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腮酒面红相向，逡巡仙媛来寻访：清代陕西“选拔才女记”杂谈
清代，陕西三原县有位畅生，名正，字无畏，起初当过道士，后还俗做了儒生。他擅长文章，常有独特超凡的见解，曾经说过：“《老子》不过五千言，其中的玄言妙旨，尚难透彻理解。孔子的学说更为深奥，岂会比不上西度函谷关的老子呢？”因此他所写的八股文，颇能发挥孔孟之道的精深要旨，只是词藻还略有不足。畅生非常孝顺母亲，尽管家境贫穷，仅能温饱，但畅母每顿都有好菜。畅生处处承顺老人心意，可谓奉养有方。三十岁时，母亲病逝，他伤心过度，以致形销骨立，不久也跟随身故。
畅生并未意识到自己已死，魂魄轻若飘絮，御风而行。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巨大白光，横贯天地，盘旋不定。畅生快意追逐，瞬息数百里，白光猛然敛逝，代以一座大山。山高数万尺，嵯峨怪状，无路可登，且阴霾笼罩，黯无天日，畅生思忖道：“我何以至此？莫非这就是世人所说的阴山？”因此感觉自己已死，不由异常悲痛。忽然又念母亲身故，也在冥途，正好趁此探望问候，遂转悲为喜，顺沿山路向前，觅路攀爬。正要行动，遥闻金石丝竹之音，如击云墩，如弹锦瑟，仔细倾听，乐声竟源自半空。
很快，从山顶飞下一群羽毛装饰得五色陆离的帷盖，如同天际翔凤，瞬间降落平地。待走近一瞧，原是几十个六七岁的小童，没穿衣裤，只围一条锦肚兜，下系竹枝。他们肌肤肥白如玉，各执乐器，或持旗幡，跳舞而来。畅生正错愕之际，他们早已簇拥而来，不由分说将畅生请上一辆四轮蒲车。畅生无奈，勉强顺从，这时笙乐大作，众童夹持升起，蒲车安稳越过险阻。不久来到一处地方，琼楼玉宇，云霞飘拂。正中间宫门高大轩敞，上缀金饰浮沤钉，阶前伫立两尊玉兽，上面悬有一匾：“九天衡文之署”。
畅生想要下车，童子抬手制止，竟然推车蜂拥而入。经过数道内门，抵达正厅，早有十数位身穿紫衣的贵官上前迎接，扶他下车。其中一人手捧黄绢，状若皇帝的诰敕，面南宣读，畅生俯伏在地听宣。原来并非天帝的玉旨，而是西王母的诏书。诰文共计数百字，畅生亦不能保证牢记无漏，其大意是说西王母驾前的诸位侍者都要晋升仙阶，按例需要更换。所以从人仙鬼狐中，遴选出数百个具有仙质的得道者，代补空缺。过去选的女侍大多空有文采，品行不佳，以致生出许多风流香艳之事，遭世人嘲讽讥笑。
故而如今要纠正这种弊端（力挽其流），不用玉楼中的文人来主管考试。因畅生文章雅正，品行端方，所以特地加以征聘，且勉励他要认真选拔人才。贵官宣诏结束，畅生叩头谢恩。侍者立即敬呈主试官的冠服，貂蝉豸绣，赤履朱衣，穿上后，俨有钦命大臣的气派。旋即摆上丰盛的筵席，全是仙厨的杰作，众人悉数侧立，惟独捧读诏书的使臣坐席陪伴。畅生询问其官阶门第，原是清华上仙郑康成。酒过数巡，筵席撤下，畅生微有醉意，然精神爽朗，气骨坚凝，与在世时毫无不同，他心中窃喜不已。很快，众官禀报：“王母的诏命不可久拖，况且你阳寿未完，仍需尽快回转。现在考院已然封锁，请主试官即刻命题。”
畅生咨询郑康成从前考些什么知识，郑回答是诗，畅生笑道：“近体的律诗绝句，多易写得轻浮浅薄。”故拟《题曹娥祠》、《过露筋庙》，要求作五言、七言古诗各一首。出题数刻，考卷收上，畅生一一批阅，共取十人。郑康成认为太少，复选十五人，其余全部落选。随后宣读录取名单，其一为吴静婉，本是中州读书人家的女儿，丈夫去世后她守节而死，今年仅二十。吕洞宾同情怜悯，推荐她担任西王母的侍儿。她写的《过露筋庙》诗，其中有“肌肤可糜心不靡，海枯石烂天为泣”两句，畅生把她定为第一。此外，王昙影、宋修华都是人仙中的翘楚。天狐有两个，俱已修行数千年，超凡脱俗。
郑康成祝贺畅生选获优秀人才，名单公布后，他立即持卷向西王母复命。不久和一穿戴蟒袍玉带的女官骑马同来，宣西王母口谕：“畅生与所选诸女师生分定，不妨相互见见。诸女子先拜谒座师，然后赴宫阙待命。”畅生欲要推辞，未能受准。不大一会，香风拂拂，彩袖翩翩，天乐锵鸣，吴静婉率众女到场参拜。畅生环视一番，众女仪态绝俗、才华高妙，远超当年狄仁杰推荐的人才。参拜完毕，她们谢恩离开，女官又传西王母之命，赐畅生文星一枚，书香一束：“这二者无形无质，清贵非常，非人间珠玉金钱之物可比。你能享有这两件东西，子孙自然能世代书香，翰墨绵延。”畅生再拜领受，郑康成也向他表示祝贺。
试事完毕，先前的驾车小童仍送畅生回到阳世。他十分思念亡母，急询女官，女官答道：“令堂生前未犯大错，还做下不少善事，昨日已往富贵人家投生，您不必再有挂念。”畅生掩泪更衣，登车出署，不沿旧路，顷刻之间已回家中。他见驱车的童子相貌秀美，自己尚无子嗣，便想留下一人，故而手挽扶轮小童不放，小童大哭，畅生亦猛然惊醒，恍如大梦一场。他实已身死一日，家人因时辰不吉，还没收殓。陡然见他辗转起身，大家惊骇奔走，畅生大声呼唤，说明缘故，众人这才欣喜万分。三日后，他即可扶杖而行，五日后，便可快步疾走，十日不到，旧病全消，且能看见隔墙事物，能跃上丈高屋顶，这都是过去做不到的。
人们始信他是果真遇到仙人，但畅生以儒道自闲，从不炫耀。一天夜里，月光皎洁，他正在庭中闲步，忽闻半空传来娇声：“先生别来无恙？”畅生心知是自己当初选拔的女子，仰首询问，两辆帷幕小车倏然降下，各坐一位仙女，一个是吴静婉，一个不熟识，自报姓名，原是宋修华。两人下车，亭亭施礼，畅生大喜，延请她们坐下详谈。静婉代表众女向老师问安，并拜献金丹雪藕等数十种礼物。畅生推辞不受：“你们尊师之情，我已心领。这些并非凡尘之物，潜藏独占，未免太过自私；取出示众，又易蛊惑人心，绝非我等儒家立身所该为，故而不敢领受。倘能见赐一些先前公宴所饮的仙酒与考试用的纸张，我就心满意足了。”
宋修华笑道：“先生所言，纯属小事，立刻就能送来。”话没说完，两只青鸟飞落阶前，一只背负佳酿，一只束系锦囊。开启察看，酒色澄碧，微带青红，宛如一泓春水；囊中纸笺则呈嫩红之色，仿佛新花般细腻光滑。畅生询问美酒与纸笺的制法，静婉答道：“这酒就是瑶池玉液，不必加以酿造。纸笺是用直径十丈的莲花捣制而成。”两人又再三请求拜见师母。畅生最初不许，禁不住她们反复恳请，只好唤妻出来。两女以师徒之礼拜谒，静婉送金发饰，修华送玉手镯，作为见面礼，畅生也让妻子推却不受。两人无不啧啧叹服他清介廉洁的品德，叙谈许久，方才依依辞别，仍然驾车冉冉升空而去。
畅生的妻子初见二女时，见她们宫妆如画，美貌非凡，不由惊慌失措，后得知她们是丈夫曾经选拔的才女，便对畅生说道：“你有如此高徒，不难立列仙班；纵然不屑成仙，也可做一富家翁。何必推却送的礼物？这岂非太过迂腐固执？”畅生笑道：“我这样做是有些对不起你，不过这事你确实是很难理解。”并告诫她莫要泄露出去。从此两女再未登门，然而畅生家但凡有所需要，其妻稍动念头，次日就会在妆台上得到。
金钱玉帛，珍珠锦绣，样样都有，畅家也因此日渐富裕。原来这是吴静婉、宋修华深知老师清贫耿介，所以采取暗中馈赠的方法。两年后，畅家诞下一子，面貌和那个扶车轮的小童非常相像。静婉、修华等众才女纷纷前来道贺，均以文墨为礼，畅生欣然笑纳。待三朝洗儿时，她们瞒着畅生，又悄然送来几以万计的钱财。孩子长大后聪慧绝顶，十岁便通学五经。旁人故此赞许畅家文曲星辉映、书香绵延，畅子前途无量。
作者文末留言：世人通常认为老天是凡间主宰，不想上天品鉴人物，有时也要借取人间的方法。因畅生的孝心足以感天动地，人品学问足以垂范世人（学足型世），原与天上的仙卿无异。修文院里人才济济，反倒是尸位素餐了。只是畅生选拔人才，推崇质实，贬黜华靡，不免稍有偏执，如同拾起翠羽，遗落金珠。主考官有眼力，仙女董双成自然不会名落孙山；过分看中名节，像李清照这样的才女也难逃落第。
吴静婉继《柏舟》之后抒发了节妇的情操，荣耀地被选为第一，青衣女流因此题名仙榜。衣钵传承，并非源自原来蕊珠宫中的仙子，所以女鬼灵狐反而能获畅生的赏识，得以名列仙班，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理学与文艺，长期分成两派，真正能以风云月露之篇，阐述道德仁义之蕴者，实在是寥寥无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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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畅生】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