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书丨芭蕉扇纪事

芭蕉扇睡着了。

在这个意想不到寒冷的季节它的睡眠始终处于朦胧的状态。告别盛夏的时候,它跟随女主人跳了这个季节的最后一支广场舞,颇为自豪地扭动着硕大的腰肢炫耀着自己的能量,本来季节已经向这个世界昭示了匆忙的脚步,那把芭蕉扇甚至做好了隐退的准备,在感受一阵又一阵不断强硬起来的气流中,芭蕉扇并没有哀伤和懊悔,只是本能地减少了劳动的强度,放慢了匆忙使用的节奏,令人气恼的是不按正常出牌的一股凛冽的北风挟裹着一场绵绵秋雨不期而至,让本来有所准备的芭蕉扇懊丧不已。它几乎来不及与夏季那些朝夕相处的物体告别,比如悬在头顶的各种树木的叶子、飞来飞去的各种昆虫以及天空时而掠过的一朵朵镶着金边的灰色的云朵。它一边无可奈何地感受着季节带给它的怅然和落寞,一边委屈的被女主人粗壮的手抛在装满夏季衣物的衣橱顶部,毫无征兆地与接踵而至的岁月擦肩而过。衣橱的顶部是冰冷厚重的天花板,空间够大,有一两只风干的蚊子粘在蜘蛛网上,从窗外涌入的带着寒意的秋风不断把蜘蛛网吹起又吹落,很像人间用来观赏影像的露天影幕,一只不大的蜘蛛一边潇洒自如地扩大着自己的领地一边戏耍着那只风干的蚊子,一张不断扩张的网随时收掠有眼无珠盲目闯入的家伙,与芭蕉扇摩肩接踵的还有被主人束之高阁的一只塑料水瓶和一台老式的电风扇,偌大的空间足以留给它们更多的自由。它们虽然不是同一个物种,但是因为女主人的涉入变得息息相关,或者是女主人因为自己的生活把这些毫无相关的物体聚拢起来。那只像半个木桩一样粗的塑料水瓶是这家女主人的专属,整个夏天它和芭蕉扇形影不离,特别是她扛着一把锄头或者挎着一只竹篮到田里做活路的时候,女主人用塑料瓶子灌满了水,拎着攀在脖颈上的袢儿,一摇一晃地走出家门。直到下晌回来,满满一瓶子水空空如也,它和芭蕉扇悬在她的手里,极像她的被汗水打湿的裙摆,蝙蝠一样在双腿间摆来摆去。晚上,女主人仍然要到小学校门口跳广场舞,那只塑料水瓶结伴与芭蕉扇跟随精力充沛的女主人一路欢歌,那时候,月光总是给她和它们笼罩一圈朦胧的乳白。紧密地把他们融合在一起,那应该是女主人最幸福的时光,她一手摇着芭蕉扇,一手端着水瓶,不时扬起粉嫩的脖颈,让水瓶里的水顺着喉咙汩汩汩汩流进胸腔。夏季的风是吝啬的,芭蕉扇总有它的用武之地,天愈热,它被摇动的频率愈加频繁。她在田里劳作的时候,它当然也会全身心匍匐在被阳光暴晒的阡陌,那时候,汗水濡湿了女主人的汗衫和满头黑发,不远的地方,一个粗壮的汉子正在给她另一半庄稼地锄草,它忽然被一股风带到女主人跟前,是一棵拇指粗细的玉米挡住了它滚动的脚步,它在风中扬起宽阔的嘴向主人喊叫,也许只有女主人听懂了它的声音,那些没有生命的坷垃和腐朽成碎末的麦茬压根无法理解主人的心情,女主人一边在茁壮的庄稼地里摇着芭蕉扇,一边朝那个忽隐忽现的影子喊道,歇歇吧,这儿有水。虽然风停止了呼叫,空气在暴躁的阳光中仿佛凝固成固状的液体,那个人终于直起腰板,用衣襟抹去脸上的汗水,回答到,这就好。女主人感觉芭蕉扇带来的清凉,紧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像鸟儿飞舞的翅膀。

女主人简单淳朴的生活蕴含着雅致和婉约的韵味,她不同于邻家二嫂,邋邋遢遢一副永远睡眠的状态,她总是在繁重琐碎的劳作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那是一种有别另一种生活过程的真实感受,漫长的夏季,她喜欢用传统的方式驱暑,那台老式电风扇坏了,她也懒怠拿去修,不是迎合某些高调的说辞,实在是那台电风扇给她带来更多不适,空气被那台电风扇吹成了铁腥味的浊流,她除了感觉脑涨胸闷之外,四肢还会出现前所未有的酸痛,她怀疑长时间劳作患上了职业性的疾病,那是一种令她寝食难安欲罢不能的隐痛,这种疑虑很快便被自己推翻了,出生农家,干惯了一辈子农活,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娇贵,不会轻易染上疾疴,我好着呢,她把手里的芭蕉扇摇出一种节奏感很强的律味,只有那种摇摆出来的风永远是妥帖和清凉的,她陶醉其中,甚至飘飘欲仙忘乎所以。有时候她便会想起一个人,又想起远方吃苦的丈夫,他们同样是她无法割舍的牵挂,这次丈夫回来,一定把他介绍给他,听到他的名字,丈夫一样会感激他的。不经意中,她把芭蕉扇攥在手中,它是那个精明的商贩用低廉的价格甩手卖给她的,她把对它的拥有当成一种美丽的邂逅,完全超脱了人与物之间的隔阂,她甚至精心给它进行了一番包装,用红绒布把它包了一圈,又给扇柄加固了一根光滑细腻的桃木条,这样看去,芭蕉扇真的像一把非同寻常的艺术品。

它并且不断发出唱歌一般悦耳的和声,在她挥洒自如的摇摆中,它带动起气流的簇动,像聚光灯照射中飞速旋转的光束,又像一条狭窄河床中湍动的河流,质感而有序。它的祖先来自于亚热带茂密森林的纵深处,曾经用顽强不屈的韧性伴随绵亘的群山和不绝如缕的飞瀑存在于天地之间,刀光剑影,风霜雪雨,地动山摇不曾撼动那个蒲草类家族的绵亘延续,一种叫生命的诞生和繁衍不需要更多的注解,存在和发展绝对是精华、精髓和永无言败的精神。当然这把芭蕉扇没有显赫的生长环境,这与它的祖先毫无相关,它只是一种生命的个体,是一个生长在沟渠边缘的一团蒲草,蒲草丛中一葵芭蕉鹤立鸡群,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射着它葳蕤庞大的面庞。它几乎忘却了被收割、加工、运输的一连串过程,直到变成商品,被熙来攘往的市声淹没,才发觉自己不同寻常的际遇。

它在整个夏季出现了多次尴尬的境况,那是每一个夏季到来之后发生的习以为常的事情,它竟然在主人毫无知情的情况下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拿走了,那个女人浓妆艳抹,气质非凡,高贵大气,不同寻常,她把它攥在手里,根本没有想到那是别人的东西。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一个摩登女郎在使用一把芭蕉扇,传统和时髦产生冲撞、融合,这多少有点意思,很多人看她和她手里的芭蕉扇。不远处,高低错落的商铺传来机械喇叭此起彼伏的宣传叫卖,一辆辆满载各式各种商品的小贩的车流毫无秩序地在小镇街道上滚动,拥挤、杂乱、显摆而丰富。时髦女郎背后是一副夸张的大蒜广告牌,溽热的风挟裹着扑鼻的酸腥在人流中滚来滚去。女主人方才发现丢失的芭蕉扇,她放眼四处寻觅,很快发现摩登女郎手里的芭蕉扇,并没有急着讨要,站着,透过攒动的脑壳盯着那个挥舞着芭蕉扇的女人,那一刻,女主人真的很感动,为自己拥有芭蕉扇自豪、快乐,甚至为自己的东西能被高贵认同而涕泪横流。那个女郎很快发现了芭蕉扇的主人,显然,她是热坏了,被这个小镇非同寻常的热浪赤裸裸地撕去了矜持的包装,她并没有对芭蕉扇表示生疏的感觉,只是躲在那棵大蒜下面有点可怜地摇着芭蕉扇。看来热是等同的自然现象,在同等的环境中,没有谁超越和逃离自然。

更多时间里芭蕉扇的女主人独居一室。她的丈夫终年像候鸟一样穿梭于乡村与城市之间,命运总是让他们分分聚聚。农忙或者年节的时候,她的丈夫会背着肮脏的铺盖回到家里。那时候,女主人为丈夫提前备好了家里所有好吃和好用的东西,他们像新婚不久的小夫妻,一边享受物质生活的馈赠,一边缠绵于床笫之上。女主人常常拿起芭蕉扇,一只胳膊托着丈夫的脖颈,一只手臂挥动着给汗淋淋的丈夫摇着芭蕉扇。女主人眼里波光粼粼,像两眼晶莹的水井,俯瞰着孩子般蜷曲在怀里的丈夫,心中常常充满了母性的温暖。这个时候,女主人柔声细雨地跟丈夫谈起了那个她要感谢的人,她已经在心里酝酿了许久,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了好一阵子,直到丈夫呓语般呢喃了一句什么,她终于把那个帮助她做了很多事情的男人说了出来。他其实已经帮助她很久了,都是女人干不了的体力活,脱皮打墙,修缮屋顶,排水放沟,晾晒粮食……女主人燕声细语款款而谈,猛不丁被男人夺去芭蕉扇,一边缓缓地给女人摇着,一边把硬硬的胡渣刺向女人粉嫩的脖颈,笑着说,明儿你把他请过来,俺俩喝个交心酒……女人在男人抚爱摇动的风里,醉了。

季节的变化总是无情和幻化无常的,常常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本真,让人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慌乱。夏季已过,芭蕉扇只是被女主人细心地用一张崭新的塑料布包装起来,跟那只塑料水瓶一起放在衣橱的顶棚,在季节的变化中,两个物体又巧合在一起。两个物体的默契碰撞折射出主人的细心和利索,掩饰了季节留下的遗憾,让水一样流淌的日子愈发有了永恒的主题。那只塑料水瓶竟然还装着主人没有喝完的一口水,也许忙碌的女主人忘记把水倒掉,也许出于心照不宣的想法把瓶里的那口水留在瓶中,以此不断唤醒自己久违的记忆?或者,给远方的丈夫留下一份念想也未可知。

作 者 简 介

李同书,男,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网络签约作家,发表文章多篇(部),多次获省市级文学奖,并有多篇文章入选各种文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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