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 元丨父亲的房子故事
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有着关于房子的许多故事。
听老人讲,我曾祖那一代,因为鸦片的原因,家道衰落。祖父靠着曾外祖母的帮扶、吃苦耐劳和极度的节约,渐渐积攒了许多家产,据说有三百八十五挑谷子的地产。因为有地产,祖父成了富农,成了专政和斗争的对象,地产和房产皆被没收、瓜分。祖父无法接受,寻了短见。父亲便开始独立生存并照顾祖母,房子的故事开始上演。
父亲的第一间住房,是茅草房。去山间砍得几棵树,收拾齐整,挖坑竖起立在四角成柱状,用竹篾丝捆绑上枝条,顶上铺上稻草或麦草,虽然只勉强遮风挡雨,也算有了立足之地。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在为生计摸爬滚打中渐渐长大,随三伯父学习裁缝手艺,走乡串户,凭着好技术和吃苦耐劳,逐渐有了名气,也有了积蓄。趁着秋冬的闲暇,征得生产队干部的同意,在乡邻的帮忙下,费上十几天时光,把农田的土用自制的模具定型成土胚。再等上些时日,码成垛晾干。(这种土砖垛在当时农村极为常见,也是孩子们躲猫猫、打泥巴仗的好去处)。等到土砖水分晾干,再请人去山间寻本地特殊的黄土做为浆口泥,备好酒菜请泥水匠师傅到家来砌墙。墙砌好后,木匠师傅登场了,把买来的木料变成檩子、角子、门和窗户。中间的正房用本地土窑烧制的青瓦做为屋面,偏房还是用的稻草或麦草。我家的土砖房也就立起来了。从我记事到上小学,这样的修建有过两次,家中的房间数也逐渐增加,有了堂屋、厨房、卧室等不同功用的房间。父亲也结束了走乡串户裁缝衣服的日子,在街上租了一间门面开裁缝铺,每天早晨天没亮就出门,很晚才回来。还带了好几个徒弟,成了远近有名的裁缝师傅。
土地承包到户,集体财产变卖处理,我们生产队的公棚公开拍卖。因为成分的原因,我们家不大说得起硬话。当父亲提出要买公棚的时候,很多人都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同意他报名的,不过最后父亲按照还依然有权力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的要求拿出了一摞“大团结”的时候,很多人傻眼了。一共九百五十元,成分最低、经常被批斗的富农子女买走了公棚。父亲还是做裁缝师傅,母亲买了一个新的打鞋垫的机器。我们姐弟三人包揽家里的家务,照例是姐姐做饭,我和弟弟帮忙缠打鞋垫的线团。家里又新修了两间土砖房,不过已经是安装的玻璃窗户了,墙壁也用街上理发店买来的碎头发加上切得短短的稻草和上黄土做了处理,刷了一层白石灰。公棚买来就丢在那里,没有使用。有一段时间,年老的奶奶突发奇想,不顾父亲和伯父们的阻挠,去公棚的谷仓里住了几个月。弄得父亲和伯父们很是难堪,每晚轮流去谷仓里陪伴,我是喜欢去的,因为每次去奶奶总会给我点零食。
大概是八四年年底,我家买下的公棚终于排上用场了。父亲牵头一共五个股东把公棚进行了改造,我们村上第一家小企业诞生了,生产土酒。大家才明白父亲多年前的打算,公棚处于当时的简易公路旁,有着交通位置的优势。从此,淡淡的酒香就在小村的上空飘荡。街上的裁缝铺子还在,多了几个大酒坛,靠着父亲的名气和人缘,酒是不愁销路的。更大的好处体现在酿酒后的酒糟用来喂猪,那时每隔一段时间,我家就会出栏一槽大肥猪,家里就会增加厚厚的一摞“大团结”。
本地有句俗话:十打伙九搞蛊,大意就是合伙做生意最终难免要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分手。小酒坊随着股东们的退出,我家开始独自经营了。我外出求学,弟弟辍学回家学做酿酒师傅,后来姐夫也加入进来。每年假期,我们弟兄三个就用二八圈的永久牌自行车搭着酒给越来越多的乡村小商店送货。
九零年年底,对小酒坊的大规模改造开始,父亲通过互换和购买取得周边几户邻居的土地。我们都希望能住上当时较为流行的砖混结构的楼房,父亲没有采纳,只修砖木结构的平房。一部分用作居家,一部分用作酒作坊。里里外外全是去外县买回来的红火砖砌墙,窗户全是玻璃窗,所使用的木料全是本地最好的木材,也是我们自己一根根从山上扛回来的。新房子有了石头柱子,石头阶沿,甚至猪圈也是本地最好的石材做的。临路的一面修成了门市的样子,用来储存酿酒的粮食。可惜,我的奶奶已经去世多年。
父亲的房子故事还在继续。我师范毕业后回到母校任教,离家不过几分钟路程,学校没有房子分给我,我也觉得在家住着舒服。到九五年,因为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学校修了一幢教师住宿楼,一共二十套。根据学校初定的分配方案,我是没有资格的,也就没有去关心,后来因为每户要缴纳五千元的集资款,有几个老教师放弃了。学校领导便找我做工作,要我报名。五千元对当时月工资不过两三百的教师来说还是一笔巨款,对我更是。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回家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思考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给了我三千元,让我先去报名。后来岳父又支持了两千,我分到了一套底楼(当时流行的是金三银四铜二,我的底楼是所有人选了后留下的,就不知道该是什么属性了)。过了九六年春节,大家开始装修并陆续入住,我是没钱的,也就没法装修。后来听说,每当父亲从学校门外经过,都要向门卫打听哪家装得如何了,哪家入住了。再后来,我的房子也开始装修了,虽是简单处理,父亲却时不时的去现场监工,把入户木门换成了防盗门,窗台也装上了铝合金栅栏。
世纪之交不经意间到来,出嫁的姐姐开始修房子,这次是修在新修的公路旁。从选地基开始,父亲表现出的关注度让我们都有点吃惊。房屋前后距离如何确定,哪天开始动工,哪天一楼盖板,选用哪家的材料,事无巨细,全部由他说了算。等到房子修好,照例是要举行隆重的棒头会。为了这隆重的仪式,父亲更是谋划了许久。等到那天,租用了一台车拉了一车稻谷,赶了两头猪,把崭新的百元大钞装在抽屉里,抬着一块大大的木匾,召集本家亲戚数十人送过去,很是有点气势。
人们的观念随着工资改革力度的加大悄悄改变,有几个同学开始在县城购买商品房并入住。为方便送儿子进城读书,我也有了想法。父亲起初是极力反对的,但县城不断开发新楼盘的消息天天轰炸着大家,对于我的坚持,父亲态度不再强硬,我也就大着胆子去按揭了一套。有一天回家吃饭,儿子忽然大声叫着发财了发财了,从父亲卧室出来,手里是厚厚的一摞百元大钞。父亲只是很平静地说到,既然买了房子,还是去装修了吧。接下来的三个月,父亲每天早晨坐公交车进城守着装修,傍晚再回来,顺便把装修余下的边角材料带回来。装修完毕,本来是要请人打扫卫生的,父亲叫上母亲提前就去打整好了。还在新房外放了些小炮,选定日子让我们搬进去。
新一轮城镇化进程开始,老家的场镇开始进行旧城改造,可以自己买宅基地来修建。兄弟去买了一块,修房子的重任自然又落到了父亲头上。父亲每天骑着那辆老掉牙的摩托,四处奔波,选购材料,选择师傅,亲自把关修建的每个环节。稍有空闲,还要和工人师傅们一起干活,把师傅们漏掉的地方完善,等到新房修成,整个人都变了样,但我知道他的心里是高兴的。街坊邻居每当说起此事,无不称赞父亲。
岁月溜走,侄儿研究生毕业,选择了大城市就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有了情投意合的姑娘,买房也就提上了议事日程。今年五月,请我们去帮忙看房子,因为路途较远,车位有限,没有通知父亲。等到我们回来,父亲也没有说什么。侄儿回家,偶然说起房子,父亲迅即接过话题,在什么位置,什么楼层,周边环境如何,言语间满是没有亲自去把关的遗憾。侄儿安慰他说,等交房后安排他去看一次,父亲才不再那么急迫,只是问好久可以交房。
自兄弟的新房修好后,父母便跟随他们居住,每日把那房屋打扫得极为干净。老家的房屋只有隔三差五的回去打扫卫生,每年请人修葺一次。唯有门前的那一排大树,春来发新枝,秋到落黄叶。
我的儿子和兄弟的女儿即将成年,父亲的房子故事——个普通老百姓的房子故事还将继续。再过些时日,父亲将迎来他七十岁的生日,所以我写下这些文字,祝他健康长寿。
作 者 简 介
骆元,男,70后,从教19年,现为机关工作人员。偶尔写点短文、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