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坛上记事——长乐茶馆 / 开普饭

民国时期，常熟规模最大的茶馆不是得意楼，而是得意楼斜对面的长乐茶馆。长乐茶馆旧址就是老三星背后的高大三层楼，四开间门面、落地百叶门窗、南北通透，正门朝南开在前坛街（现君子弄）五芳斋对面，北面从后坛街也能进出。

树荫下是老三星，背后的三层楼就是长乐茶馆旧址

长乐茶馆创办人叶树声是吴县东山人。上世纪初，18岁的他孤身一人来到常熟，在南货店当学徒。叶树声身高一米八零，长得一表人才，精明干练、人缘极好，几年后，被福山周姓殷实人家看中，将女儿周月南下嫁于他。丈人丈母非常器重叶树声，除了同意不入赘、子女姓叶，还愿意出资为他谋一门生意，让他自立门户。周氏亲戚中经商的很多，能够相互帮衬、提携，如湖园书场老板娘是周月南的亲姐姐。

叶树声

经过市场调研、认真考虑，几年后，叶树声决定在南门坛上开茶馆。当年南门外是常熟县城的水陆要冲、商贸繁荣，市民、客商往来云集，茶馆作为最普及的休闲场所，只要经营有方就不愁没有生意。而且开茶馆没有库存，投资不太大、回笼资金快。茶馆需要的茶叶都是先用后结账，其余的事情，就是卖河水、做服务了。据常熟地方史料记载：“至清末民初，邑中茶馆林立，成为一业。据民国7年（1918年）统计：城内外大小茶馆已有60余家，居常熟各业之首。”

恰巧，南门坛上面积最大的三层楼商业建筑正在低价招租，于是叶树声就斗胆租赁下来，然后民国风格全新装修。由于该建筑的登记地址是后坛街（现平桥街），因此《常熟饮服七十年史略》中记载的长乐茶馆所在地为“后坛街21号”，实际上长乐茶馆的店招牌挂在前坛街。该建筑专为商业设计、建造，中间是天井，为了采光设有天棚，顶部是既透光又挡雨的玻璃天窗。环天井设有栏杆，开水灶就砌在栏杆旁。为方便顾客洽谈生意等重要活动，东侧设有雅座包厢。

老三星背后的三层楼就是长乐茶馆旧址

君子弄东望，左侧三层楼就是长乐茶馆旧址

虽然一举开设了常熟规模最大的茶馆，但如何从同行业中脱颖而出，叶树声也动了一番脑筋。他想到自己是店员出身，于是决定走平民路线，不像得意楼那样按楼层区分茶客（一楼劳动平民，二楼贩夫掮客，三楼商帮行会），长乐茶馆欢迎所有进来泡茶的客人，而且提供相关便利，比如允许茶客在茶馆内外摆摊、做生意。因此长乐门口的剃头挑子、古董旧货摊，经营者其实都是茶客，每天到打烊时，只要把剃头家什、旧货箱子整理好，就能存放在茶馆里。偶尔有老茶客喝醉了、回不去，还能在茶馆里将就睡一晚。

长乐茶馆除了提篮叫卖、掏耳朵捶背、看相算命外，还常有一些卖唱、耍技求乞者穿梭其中：有敲铜锣的小热昏，以说唱新闻、宣传商品广告方法，推销自己熬制的梨膏糖；有一手持胡琴，一手执曲名手摺，带领歌女，挨桌求茶客点唱乞钱；有变戏法、手套木偶表演，或手持嵌有铜钱的竹棍，边打边唱“莲花落”，唱罢演过逐桌求乞；有手盘小蛇，兜售“蛇药”的；还有一些所谓的杂技，表演“吞剑、吃铁蛋、钢丝穿唇、刀劈头颅”等，常熟人称之为硬讨饭的。但只要不影响茶馆经营，叶树声都不加干涉。

一放就活、人气飙升、生意兴隆，长乐茶馆一炮打响，很快就做成了常熟茶馆业的翘楚。

当时的南门坛上三教九流混杂，市侩和游手好闲之徒云集，更有外地逃荒来常的流民，一言不合即恶作剧，常闹得商家不得安宁。但是，已当选为常熟茶馆业同业公会理事长的叶树声，从来不担心这些刁难和打扰，除了雄厚的实力和人脉，更因为手下有十八个身强力壮的堂倌（伙计），这些彪形大汉都来自农村，吃苦耐劳、忠心耿耿。得意楼老板邹荫安的做法比较特殊，他组织本地乞帮，自任帮头，凡在茶馆硬讨恶讹者，即由乞帮强行驱逐出境，由此落了个“春风得意楼，老板叫化头”的噱称。

堂倌的职责是服务茶客及店内事务，由于长乐茶馆实行拆账制（注1），堂倌多劳多得，因此鼓励了他们的劳动积极性。长乐茶馆每一层楼面都有开水灶，但只用于保温。长乐烧开水的老虎灶在前坛街、罗家弄（注2）口，即后来五芳斋的斜批门面内。老虎灶设在茶馆外，一是为了取水、进燃料方便，二是为了整洁。旧时老虎灶都是烧砻糠的，浓烟、糠尘和水汽是老虎灶特有的场景。长乐堂倌主要的体力活，是挑水、挑砻糠和往茶馆送开水，装开水用的是特大号吊子（烧水壶），一个堂倌一次能拎四只吊子。

原丰乐茶馆开水灶上的吊子

茶馆供应的茶叶，各档次的绿茶、红茶、花茶，先分门别类装在五颜六色的小纸盒里。茶客确定喝哪种茶后，就由堂倌把茶壶、茶杯送到桌上，当面把茶叶倒进茶壶，然后冲入开水。做堂倌除了体力充沛，还要眼力敏捷，要在第一时间给茶客的茶壶续水，续水动作也有讲究，雅称“凤凰三点头（注3）”。茶客离店前会钞（买单），堂倌凭记忆收钱，旧时的人实诚，很少发生赖账。每天打烊后，那些五颜六色的空纸盒，就是堂倌拆账的依据。

如果是熟客，堂倌都知道他们固定的座位。茶客临时有事要出去，就把茶壶盖倒扣在茶壶上，堂倌就不会去收拾，为茶客保留好座位。长乐茶馆四周，剧院书场、浴室旅店、饭店酒馆等消费场所一应俱全，有些茶客是先出去潇洒一通，再回来继续喝茶。堂倌还为茶客提供跑腿服务，主要是购买点心和水果。长乐茶馆北门外左侧，即后来老三星转角处门面，原来是水果店，季老板绰号水獭（常熟话音“托”），判断西瓜生熟十拿九稳，他家的风干荸荠堪称一绝。对面是石正兴面馆，除了供应各色面条，还有馒头、煎团等点心。

叶树声有两子一女，个个遗传父母基因，长相英俊潇洒，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长子叶晓峰继承父业。次子叶鹏是民国时常熟城里有名的美男子，还是常熟电影放映界老前辈。他年轻时喜欢打篮球，去外地比赛，看到电影院生意兴隆，就拉了一帮朋友合伙，于1941年开办了金门电影院，大家既是股东又是职工。两年后搬至君子弄西段、原孔雀书厅位置，改名为京门电影院。为何叫京门？因为坛上在常熟南门外，古城南门又名“翼京门”。1955年，京门电影院迁至老县场重建；1956年公私合营，作为大股东，叶鹏担任京门电影院私方经理。

据叶晓峰之子、77岁的叶康先生回忆：“父亲天性喜欢享乐，每天要去浴春池泡两次澡，还擅长拉胡琴，有很多女粉丝。”他拿出叶晓峰1947年在何氏照相馆（注4）拍的照片，西装领带、相貌堂堂、双眼皮、大背头油光锃亮。最精彩的在背面，叶晓峰亲笔题写给爱人诵芬留作纪念，上面还有几行字被涂抹掉了，仔细辨认应该是情诗（情话），那一年，他俩的大儿子已经十岁。如此风流倜傥、罗曼蒂克的富家大少爷，让太仓女子瞿诵芬如何抵挡。

瞿诵芬毕业于太仓师范，在那个时代已属高级知识分子，有几位早年一起投身学生运动的同学去了延安，而她却嫁到了常熟。解放后，她走出家庭，担任穆家弄居委会主任。瞿诵芬思想进步，主持的妇女和扫盲工作获得上下一致好评，她是坛上老板娘的领头人物，凭能力和声誉当选为常熟市第一届人大代表。由于叶晓峰的身体一直不好，叶树声在晚年把生意交给了瞿诵芬，她担任长乐茶馆经理直至停业。

青年瞿诵芬

从瞿诵芬的常熟市工人文化宫会员证的小照上，就能看出她的知性和干练。在1957年1月5日拍摄于兴福寺空心潭、君子泉的“常熟市第三期工商界政治讲习班十三组全体合影”中，她身穿时髦大衣、从容大气，照片背后清晰秀丽的题字，透露出她的文化素养。叶康先生回忆：“她是小组长，组员都是坛上老板娘，她带领大家积极配合公私合营。”叶家和很多坛上老板的关系很好，春节也经常几家人一起过，比如小年夜在叶家，大年夜在大弄邹荫安家。得意楼老板娘雅号“蜻蜓娘娘”，用现代常用语解释就是身材高挑、大长腿。

叶家在后来的运动中没受大冲击，另一重要原因是叶树声在抗战时期坚持了民族节气。日寇侵占常熟后，一帮宵小粉墨登场，各行业领头人物都是他们拉拢的对象，如米业公会狄子怡担任了伪自治会总务处长。叶树声不堪骚扰，就收拾细软，带领全家乘船去练塘投靠亲戚。由于船头船尾都有持枪护卫，被飞过的敌机当成抗日武装，一阵俯冲扫射，叶晓峰惊恐万分、吓得要跳河，被叶树声一把拽住。经过多方斡旋，在乡间避祸一年多的叶家才回到南门坛上，但家里和茶馆都被日军糟蹋得满目疮痍，地上到处是烧家具、桌椅留下的黑灰印。叶树声没有屈服，购置用具、招回堂倌，重新开门营业。

叶康先生曾就读于米业小学，在他记忆中，长乐茶馆的茶客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其中最特殊的是一位三十来岁、名叫徐雄的解放军，他是驻军部队的上尉军官，毕业于抗大某分校，还是一名诗人。后来驻军调防，他特地来茶馆道别，并赠送了一张题写了诗作的相片。叶康也和同学们一起，给徐上尉戴上了红领巾。

叶康先生珍藏着一张南门坛上香烛店少东家结婚的照片，他在当伴童。现在他家的餐桌就是从长乐茶馆搬回来的，简简单单的榉木八仙桌。还有一把长乐茶馆用过的破损茶壶，也是普通的粉彩印花瓷壶。由此可见，从前开茶馆的投资确实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