愤》、 文天祥《正气歌》亦莫非如此。其实,又 何止诗文呢?书画也是如此。王羲之的 《兰亭序》就是体志气韵四者兼备的作 品,每读此帖,辄深感其正大高远雄浑隽 永之兼备而且达到了极致。特别是那气 韵,体现魏晋士人特有的文化氛围和玄远 意味,后人是难以学到的。唐代的颜真卿、柳公权,他们的书法之所以成为后人 的楷模,也由于这四者很好地协调在一 起。即以颜真卿而论,他的楷书结体端庄 雄秀,天骨开张,用笔浑厚强劲而又饶见 筋骨,雄力内含,大气磅礴,具有盛唐气 象。他的行草,如《祭侄文稿》,结体沉 著,笔划飞扬,其浩然凛然之正气贯穿于 始终,读之回肠荡气。画家当中早的如李 成、范宽、马远、夏圭,且不必说,即如 我喜欢的元代画家高克恭,其《云横秀岭 图》设色画云山烟树,溪水茅亭,白云横 岭,树木葱茏,气韵之勃郁流润,直欲溢 出画面之外。

忽然想到,“体贵正大,志贵高远, 气贵雄浑,韵贵隽永”这四句话不是也可 以用来评论人物、修养自我吗?正大,遂 能有气象;高远,遂能成大事;雄浑,遂 能有力量;隽永,遂能得恒久。艺术之道 和为人之道,原是可以相通的,艺术的至 境和道德的至境也是相近的。从艺术欣赏 中可以悟出做人的道理,从修身中也可以 得到艺术欣赏的眼光。

江山之助

今冬北京多雪。一天,趁那雪下得 正紧的时候,到燕园散步。只见未名湖一 带迷迷茫茫,隐现些树木和楼阁,宛如梦 境一般,不禁想起前人咏雪的诗句。唐 太宗的“无树独飘花”(《望雪》),暗含柳树飘絮的比喻;杜甫的“舟重竟无 闻”(《舟中望雪》),暗示雪与雨的不 同,都富有意趣,岑参说:“忽如一夜 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 歌》)清新流畅,惊异中透露出对春天的期待,是咏雪的名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 陶渊明这两句诗:“倾耳无希声,在目皓 已结(一作洁)。”(癸卯岁十二月中作 与从弟敬远))诗人准确地把握并表现了 雪后的视觉效果,那雪悄悄地来到眼前,满铺在大地上,给人一个惊喜。至于宋人 张元昊的“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 天飞”(见宋俞文豹《清夜录》所引,宋 吴曾《能改斋漫录》引《西清诗话》同。但《苕溪渔隐丛话》所引《西清诗话》作 “张元”,诗的字句亦有异。待考),极 尽比喻形容之能事,虽然显示了奇特的想 象力,毕竟雕琢夸张得有些过分了。

从这些咏雪的诗又想起唐朝宰相郑 綮的话,当有人问他:“相国近有新诗 否?”他回答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 子上,此处何以得之?”(孙光宪《北梦 琐言》)这不太经意的一句话,说出了写 诗要到大自然中寻找灵感的道理,很耐人 寻味。

关于诗和大自然的关系古人有不少论 述。刘勰早在《文心雕龙·物色》就说过: “然屈平所以能够洞监风骚之情者,抑 亦江山之助乎!”他把屈原之所以能写出 好诗的原因,解释为得到了江山之助,是 大自然陶冶了屈原的诗情,赋予他灵感。宋代的王十朋接过这个话题,对白居易和 苏东坡有这样的议论:“文章均得江山 助,但觉前贤畏后贤。”(《游东坡十一 绝》之二)陆游对此也深有体会,他说: “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 (《予使江西时以诗投政府丐湖湘一麾会召还不果偶读旧稿有感》)又说:“君诗 妙处吾能识,正在山城水驿中。”(《题 庐陵萧彦毓秀才诗卷后》其二)这意思杨 万里也说过:“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 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头望金华 山》)其二)宋周辉的笔记《清波杂志》 有这样一段有趣的记载:“顷见易安族人 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 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 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易安就是宋朝 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她到雪中寻诗,也是 想求得江山之助吧?清黄宗羲有一段话值 得深思:“古人不言诗而有诗,今人多言 诗而无诗。其何故也?其所求之者非也。上者求之于景,其次求之于古,又其次求 之于好尚。”(《金介山诗序》)求之于 景,就是求之于江山之助,这是最好的途 径;求之于古难免因袭而缺少创新;至 于求之于好尚,赶时髦,那就是舍本逐末 了。

书画家也有讲江山之助的。宋董更 《书录》记载了黄庭坚的一段话:“余寓 居开元寺之怡思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 作字,似得江山之助。”宋朝的画家郭熙 在《林泉高致》中说:画家在观赏山水 时,要“以林泉之心临之”,“身即山川 而取之”,这样画出来的山水画才能把人带到仿佛真实的山水之中。江山之助的道理其实很简单。江山可以提供丰富的创作素材,可以开阔诗人 和画家的心胸,激发他们的灵感,培育他 们的激情,吕本中所谓:“古人观名山大 川,以广其志思而成其德”(见周辉《清 波杂志》),就是这个意思。从江山之助 我又想起人与大自然的交融合一,在进行 艺术创作时如果能达到这种合一,就有可 能进入化境了。明苏伯衡说:“与造物者 游,得于心,形于言,灿然在纸而成章, 则谓之文;得于心,形于手,灿然在纸而 成象,则谓之画。”(《赠金玉贤序》) 所谓“与造物者游”包含与大自然合一的 愿望。明沈颢在《画麈》中说:“山于 春如庆,于夏如竞,于秋如病,于冬如 定。”不仅说出了山在四季的不同神态, 而且也说出了他自己在看山之际,心与山 相交融所得到的不同感受。

江山之助,又何限于文艺创作呢? 江山也有助于启迪人的智慧,荡涤人的心 灵,提升人的境界,帮助人思考生命的意 义和价值。真无法想象,离开了江山之 助,人的生活将多么贫乏,人的想象力将 多么枯涩!

「散记一篇」

读帖

小时候长辈命我临帖,也曾敷衍过一 阵子,既是敷衍,当然尝不到什么乐趣, 也就没有什么长进。长辈见我不堪造就, 便放松了督责,我索性不再临习了。现在 想起来颇有点后悔。

然而,毕竟算是摸过帖的人,临不 好,读还是乐意的,这读帖的乐趣一直维 持到现在。每逢空闲或虽忙而欲“偷闲” 的时候,便随意取些帖来,或坐或卧,任 意翻阅。《平复》就《平复》,《兰亭》 就《兰亭》;《祭侄稿》也行,《寒食 诗》也行,拿到什么是什么。有时连文章 一起欣赏,王羲之帖中的伤时之情,颜真 卿帖中的浩然之气,孙过庭《书谱》的高 论,米芾《虹县诗》的遣词,都令我赞 叹。有时只看书法,而不顾文章如何。就 一个字而言,其提顿转折、间架结构,或严整,或奇险,或潇洒,或庄重,很值得 揣摩。就一行字而言,其字距之疏与密, 气势之畅与涩,大有可以玩味的地方。就 一幅字而言,其布局的巧妙,那种类似音 乐旋律的意味,那种徐疾浓淡所形成的节 奏感,更是常读常新。有时读到会心处, 情不自禁学着用手比划几下,即所谓“书 空”。有时并不比划,只是呆呆地读,一 边读一边猜测前贤的模样和秉性:王右军 也许很瘦,既然“频有哀祸”,又“哀毒 益深”,焉得不瘦呢;苏东坡字肥,人大 概也胖胖的;张长史嘛,写狂草的人,恐 怕有点邋遢;黄山谷呢,笔法开张,为人 大概相当豁达。就这样,与千载之上的古 人交友,真是无穷的乐趣。

我还有一种习惯,一边读帖一边听 音乐,多半是欧洲的古典音乐。眼前是二王,颜柳,苏黄米蔡,耳边是巴赫,海 顿,莫扎特,贝多芬。书法与音乐,中国 和欧洲,颇有可以沟通的地方。巴赫与颜 真卿的恢宏,贝多芬与苏东坡的雄放,肖 邦与文征明的俊逸,往往令我惊异其间的 相似。当读到笔墨酣畅之处,又恰逢五音 繁会之际,浸润在一片不可言说的愉悦之 中,如痴如醉,物我两忘,不知时光之流 逝。曲终以后,慢慢合上帖,环顾四周, 自己多年购置的书籍不太整齐地插在书橱 里,心中很充实也很轻松。我不练气功, 这就是我的气功。试想,“寂然凝虑,思 接千载”,这不是气功的境界,又是什么 呢?

作者:袁行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

主编:黎斐 执行主编:陈亮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