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母 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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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了,我却比年少时更需要你的健康。我的一双儿女驮着书包迈进家门时的那声呼唤,有了一声应答,他们的心也就跟着踏实。该上学了,当别家的孩子在催促时,他们抹了嘴就跑,若少了那几句追着赶的叮咛,想必他们会有短暂的失落。
他们的父母仅仅是他们思念的意象,他们更依赖那个瘦小干瘪的村妪。
农家院落,门前的阳光里,一身黑衣的老人,手拿针线缝缝停停。她不看天,不看地,只是凝望远方,一脸安详,等她的儿子扛着农具带一身汗水归来,还有那个经常挨罚的小孩,斜挎书袋磨磨蹭蹭的身影。她知道,她的烟火能够慰抚他们的劳累和委屈。她喜欢看儿子大声说话、大口吃饭,桌间偶尔一两声呵斥,她并不慌乱,依旧在灶厨悉悉索索。
这是外婆,你的母亲。我很小的时候就记下了这样的风景,我以为等我长大了也能拥有。可是,你已经活得比你的母亲更老,却从来就没有把外婆的安详与守侯给我。当我在你从没听说过的城市里挥洒我的汗水时,我想到的是盖那样的院落,然后做那爿风景的主人。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我回不去了。我耕种的土地太远,要用一整年的光阴才能走到你的跟前。一年又一年的等候太久,你失去了耐心,没了感觉。你忙忙碌碌,似乎连叹息的空闲也没有。
我在我的院落里寻找,我总是失望。砖混水泥的围墙再也找不到从前篱笆的模样。那个刻在我心底的外婆的熟悉的身影,我知道,于我的时空里将永远也无法复制。你没有你母亲的耐性与精细,我的失望也就成了习惯。倒是病弱耳聋的老父亲,常常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把那本早就卷了角破烂不堪的书摆在膝盖上,比小学生还专志。我喊门,他老是听不见,只有走到窗前,才能从他的惊喜中,得到我想要的安宁。
你总是风风火火,有许多事要做。偶尔静下来跟我坐在一起,就变得像小孩子一样,有讲不完的芝麻烂事。我烦了,你就打盹。你管着本该由你媳妇管着的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十几年了,我没听见却能感受到你嗓音的高亢。你舍不得那隅菜园,还有那块荒地,更舍不得拿钱去买地里长的东西。
就着月光,你早早爬起,一个人在露重月沉的旷野里听虫噪蛙鸣,有你手中的锄头做伴,想你也不害怕。匆匆忙忙,天不亮就做好你要做的事情,仅仅为了挤出时间在那个只有老人与孩子的小店里摸几圈麻将,用来摆显你儿子那点可怜的孝心与出息,就好比岩石上长眠的鹦鹉螺,沉浸于自己酣睡中的满足,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沧海桑田。
我一个月的假期总是太长,你唠唠叨叨,一催再催,好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回来,什么时候该走。我说着烦你的话,其实很开心。出门时,本想慰抚你几句,又怕你觉着客套,嫌疏生,到嘴边的那份感激,总也懒得说出口。
车老等不来,你很焦急。我想笑,笑你好象怕我赖着不走。终于,我要上车了,你站在我的身后,小声说:你就不想家吗?总等不来你的电话。
我很诧然,回头看你。你的神情似乎很努力,转过脸,并不看我。破三轮很聒噪,司机的嗓门也大,我装着没听见,却骗不了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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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玩笑说你,雷不打可以活一千年。玩笑的背后,我看到的是你的健康。我很欣慰,也很自私。
你老年的健康简直就是生命的奇迹。
在我年少时的记忆里,你总是与病痛纠缠不清。胃炎、乳腺炎、胆囊炎,在那生存条件极其恶劣的年月里,不曾间断地蚕食着你的生命。你蜡黄的脸一直带着我走进那个我已经长大了的雨夜,父亲去请医生已经很久不见回来。我一个人坐在你的床前,听你断断续续地讲许多话。窗外风骤雨急,凄清的夜晚,让我觉得你说的仿佛是遗言。过了那夜,我便常常担心,哪一天你会突然离我而去。
一路走来,你熬得好艰难。硷的苦涩,酸的尖锐。好不容易从两次丧子的疼痛中走出来,活到老年,你的身体居然奇迹般地好起来。
然而,你老年的健康却是你儿子的福气,我也不知道爱惜,肆意挥霍。年复一年,躲在喧繁的城市里,盼着你能活到一千年。
在城市里呆久了,我慢慢学会了记住时刻,却忘了岁月。那次,在视频里看你,才发现光阴在你的身上飞快地流逝着。你散落的头发灰白干枯,嘴更瘪了,牙齿几近掉光。我不敢看你,那塌陷干涩的双眼,收拢了一世的沧桑。
原来衰老是悄无声息的,须得停下脚步才能看到。我的母亲,在那一刻于我的心中轰然老去。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老了!
也许我这一声叹息太残酷,伤了你。你沉默了片刻,然后讪讪地说,是啊,老了,不过身体还硬朗。
你极强的个性成就了我的自私,也蒙蔽了我的眼睛。你苦熬着你的岁月,守着你的小儿子,总觉得他给你带来了晚年的幸福,可他却不知道你的头发什么时候开始白了,也不知道你的嘴里还有几颗牙。与你去姐姐家,我看到你上车的艰难,却没有伸手帮你的意识。当司机大声喊,哪位给老人家让个座时,我的心里好象是别人在说我老了一样,不肯接受。
你真的老了吗?
我突然有了察觉,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我打电话回去,总是没人接,我知道你一定又到小店打牌去了。然而,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在家里,你不打牌,不大声说话。记得那个很早前下雪的夜晚,你迟迟不肯休战,我在你的窗前提醒,你却并不在意我发抖的声音。
春节在家,老父亲长年的哮喘突然厉害得不行,请来的医生说,有可能活不过一瓶点滴的时间。我想找个架子来挂盐水,找着找着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你用坏的板凳箩筐,有着父亲手笨形拙的修补的痕迹,呆在屋子的角落里,等待你下一次的使用。你们吵了一辈子,老父亲早已放下了兵器,移到远处,留你一人在万丈红尘中独舞干戈。那一刻,我泪眼看你,你一脸的荒凉与凄清。
想起老父亲曾跟我说过,他几十年来没能让你的心性有所改变,话语间甚至还隐隐约约把二哥的死牵就于你。我分不清我当时的心情,是同情还是可怜。我只是告诫自己,不要计较,要让着你,由着你。可是,如今你的个性与大嗓门哪里去了?怎么在我的面前就不大声说话,连牌也不打?还有,在那瓶点滴滴完之前,你丝毫不肯掩饰你内心的孤独与失落,尽管老父亲躲过了那劫后,你同样跟我抱怨。
是的,你真的老了。你变得像我小时候一样淘气,总想在你的面前装出很乖很听你话的样子。
如果说人老到一定的年龄,情感有可能近似于孩童,需要长大了的儿女的抚慰。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你就老了,太突然,我的小孩还需要你的怀抱。别人都在前面奔跑,我又怎么能停下来拥你入怀?
我院落的四周已找不到从前的土地,我还必须在城市间游走。我的潦倒总是无限地往后推移我的归期。可你,怎么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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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福气的老妪,如果你的大儿子健在的话,他早就接你去城里享福了。
你是地主的女儿,听说还念过几天书。在城市里,想你也能够做个像模像样的富态老人,患个高血压什么的小恙,让儿女来尽孝道。然而,命不遂人愿。跟你大儿子一起考上大学的表弟,过两年就开着车载他的父母回来看你,你却在清明节那天领着我的儿女,告诉他们,小小的坟头下面住着你那十八九岁的大儿子,本来有大好的前程,可老天无眼。
几十年来,这块伤痕我一直不敢露于人前。可你,说这话时,你的眼里是否噙满了泪,是否有几许对小儿子失望的幽怨?
本来,你的二儿子刚刚结婚,小日子过得像模像样,怎么在与你的一次争吵后,竟然自杀。我无力猜测,只求时间来淡忘,可那年那月却被这样的刺痛拉得极长。那时,我十六七岁,除了我在你眼里还是个孩子外,你几乎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农忙时,我与老父亲在地里干活,你一个人独卧病床。当别人捎话到地头,让我们赶快回去,父亲说了句,莫不是一个人在家里搞了什么名堂?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匆匆跑回家,生怕我的呼唤落在了空处。
从你的病痛中一路走来,我的忧伤早已成茧,可那次抱着你羸弱的病体,我的泪怎么也控制不住。你说,你舍不得抛下我。
我的心需要一个完整,于是,你把你的痛翻来覆去地煎熬,熬成药,然后治愈自己。在那个小小的村庄,你率先以女性的身份挤到男人专利的牌桌上,一片哗然后,许多女人纷纷效仿。虽然这不是好的风气,却足显你的勇气。
许多年了,我远离了你,背弃了我的土地。可是,村庄里那些经常遭儿媳白眼的老人竟然感叹我所谓的孝道的同时,也无不羡慕你的福气。我很惭愧,在这个欲望深深的尘埃中,我无能为力,我需要你,需要你以一个奶奶的身份行使母亲的职责。然而,我的需要竟成全了你的福气,这是哪家的道理!
突然想起,买了一件唐装,以为能穿出你老年的福气来。可是,在我帮你扣着脖子下的那颗扣子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与你疏远的距离。你的身体瘦弱干瘪,不堪盈手,早就不是我从前记忆中的模样。
我说,大了。
你说,挺好,挺好。还一脸的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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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老了,当然我也会老。在我将老未老的年纪,我写下这些文字,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许多人和许多的文字,在诉述母亲苦难的同时都报以自己的出息,可我,唯有愧疚和自责。我花几个晚上与你说的这些话,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耐性来听,然而,除此,我还能做什么呢。
或许,我更应该说的只有这一句:母亲,我是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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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炎 ,男,湖北黄冈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读者》《芳草》《打工族》《时代教育》及各类报纸。
编委会
曹锦军
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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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省摄协会员
魏鲜红
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唐亚红
执行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黄梅曹锦军围炉继2016年出版《穿越时空赏黄梅》一书后,再推力作《大美黄梅》一书,已对2015.7——2017.6期间的围炉优秀作品进行编辑成册。主要内容是湖北黄梅的厚重文化、风土人情以及美丽风光。体裁有散文、游记、摄影、美术、书法、诗词、楹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