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沁遥丨与碗对峙,得见不同人生

朋友送了一套紫砂碗。本来是吃饭的家什,我却用它们来盛放清水,或在碗里丢上一两朵盛开的花,或在碗里放两片叶子,让她们在在水面上漂,放在餐桌上,养眼又养心。不盛水的时候,我就让它空着。紫檀的颜色,空落落地摆在那儿,依然养眼,只是让人平白地增加了寂寞。

我见过很多碗,尤其是在博物馆见的那些新石器时代的泥制陶碗,直口、撇口、葵口、鸡心式、墩子式抑或口沿外向平折式的碗,可不管是什么样的碗,永远是以圆为基础的。更不用说现在的碗了。想必是民以食为天这个缘故吧?碗造得和天一样的圆,用圆来显其满吗?圆,是圆满、饱满之意吗?我常常很迷惑。

原始人类是没有碗的,他们意识里的“碗”,应该就是天地,天地之间的万物,都是食物,或者当作食物。我实在想像不出那个时代的生硬、荒凉、粗糙、危险,可却常常想当然地认为原始人类开始造第一个碗的时候,一定是面带笑容的,因为在他们看来,那个他们还没法命名的东西带来的是能填得饱肚子的,是充满希望的。

我循着一个碗看到我所看到的,理解我所理解的。在很多人眼里,碗,就只是一个吃饭的工具,而在我这里,碗和组成这个庞大世界的其他碎片是一样的,是有生命有尊严的。一个碗,可以生发很多故事。陶瓷碗、木碗、玉石碗、玻璃碗、金属碗,清贫的碗、丰盛的碗、尴尬的碗、乞讨的碗……碗与碗之间,除了本质是一样的,其他却大不同。碗有轻重厚薄,质地好坏之分,碗里有米饭稀粥野菜鸡鸭鱼肉之分,在一些人眼里,也因此有了高低贵贱之分。就如从一滴水里,可以看到整条河流一样,从一个碗里,我看到了更多宽广的或微小的事物。

世间有什么碗,是摔不破砸不碎的呢?

是计划经济时代的“铁饭碗”吗?那个碗让很多的人吃黄了牙,吃黑了心,吃穿了铜墙铁壁,从年头混到年尾,365天,可以安然地享用这个“碗”,可是,那个碗不也一样得打碎了,让人们重新找碗!

我没有这样的一个碗!碗在我手里,常常被打烂、砸碎。小时候经常碎碗,家人笑话我,说我一定是摘多了一种俗名叫“打碗花”的白色小花,所以才抓不牢碗。其实,她们又哪里知道,我手里的碗如果不打破了,那些碗上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又怎能被我敲下来,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跳白马”的游戏呢?我手里的碗如果不打破了,死守着一个碗,我哪里又能天马行空地自由行走于自己所想走的路上,从而多出来更多的碗呢?

碗的光阴,常常不以人的老去而老去,只是多了些厚重,多了些叙说,甚至多了些沧桑。尤其是每年的中秋夜,这样的感觉尤为明显。

从上中学至今,三十几年的时间,一家人就再也没有齐聚在一起过过一个中秋节。各人都有着各人的小家庭,各自都有了各自要去做的事,只有中秋的月亮一如既往。可每逢中秋,我总是错以为中秋的月亮不是月亮,是一个碗。而一个碗,如果在最丰盛的时候,还无法圆满,还有什么时候才可以令其饱满呢?中秋的月亮,是生命中的碗,不但照出几家欢乐几家愁,也照尽了人间无数的酸甜苦辣。

朋友的姐姐下岗了,年龄偏大,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便去饭馆洗碗,赖以度日。她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牢牢地捧好手里的碗,否则,这一辈子也别想吃安生饭。”她说,她这么大年纪了,可只有下岗之后,才知道碗的可贵之处。精通韩语的朋友在韩国工作,闲聊之时,问他,如我去韩国能做什么?朋友戏答:“你不懂他们的语言,所以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到餐馆里洗碗。”一笑置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被逼上绝路的时候,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碗当不当惜。在所有人眼里,似乎是手里有碗了,口里就有粮了。可没有了碗,是不是就没有了整个人生?没有了碗,究竟是意味着生命、文明的倒退破败还是进步与繁荣?碗,犹如一个池塘,一些事,在池塘中浮现出来,一些事,在池塘中沉积下去。我站在池塘边,审视着自己在这个时代中的存在形式究竟是什么样的。

碗,生命的伴侣,生命的另一副胎盘,而如果不用它来盛饭盛菜,只是让它空着,不知道它又叫什么?

曾经在有名的柳家花园看过碗莲,数千种类的莲花,长在大小不一各型的碗里,碗里有水,莲花的根茎在碗里清晰可见。一个美好得如唐诗一样的花园,那上万亩的荷花,最初就是从一个又一个碗里移植出去再活成亭亭如盖,那些荷花,就是柳家花园里数不清的诗人,而数千“盆”的碗莲,则是诗人中的李白、杜甫了。可最让我难以忘记的却不是荷花,偏是柳家花园里有一个专门放碗的地方,那个被称之为仓库的地方,我总觉得这样叫是亵渎了那些精致的、高雅的碗。那些碗,按照主人意图布局,错落有致,颇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气势。主人研发出了一个新的莲花品种,便从中抽取一个适合栽种这个品种的碗,等它在这个碗里长大再移植出去。碗,在这里,有了盆或桶的功能,可它又远远不止是一个盆、桶或者一样容器。

在这里,碗除了栽种莲花,还有许多的碗,是在等待中被懂它的人欣赏。

我看到它们时,它们刚好被主人用水浇了个遍。碗外边或淡雅或清丽的花朵似乎也开得水淋淋的。在这里,碗,已退出了尘世的迷局,不再有它本身,它安静地接纳着一切的观看与打量,它盛满了一个碗应该或不应该承受的一切赞美与荣耀,或者还有慢待。它空无一物,却又丰盛之极,它没有盛下丝毫,偏却又丰满到了极致。在这里,碗实在是纯粹美好的,而纯粹美好的事物,原本就是只能用来做供物的。譬如供在我的餐桌上,供在寺庙里的神祇前,供在所有有心人的眼里……

自此,我与空了的碗对峙,便始终看得见自己的蒙昧来,我看着它们,就像看着我自己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作 者 简 介

李沁遥,笔名“飞烟过”,亲朋皆喜唤“妖儿”,酷爱文字,散文诗歌散见于《北京通讯》、《青春诗历》、《云南日报》、《课堂内外》、《调查与研究》等报纸杂志。此生唯愿:如妖一样,吸天地之精华,不俗不媚,自由行走于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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