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参菩提】徐振宇丨那一段素简年华……(散文)
古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清·金缨《格言联璧》
最先看的书是画片,最早的阅读是小人书。
小人书当时也叫画册子,书面语叫连环画。在当时书籍很少的时代,能有一本画册,就相当吸引孩子的羡慕的目光啦!当时这种六十四开本的画册双面印刷,上面是画,下面是字。如《盘丝洞》、《三打白骨精》、《桃园三结义》、《群英会》、《水浒传》等,这大部分是各家零散收藏的,孩子们交换着看,我们还分享了《渡江侦察记》、《野火春风斗古城》等。
街边有摆小人书的小摊,把小人书一本本从纸箱中取出来,摆排在摊在地上的席子上或皮子上,配有不少的小凳子,看一本一分钱二分钱,有人逡巡在翻看,也有低头默然而读的。小人书各个新华书店都是有售的,很多人只有隔着玻璃注目的份儿。
我当时很受小伙伴的喜爱—一我有一大箱画册。这近百十本画册费了我好心思:有拿我小舅的;有我节衣缩食口省肚攒买的;也有我和父亲从信阳二姑那儿路过时她见我欢喜送给我的。但非常不幸的是,这一整箱码得齐齐整整的画册被一位从乡下转来的外貌很淳朴的同学借去之后,便如杳然飞走的黄鹤就再无缘相见。要之,则曰好好;再要,再曰好好好。这些销身匿迹的画册,像飞走的斑斓的蝴蝶;也如脱却金钩的鲤鱼,摇头摆尾远远而去;这就像我精心看护的一树从无到有一天天增多增大红色的甜枣,突然一天被人劫掠了!我只得痛苦地与诸葛亮、宋江、女附马、胡长喜和高大全等集体作别啦!苍天呀,大地呀,我的画册啊!我的蝴蝶、鲤鱼和我满树的枣子啊!
上小学时,我成绩不是太好,但当时我们爱看《少年文艺》《民间文学》《故事会》等杂志。我们连饭都吃不饱,订杂志那就更不可能。其时班中有两条途径搞到此类稀罕物:一个是邮电所所长闺女短小精悍的李某,另一个是供销社主任的闺女高大威武的张某;她俩的杂志上都有自家大人的高姓大名作为区别。作为炫耀的那又何止是书,那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书是有的,但也不能白白地谁看给谁看。短小精悍喜欢吃穿,得给买零嘴,或给买点所谓时尚的物件,我们这些给个碗像要饭的饥民,衣着褴褛,坐在泥巴凳子趴着泥巴桌子一文不名的穷鬼,怕是很少能有看书的机会。短小精悍的杂志像她本人一样,矜持得像傲慢的开屏的孔雀,颇冷艳,对我们视若无物,连鄙视都没有。
而听说高大威猛患过脑膜炎或脑膜炎后遗症。人不大利索,略显呆。性又憨,个儿又大,调皮的男生们就老爱欺侮她。有时打她一下,挠她一下,踢她一下,藏她的书包,撕她的作业簿。她一打别人,别人就告她的状,老师们每每还比较昏匮,还训斥她说:看你恁大个子还不如人家小的,学习也不行,天天尽惹事。确实从个子来说没有人能比她高,学习也的确不好。她无奈何,只好用小恩小惠来讨好众人,来息事宁人。至于我们拿她的书来看,那就是看得起她,她后来好像受谁的启发,竟无师自通地通告说:看书可以,必须帮其做事。轮她值日帮打扫卫生一次可以看书一本,帮助泥桌子一次可以看书二本。
我们当年泥桌子,就是用泥把桌子泥好。我们当年趴着学习的就是用大块土坯支成一列列的课桌和一排排凳子。每列课桌又分上下两层,上列趴人,下层放书包。估计老师往讲台上一站,俯视面带菜色的我们的时候,绝对会有一种睨脾天下苍生的君王感,同时还会滋生出一种天地破败荒凉感。我们这些拖着大鼻涕式的手制书包显得很猥琐,估计连拍金庸小说中寒碜版的一袋弟子的演员可能性都没有。
周六下午放学劳动已毕,我们很快就开始了一种恢宏的劳动:尺量笔画,明确作业区城,先用水把“课桌”面浸透,男女同桌量得更精确,锱铢必较的结果是“课桌”中间赫然起上一沟儿,即为所谓的“三八线”。拿出一块事先找来的砸成的椭圆形瓷片,这作为我们泥桌子用的抹子。先去粗存精,剔除细土中硌手的小石子,再拿和好的泥修补“课桌”。查漏补缺之后,桌子便四角方整、有模有样地出现了 。等所泥之地略为干实,收身了,就可以“上釉”啦!上的“釉”即在台面上均匀地撒上一层白石灰。连我们教室就是土木结构,便可知这白灰的确稀缺!
我们这群野猴子一样的泥塑的金刚塑起泥来,那是庖丁解牛运泥成风。瓷瓦片一直在旋转,旋转。纵横驰骋,直栏横槛,个个都在干。有甩水甩泥甩汗,也有甩开膀子甩开袄子甩开嗓子。各种各样所谓歌声,鬼哭狼嚎,呕哑嘲哳,似一个个手舞足蹈绿头的苍蝇嗡嗡飞动。
也有找不到白灰的,就有红砖、青砖磨粉;实在不行,找黄胶泥来泥;劳动之后,漫步其中,如同穿行在江南的柳丝扶摇的青田白水之间。
把辛苦换来的书,宝贝似的翻看,映着如豆的油灯看过,点着半截小蜡看过。这暂时的快乐把当年不尴不尬的我们照亮。我们虽然贫困,但我们并不潦倒。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叫潦倒。
当然也看一些蜷首缩尾肢体不全缺张少页的书,尔后又贩子似的讲给比我们更小的小孩听。
实在没书读岁的岁月,我孤单而又缓慢地生长。长年寄居姥爷家我就看他的医书,具体点说是那种早期的赤脚医生家里的那种带红塑料壳和蓝塑料壳的厚厚得像字典词典样的普及医疗读本。我更多地是随便翻翻。
那时老家期思街有个柴禾行,没书读就去柴禾行听书,小孩听书是不要钱的。说书人坐在高凳上,把羊皮小鼓支起来,用小鼓锤膨膨膨一敲,用略为沙哑的口音说唱起来:“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咚咚咚)四句为诗,八句为律。哎(咚啦咚啦咚)—咱就说说那……”说书人往往会在最紧张、最扣人心弦处戛然而止,“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咱们接着说”每逢这当儿,就有人挪窝,因为要收钱了。现在回想起来所说的书大约是“三言”“两拍”中的片段、宋元话本拟话本或瞎编的。
后来遇到一个很好的老师教我们语文,她长一双毛眼,合中身材,性格和蔼,她当时教我们三年级语文,彼时正教授杜甫的《绝句》。她注意我是因为在她要求找一个声音好的同学来朗读时,而我则自告奋勇地来背,且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她啧啧有声,说,就这么做,真好!以后她上课或比赛特别关照我。
我的父亲在我上小学高年级给我订了全年的《东方少年》等。我才真正地步入真正的的阅读。
上中学时,父亲自已订的杂志《奔流》,我就拿用看,连小说诗歌散文都看,连封面上的绘图都仔细地看。记得当时看的多是看张宇看叶文铃看李佩甫等人的作品。
初三的冬夜上晚自习,教室中很静,我正在忘我地偷看《霍元甲》。教务主任来巡查,“你在看什么?”他可能洞察出我所看的书与课本有异,便问道。我嗫嚅着:“化学。”“是吗?我看看。”看的结果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这本借同学的书拿走。这本书是我死乞白赖借人家的而且答应尽快归还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把我书拿走的教务主任冷峻的背影!
放学后,天又下了雪,同学们都走了,我沐浴缱绻的雪花里站在教务主任的后窗户边(当时他住在学校有广播的那间房子里),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估计他是因为我拿霍元甲的“甲”当化学元素“钾”来糊弄他很生气。他不理睬我,我能听到他慢条斯理洗脸洗脚;我能听到他不紧不慢喝着水;他拉着的窗帘透着桔红色的白炽灯光,能感觉他暖暖地呆着或靠着床头抽烟;而我一个十三、四岁孩子在外面傻傻等待;我想他的心肯定被当时三九的寒气冻住了。一两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激发了我无穷无尽的想象力,我设计了N种得到书的想法,甚至我想我如果有霍氏的拳脚我一拳把你这面墙给放倒!理智告诉我,我得生活在现实中的。我采用感化战术,我得感动他,但我在外面天寒地冻的受苦受难并不能感动他。想到明天借给我书的同学难看的脸,我还在外面坚持忍受。外面上了大冻,我不得不用脚踢弄着冻地,既是为了取暖也是为了制造点响动以提醒这个冷峻的家伙我还没走……我不屈不挠地坚持斗争了一个多小时,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可能怕我被冻死了,没好气地对我说:“明天吧!明天让你爸来找我要吧!”估计他当时也是想看这本书吧!
上师范时,类似的事又再次上演。主角还是我,配角成了一个张姓的学生科老师(据说此人还是我们一个县的),道具换成巴金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结局都是一样:书被人无情地拿走了。
我正沉浸在《雾》中男主人公周如水在旅馆巧遇从前仰慕过女子张若兰,正专注于拥有俏丽姿容的女主人公仪态翩翩地出现……正在我站在寝舍楼楼道上借十五瓦的昏黄的电灯光专注看的时侯,一只黑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我从愉悦中一下子跌入郁闷雾障中,张老师没收我的雾雨电,还捎带给我无聊室友的哂笑及第二天的通报批评。
因为书是借图书馆的,我也曾大费周章央人去找,但是最终的结局是给了一句话,丟了!没有及时归还,我只好中断了每天去学校阅览室看书两小时的优秀习惯,最终以原书价三倍的价钱才了结了此事!
多次受挫,使我很受伤:这些人为什么可以拿走我的书,我又没偷又没抢,书又没诲淫诲盗,看点又怎么啦!为什么文明殿堂前盛放的都是专制的恶之花?为什么柔弱文明会遭到专制的野蛮地管制?为什么愉快阅读会变成痛苦地折磨?人家秦始皇焚书又坑儒,天下读书的种子就绝了吗?!“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痛定没有思痛,欲罢不能的阅读情缘如影随形地跟随着我。阅读不可阻挡,探索一往情深!
当我真正站稳讲台之后,我可以尽情去看自已想看的书,我在看完自已原来所在单位有限图书后,便自已去找去借,好在我父亲姑父姨父都是教师,他们都有一些书都可拿来读。我不求甚解,我雅俗共赏,我兼收并蓄。一位表姐启示我多看外国文学作品,一位朋友教育我多看国学,曾国藩曾言刚日读经柔日读史。
我也有了写有自已名字的杂志,也有署有我名字的作品。没有人跑来收我的书。
能找的不能找的,我都去找。我甚至动员了一切能动员力量帮我找书看。逢节假日别人休息,我抱了一大摞大小不同形式各异薄厚区别的书,这些正版的盗版的书散发着各种气味,喂养了我干瘪的买魂,打发我青葱的岁月 。
菊灿疏篱情寂寞,枫江曲岸子彷徨。燕去雁来赋留意,晨钟暮鼓定昏省。双袖龙钟,故国漫漫声色里。金戈铁马,江山万里血泪中。老庄之道,静净无为是非空。菩提之心,灵台空明尘埃清。
独闭室门,一本书阻挡了外界的纷纷攘攘;掇条小凳,端一缸粗茶,一本书阻绝了纷扰的尔虞我诈;参加冗长无味的会议听人在主席台滔滔不绝地呐喊或者坐车去某个城市途中乏味,一卷盈握;百无聊赖,我手不释卷;这些字词文句都站在你面前,大眼媚媚地微笑着你,钻进你的眼里,盘桓在你心中,使你相思成灾。你有宝马一辆,我有美文干行;你有豪宅数幢,我有宝书半床;你有金银无数,我有大家撑腰。这些字是有元素,有细胞,有生命的,它能呼吸会喘气,在一部部书中玉蕴玉藏,同时也喜欢着你的喜欢,悲伤着你的悲伤。
这些书就像一个个的人在行走,有不同的容颜,有丑有俊,有美有丑,有古有今,有中有外;就像人生的不同阶段,有少年的懵懂,有中年的稳重,有老年的沉静;就像人有不同的气质,有不同的味道,有酸涩,有甜蜜,有苦楚,有辛辣,有咸淡。
那一世,你为古刹,我为青灯;那一世,你为落花,我为绣女;那一世,你为清石,我为月牙;那一世,你为强人,我为骏马。痛即是佛,烦恼即菩提。
虽然我也丢了不少书,但也有很多的人借书给我看;虽然有人禁锢我看书,但我并不记恨,这使我更理解他们,他们不过换一种形式去读书,他们以另一种形式去占有书。同时我也更珍惜书,珍惜读书的岁月,珍惜生活中一切该珍惜的事务。
除了感谢,还是读书。
作 者 简 介
徐振宇,男,1972年9月出生,河南省淮滨高中教师,中学高级教师,中共党员,东北师范大学研究生,河南省骨干教师,河南省教育厅学术技术带头人.作品先后在“全国桂花诗赛”,第二届“青春杯”文学艺术大奖赛中获奖,收录于《江南诗雨》《魅力中国》《信阳师范》《青年月刊》《关爱明天》《语文学习报》《语文周报》《骊海探珠》等。曾指导学生参加国家省市文学作品比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