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 · 道：迷宫
祖母当年的老宅毗邻火车站，一大片不成规矩的胡同、院子。
胡同蜿蜒参差、曲折穿插，少有横平竖直的，间或还有起伏，夏天大雨水可及腰；寒冬雪后的地面极滑，可以从胡同高处一下出溜到坡底。
院子，只是院子，没有一家能盖成规矩的四合院规制。一个院子四面墙，至少有两面、三面要跟邻居共用一面墙。经常是修他们家屋顶要从我们家房上过，搭我家屋檐要骑他家一溜房檐。
每天中午吃完午饭，背上小书包奔跑在胡同中呼朋引伴去上学，是我儿时的记忆。
穿梭在胡同中，那时还小的我，看着头顶上这种胡同所特有的天际线轮廓，一会儿“之”字，一会儿“C”，一会儿“丁”字，一会儿“Y”，不时有几根电线跨过头顶算是给这细长条的天空分了段。
那细长条有时是蓝的，有时是蓝白的，有时是灰的，有时是灰黄的，有时漆黑一片却点缀着星月之光，有时乌黑浓重的都挤出了水，有时低沉得都快压到了脸上然后撒几片雪花到你额头。最好玩的是春秋之际，大风，常有左边墙里晾晒的裤衩、内衣被风卷起刮到了胡同右侧的墙里。甭管你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只要家里此时没男人你都要硬着头皮去敲对面的门（人家楞生生送回来也不合适），哪怕开门的是个鳏居多年的滓泥老汉，或因脑瘫一直讨不上老婆的刘二狗。如果人家说没有，你还得去敲隔壁家。最后也很可能找不回来，但街坊四邻也都知道了那谁家四姑娘的一件粉色碎花的“小衣裳”给风刮了去。
直到有一天你看胡同口修车摊儿上多了块儿粉色碎花的抹布，人家擦手擦得正起劲儿，才知道它最终的去处。你气不过，也只能多用几回他家的打气筒子。
这是我童年的经历。直到政府号召“三年大变样”，这里便一夜之间成了废墟。
那时我读初中，已没时间总去祖母家。知道消息后专门赶在一天中午下学骑着我那辆二八自行车回去看了看。
好大一片，方圆足有两三里地，——没想到这个地方能有这么大……
没有路，我只好把车子停在了一边，徒步走进去，——凭着我的记忆走进去。
深一脚，浅一脚，拆得真彻底，——居然没找到！
定了定神，抬头看看天，太阳应该是在南边。记得祖母家是靠南的，那我应该往太阳那边找找，——还是没找到。
我都探索到了废墟的四边，结果依旧。
在瓦砾上跋涉了半天，我开始出汗，大口喘气……
那一刻我恍惚了，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奶奶家是不是在这里？这是不是那个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它的另一番模样竟如此陌生！
向着家的方向，我却找不到家了，——就像一个漂泊日久终得归乡之人却没找到祖坟。
我迷路了，在一片废墟上我迷路了。
我明白了真正的迷宫从来不是错综复杂，而是压根儿就没有路，没有方向……
照理说我应该迷茫、失落才对，但恰恰相反，是小兴奋，并沉浸其中。因为我隐约觉得这里似乎有什么要发生……
面对没有路，我更乐于去趟出一条自己的路。
看看周围尚在的标志物，——没错啊！
难道太阳那边不是南么？事后发现，每年立秋之后到中秋之前，北半球的某些地方，午后之前的一段时间，太阳的确是在偏北的天空上。
我走在废墟里，仿佛是要在那堆瓦砾中发现点儿蛛丝马迹，但依然无果。我只能再次感叹人们搬得很彻底，拆得很彻底。
此时，我的嘴巴已经很干了。当年胡同里有几处共用的水龙头，现在也休想了。
一阵微风袭来，让我的疲惫多少有些缓解，——如果允许，我愿意把这片刻称之为享受……
更重要的是，这阵风的尾巴里有一股淡淡的臭，——一种年久的旱厕里才会有的“陈臭”。
我眼睛一亮，祖母家对面就是一个公共旱厕，每天会有清污车定点来清理排泄物。
这阵风从太阳的方向刮过来，——过去！
果然，气味越来越重，我也越来越笃定，——找到了。
原来祖母家在胡同地势较低的一侧，两边拆掉的房屋都被倾倒于它这一侧。旧宅掩埋其下，我哪儿找去。
但现在我站于一扇平躺的墙上，高度相当于当年的屋顶。再看周围，——又都历历在目：
这儿是谁家，那儿又是谁家，我在这儿摔过大马趴，又在那儿打碎过谁家玻璃……
此时已近黄昏，那些浮现出的片段印象也随着夕阳西下模糊黯淡了。
当我从废墟中出来，已经累得不行，裤腿儿跟鞋也早不能要了，但我却心满意足，只是这才发现我下午没去上学……
一种能力的习得往往伴随这一种嗜好的养成……
当我通过味道寻得了祖母的老宅，也就开始乐此而不疲，只是不再单纯去为了找厕所。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随时随地去感知味道，并推测这味道的来由：
同桌四天没换衣服，已经是这味道了……
女同事换了新的洗发水，之前是香草的，今天改薄荷了……
甲方跟我讨价还价时口气浓重，他的胃可能不舒服……
打印文件时，油墨的味道扑面而来，——它要罢工了……
与一位长辈擦肩，他身上有一种干干的味道，很特别。我在记忆里搜索，忽然想起那是祖母去世前身上曾有的味道。我一惊，——按他的岁数不应该啊！待我回头，他已不见踪影。次日听到的是他突然离世的消息……
就这样，在现实的迷宫中探索也偶有怅然。
当然，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味道上的欣慰与惊喜~~
与夏天不同，冬天的味道不往上飘，而是平平的荡开。下班之时缓步于菜市场里，根本不用凑近，远远的就能嗅到各家的味道。这也是我最最留恋驻足的——味道迷宫。
今天这家的炸货炸过了，那家的烧饼有点加生，这家今天的馒头肯定发黏，那家的水煮蚕豆味道很正，——来点儿~~
哪儿飘来的卤味之前没有过，好像还不错，——谁家的？
扭脸一看，原来新上了一家熟卤味店，——挑他一块猪脸尝尝。
水果也是。我很少听老板推荐，我会闻啊！往往闻起来最有味的那个吃起来也最有味儿。桃李、葡萄、苹果、香蕉、甜橙、西瓜、榴莲、山竹都是这么挑的，甚至于酸涩也都能闻出来。如此买水果正是我的不传之法。
这是主动去闻的，还有生往你鼻子里送的，比如路边的烤鸭店，——那鼓风机吹得~~
结果打鼻子一闻，——料味儿，油味儿，糖衣味，就是没有肉味儿，那口感柴干无疑啦。
同理，烧烤摊子边上一过，那蛮是羊油的味道（还是陈羊油的味道），你还能指望那肉么。
也有惊喜。那天过一家小店，正赶上一股辣椒炝锅的味道出来，——菜籽油，辣椒出香，没过，不糊，刚刚好！不论是酸辣土豆丝，还是干煸辣子鸡，都能让味道更上层楼。可惜只是路过，无缘品尝。
不日，与几位朋友办事，中午正值此处，——那正好了！四人点了仨菜：炒鸡、鱼香肉丝、酸辣土豆丝，两荤一素，菜量大，配四碗米饭。果然可口！其中一位女士看着光盘感慨说，“我们居然吃完了~~”——怎么，您还惦记打包啊？
就凭这，去逛各地的美食街，会有种“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
而这外面的味道再好，牵肠挂肚的也还是家里的味道。记得一次出门，深秋，办完事在一栋老居民楼下的公交站等车。楼上响起了高压锅上汽的“呲呲”声，紧接着便是倾泻而下的味道，——新鲜嫩排，酱香，腌制入味，加了酒……
上次见这味道还是在我小时邻居家，好怀念啊~~
公交来了，——我没迈动腿；第二辆来了，—— 我还没迈动腿……
直到过去了三、四辆才依依不舍的上了车，我知道上汽后还得20分钟，我还能再闻会儿，——唉，别那么没出息了~~
相比其他那花花世界，我更倾心于这世间的“味道迷宫”，它总让我闭上眼就能口齿生津，——这“迷宫”，真的迷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