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语 | 年
年在上班的这一天宣告结束。
身结束自在游荡,束进工作里。
心依然奔放,修修剪剪中渴望是不同于以往的另一个春天。
回想这个年,有比以往更深的感慨以及伴随的平静。
第三个年头和家人在城市过年。
第一年心里不适,看到《过年,还是要回老家》,转在朋友圈里。
第二年,开始活泛,在城市里走走看看,有了参与感。一日去乒乓球室,同小区的阿姨问:是不是北方年味更浓?她穿家常衣服。心里想:真是不一样,家乡人过年时总是新亮亮的。
第三年。
三年里,过年时南方的天气一年暖过一年。今年初一,二十几度,公交车里开冷气,像北方的初夏。我穿着家常衣服,是干净的旧衣服。心里安稳。
我已经淡忘过年穿新衣这件事。在北方的寒冷里,还记挂过年该买衣服——许多年都是这样过,觉得不买是不应该的,甚至不对的。每次回家母亲对我着装的品评是无形的压力。别不舍得花钱,买件好的可以穿很多年。这样的叮嘱或是念叨音犹在耳。
独自买衣服的练习在二十几岁开始。磕磕绊绊,走过错路,弯路。要考虑衣服款式、质地、做工,以及大前提——价格。对我买衣服的选择,母亲挑剔多过鼓励。因为渴望认同和被接纳,她的评价对我格外有影响力。分别一段时间后再见面,她打量的眼神,带反对意见的评价让我们之间隐隐的缝隙再次明晰。之后的互动中,我难掩心中情绪,苦着脸。母亲似乎没察觉异样,依然忙进忙出,做各种吃的,谈起家常。也许她习惯了我的冷淡和沉默。
母亲从何时起不再更多关注我的衣装,我已不记得。也许从在外过年开始吧。
南方春节时几乎不需要厚外套。单衣外面加一件薄外套已经足够。这是和北方春节完全不同的穿着。也许我们因此产生了新衣是新的、厚外套的错觉。也许,因为长久不见面,我的几乎每一件衣服对母亲来说都是新的。或者,远离了故乡,一些习俗也渐渐更改,不再重要。再或者,母亲有了更多挂心的事,我的衣着对她已不再重要。
猜测缘由,有几分伤感。但不在乎穿新衣这件事本身使我轻松。说起来买新衣是一定意义的得到(对钱包来说恰好相反),有购物的愉悦感,可带着遭品评的顾虑购买,完全是压力大于愉悦。
所以,跟随我心吧,想买就买,不想买则不买。
在外过年还有更重要的变化。因为没有太多熟识的邻居亲戚,过年时没有礼节性的寒暄来往。一家人每天做饭吃饭,生活简单。
故乡的年节,请客吃饭不断。那是能量浮动、交换的时间。觥筹交错,情感交错。叙离情间不免比较,情绪在一次次酒桌上积攒。
我在今年感受到的平静中想到父亲。他在过去的这个时节心情常常低落,醉酒、争吵、暴怒。他不懂调整情绪,亦不完全认识自己。许多年里,他在正负能量汇聚的中心,任之推来推去,不由自主。
他在这个新年里亦获得巨大平静。他学会沉默不语,在迎面而来、猝不及防的指责中一言不发。他开始勤于家务,洗碗,擦地,给小侄女手洗衣服。他已双鬓斑白。他从何时起已不再是家庭情绪的中心,我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是时间改变了父母,还是地点。
按故乡习俗在家门贴了春联。父亲是爱干净的。他拆下阳台的纱门,在卫生间洗刷干净。这是新年前扫屋子习俗的象征吧。
除夕至初三,做习俗中的饭食。
除夕看春晚。十一点多,我们感叹着对春晚的再一次失望。父母念叨说:咱那里啊,这时候早听见鞭响了……
午夜十二点,吃带钱的素馅饺子。弟弟还和小时候一样,想多吃到钱而多吃了一碗不怎么喜欢的素馅饺子。父亲悄无声息地把吃到的硬币放到桌上。母亲问我,还要一碗吗?
我带一点老成说:我比较容易满足……有三枚硬币在碗边,是真的心满意足。
母亲自己吃完,打量我们的“收获”,似很欣慰。她何时心甘情愿成了旁观者?
春晚结束我们才散。无论内容是否满意,完整观看春晚,也是新年的仪式之一。
父母的压岁钱是这些年才开始的事。母亲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递给我们。
还是两百吧。我想。
打开看是在几天后。大概在机场。我把红包当作了书签。看书时想着,不如把钱拿出来放到钱包。
两张百元纸币。全新的,连号。心下一热。
母亲还是那么有心。
小时候,母亲为亲族里小孩子准备的压岁钱都是新新的,没有折痕。这样的准备,往往很早就开始,有了新钱就留下来,攒着。我们把那新钱形象地描述为“割耳朵的钱”,意思说,新钱锋利,如同刀子一样能割耳朵哩!
初一至初三的几天,父母不时收到或打出拜年的电话。说起邻居或亲戚,父母时有争执,但眼睛里有鲜活流转的光。故乡,对父母来说,有着和我们儿女辈不同的意义。和故乡人们的拉扯,或喜悦,或龃龉,已经深入到他们的血液。他们跟我谈起村人的故去和故事,仿佛他们身在现场。对我稍微显出的对当事人的模糊或是遗忘表情,母亲迅速捕捉到,并充分说明以帮助我记起。我没有完全忘记村子里的人,几乎年纪稍长的人都曾看着我长大。但对他们的印象与情感,远远没有父母对他们的那般深厚。
我没有办法明白,在我而言异乡过年的巨大平静对父母来说是不是幸福的一种。但他们真的获得了这种平静。我们说出了一些以往从未讲过的话,疑惑、委屈,并尽量不带情绪。争议依然在。但似乎每个人的坚固堡垒松动了一点,过去的伤疤在揭开之后重新上药,离痊愈又近了一步。
我是要回去的。父亲说。我无法给出建议,只有听。那里也是我曾经走出的家乡,也是我念念不忘的家乡。我会回去,回去看看。可现在,我终是要走出去的。在外的几个春节,像是一个节点,它使我远离、回望、思想、决定。我像是初初成年的孩子的觉醒:长大了,该离开家了。
告别父母。我在返程到达,踏入自己家门的一刻收到故乡同学的信息。她发的小视频里是父母老屋后面的路,还有邻居围坐打扑克(还是麻将)交谈的乡音。
落地的莫名欢喜大过了对故乡的想念。语气中的些许兴奋难掩内心:
好想家啊。我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