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庄窠
那一个个黄土筑成的土围子,村里人叫“庄廓”。据说,正确的写法是“庄窠”。
在陇中乡村,再穷的人家,也有一个庄窠。儿子娶了媳妇,要分家了,就用黄土筑起一座四方四正的庄窠。然后在里面盖上一大两小三间房子,挖一口洋芋窖,就算安顿好一家了。拥有一座新庄窠,标志着他的主人成家立业,另起炉灶了。如果日子过得好,在孩子长大的同时,庄窠里还会添置几座厢房。在东北角上,还会箍一眼平顶的窑,在窑顶上盖一座漂亮的高房。庄窠盖满了房子,主人才会感觉有成就。如果兄弟多,先结婚的就又要打一座新庄窠,搬出老庄窠。于是,村庄里庄窠越来越多,好地方都被庄窠占了。
离开村庄后,一想起老家,我脑海中就出现很多庄窠。庄窠的最初用处就是为了安全。据祖父说,民国时候,山沟里不时会出现野狼,不但吃牲口,还会吃人。有了一座庄窠,大门关上,夜深人静时,狼在门外嗥叫上几声,就无可奈何地走开了。狐狸和黄鼠狼也不会随意溜进来偷鸡。还有一点,有个庄窠避风。冬春季,黄土坡上风大。深夜,狂风在下沟里的老坟树上怒吼,不一会就到达我家,吹得庄墙上的茅草“咻咻”直响,有时甚至听得见屋顶的瓦片也在响动。这时,我就庆幸有个庄窠,避免了家被狂风卷走。
庄窠里隐藏着许多神秘的力量。老家所有的庄窠都是阴阳先生择定的,都在某个“字”上。据说,人居住在庄窠里,邪魔外鬼是随意不敢侵犯的,因为每个庄窠门前都埋着一颗画了符的石头。为了让土神守土尽责,每家都要请阴阳先生为土神安“地宫”,那“地宫”里有各色石头、铧尖、各种粮食,还有一个泥塑的“土太岁”。有土神守着家,人心中会安稳许多。家里有人生病,就会认为“动了土”。这时候,就又得请阴阳先生“安地宫”了。想到这些,我就感觉这庄窠看似简单,其实还挺神秘。不懂地理五诀、阴阳五行,就不可能找到一处好庄窠。只要有人还住在庄窠里,阴阳先生就很重要。
据说好的庄窠里出人才,也聚财;不好的庄窠不但不出人财,还会破财。庄窠的好坏不在大小,而在位置。包产到户时,谁家有个好庄窠,驴棚里就会产好多头骡子。有了骡子卖钱,家里就不犯愁。因此,当那一家搬出老庄窠,锁上门时,有人叹息:这么好的一个庄窠,他们就舍得搬?小主人说,父母老了,在这山沟里,生活实在不便,只有搬走。搬走之后,他老父在城里得了病,打针吃药不见好转,就又回到村庄里找阴阳先生。先生说,肯定是老庄窠里动了土了。回去一看,果不其然老鼠打洞时动了院子里埋下的一颗石头,只得又叫来阴阳先生“打整”了一阵才罢。
庄窠是如此重要,但近些年村子里几乎没再增加新庄窠。好多老庄窠也锁了门,人都不知哪里去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来到老家。来到山梁上回望,发现我家的庄窠已成了村里最破败的。别人家的庄窠现在都是砖砌的,房子也是砖砌的。只有我家的那个土庄窠,里面尽是些快要倾圮的土坯房!据祖母说,那个庄窠是方圆有名的阴阳先生杜师看的,虽说窄小,但自从搬到这个庄窠里,人兴财旺。现在要废弃了,岂不可惜?再说,这庄窠周围都是树园子。一到春天,树园里杏花灿烂,杨树上都吊着“毛毛虫”,榆树抽出一串串榆钱。鸡儿在杏花下啄食,鸟儿在树上鸣叫。一散学,我就拿着小铲子,挖“辣辣”、“猪婆奶头”吃。这是我小时候的家园呐,今天就这样废弃了!门前的土地撂荒了,荒草掩盖了家门前的道路。我心中暗暗疼痛。前些年,部队复员回来的老二还种了些地,不时还在这庄窠里住。现在,他忙于去通安驿街上卖农机,土地都让给别人种了,在这庄窠里再也不去了。
这时,老庄窠里曾经的生活又在我眼前浮现:堂屋里炕上坐着祖母,不时从窗格里向外张望,看大门里人进来了没有。堂屋右面是厨房,母亲经常在里面煮饭,雾气腾腾。厨房里有一爿大炕,炕洞里老是填着干驴粪和土填炕,很热。平时将铺盖揭起,露出一片光席,我们姐妹一边在光席上做游戏,一边等待着饭熟。饭熟后,全家人围着一个小炕桌,吃啥都香。庄窠北面是我曾经的新房,在土炕上,我们度过了新婚之夜。庄窠南面是一个大厢房,住着父母亲,迎门进去,有一个很大的榆木柜,装着满满一柜麦子或扁豆,母亲将鸡蛋放在粮食里(据说不易变质)。地上摞着许多化肥袋,里面装满了粮食,整整齐齐,快要码到房顶了——也不知那么多粮食,是怎么吃完的……
从庄窠搬出来,一家人分散在城里不同小区的单元楼里居住。房子很逼仄,大家一起吃个火锅也会拥挤不便,远不如在老庄窠院子里吃煮洋芋、喝酸拌汤的舒坦。
再造一个庄窠有可能吗?我常常在脑海里谋划,将那个老庄窠推倒,找一块宽展的土地,用砖头钢筋水泥再造一个大庄窠,修一院大砖房,在庄窠外的空地里栽上苹果树、花椒树,养一圈牛、一圈养、几头肥猪、一群鸡……但我怎么回去?
每天晚饭后,我都要绕着小区的“大庄窠”转一转。小区的四面都有门,可以随意进出,附近也有公园可以随时休闲。只是,“大庄窠”里很少有个熟人。与你套近乎的,不是做保险的,就是房屋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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