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初见固然壮阔;天天在眼前,就难以“总如初见”。

相看两不厌的,唯有我的小马绝影。

点漆一般的,除了它的一对瞳仁,还有那一身乌油油的皮毛。它若发力一奔,这莽莽边塞之上,就算目光如电,只怕也捕不到它的身影。

自然爱若珍宝。陪它撒欢儿的是我,为它洗刷的是我,夜里起来给它加餐的,也是我。

谁成想一朝失去!

父亲却说:也许,这是好事呢!

我转身走开。亏他说得出来。

在我心里,失去就是失去,无论未来以怎样的方式获得,得到的岂能如前一般无二?所谓“失而复得”,都是骗人!

绝影不见了,它的脖颈上仿佛还留着我手抚过的余温。我迈动双脚走在萧萧的风里,一双手空落落无处安放。都说男儿不泪垂,却也没人能禁止我伤悲。

冬去也。长风几万里,终于把春吹度玉门关。

那个清晨,举目看,朗朗青天下面站着的,竟然是我的绝影!

它身旁伙伴,一样的矫健轩昂。

它看着我,不远也不近。瞳仁若点漆,与儿时并无二致的促狭神色一闪而过;眼神里渐渐确定下来的,是一种新鲜而锋利的庄重——像一个乍从小孩子进化而来的少年,最不容冒犯的就是那身刚刚披挂好的“大人气”。

它已不再是我的绝影。它和我一样长大了。

父亲却说:也许,这是祸殃啊!

我在准备招待绝影和它朋友的香喷喷的豆饼,头也没抬。

胸腔里汩汩涌动如春水的喜悦是那么鲜明,所以我没必要去探听它曾去过哪里,以及带来的是谁;纵情驰骋的恣意太酣畅,所以我不肯去追问自己它不属于我了这可怎么办——

天地浩大,马与人与山与水,与云与风与草虫,彼此相属也罢,各不相属也好,我只愿:且尽今日欢。

摔断腿的时候,无限的可能戛然止于一刻。

父亲却说:也许,这是好事呢!

那是因为他不曾看到一年后,胡人大入塞之时,如我一般的青年跨马引弦的英姿,不曾看到他们慷慨就死的壮烈,不曾看到局促一室之内的我,黯然的神色和被痛苦和渴望燃烧着的眼睛。

人啊,只能看见自己愿意看见的事情,比如——父子相保的圆满;却刻意无视一个热血奔涌的跛足青年——父亲啊,你紧闭双眼,不去看我怎样熬过一个个马革裹尸还,熬过一个个捷报频传日,一遍遍写下: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

我一直想问父亲——问一问我德高望重、被乡人景仰了一辈子的父亲——

若人之一生,祸兮福倚,福兮祸伏,所有一切全都提前释然;那么,歌哭何时?悲喜何时?到最后面目模糊过一生,固然“相保”,保全下来——何用?

你怎知万事万物兜兜转转,一个“却”字串人生,到头来不是空留憾与恨——恨不能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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