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两地书｜说不完的书法故事（12）
从今天开始，我给你写信，我们就聊聊书法背后的故事。我们可以长期聊下去，甚至可以把读者拉进来，我们一起聊。
在通讯如此快捷发达的今天，用这种方式交流非常别致。我们以书信的方式来谈谈书法，我觉得这个创意很好。
疏利民
疏利民，浮山人，爱书法，爱摄影，喜阅读，重策划，喜交友，爱旅行。
汤传福
你好！我今天下午到家，来信拜读了。对王羲之书法的评析文章古往今来可谓汗牛充栋，各家都有自己的角度，我也读了不少这方面的文章。你的来信着眼于风格与情感加以分析，颇有启示。迄今为止，在书法实践上我还没有涉足过行草书，我的兴趣在金石碑版一路，二王一路的帖学，只是读，没有写，等到我把篆隶的关过了，再写不迟。书法是缘情的艺术，其实我最喜爱的还是大草，但当前自觉没有能力去碰它，留待来日。
王羲之是书法史上的超级明星，相对于明星人物，我更关注明星诞生的土壤。人们一谈到王羲之，仿佛他是横空出世的天外来客，其实不是，他的书写有来源，有创新，是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中国书法之所以成为书法，最起码帖学一路，规范的原点在他那里，所以他是“书圣”。幸运的是，考古发掘中发现他那个年代的书写墨迹楼兰晋简，与王羲之的作品进行细致比较，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继承与创新。楼兰晋简的书写者名不见经传，他可能就是一个普通的书吏，一个操持笔墨的小公务员，但从书写的技法与熟练程度上看，其水准足以进入今天的中国书协。与王羲之相比，楼兰晋简上的书法简朴淡泊，在情感介入上没有王书那么强烈，其实这也不奇怪，楼兰晋简是公文，公文书写不需要情感参与，公事公办，和王羲之写信札不是一回事。王羲之生活的年代，文人间互致信札，也暗含比拼技艺的意思。
楼兰晋简的书写者才是中国书法发展的生力军，在王羲之之前，中国书法生长的基点在民间书写，王羲之之后，才一变为文人书写，成了阳春白雪的艺术。民间书写不入文人书家视野，直到清朝碑学渐起，这种局面才得以改变。
关注王羲之的来路，在他之前的中国第一次书法热不能忽视，这次书法热浩浩荡荡，席卷了几乎所有的书写者，直接的成果就是普及了草书。
中国书法史上第一篇讨论书法艺术的文章是崔瑗的《草书势》，第一篇书法批评的文章是赵壹的《非草书》，都是以草书为对象，这应该不是偶然的。
崔瑗以热情洋溢的笔调、汉赋的华丽铺排大赞草书动态之美，用一系列大自然的物象比拟草书。崔瑗的很多文章都散佚不见，很幸运的是卫恒在《四体书势》中抄录了《草书势》的全文，可能有卫恒修润的地方，但基本思想和主要表述应该出自崔瑗之手。
对美与自由的追寻是人类的天性。草书之美为文人士大夫打开了一片崭新的芳草地，他们趋之若鹜，沉迷其间，如醉如痴。书写草书成为他们最时尚的娱乐方式。草书的大流行让让信奉孔孟之道的保守士大夫感到忧虑。同样出生在西州的辞赋家赵壹写了一篇《非草书》，在文章里他对草书迷们做了极富画面感的描述：
天都晚了还不肯休息，太阳偏西了都还没吃午饭。十天就要写坏一支笔，一个月要用掉几丸墨；衣领和袖子都像墨布一样，嘴唇和牙齿也常常是黑的；即使和大家坐在一起，也没时间谈天、博戏，只顾着拿手指在地上画来画去，或者在墙上刮来刮去，练习草书。以至于手臂都破皮了，指甲也断了，手指头血迹斑斑，还不肯休息停止。
这种痴迷程度确实近乎疯癫。对这股草书狂潮，赵壹是非常反对的。
赵壹站在维护朝廷正统秩序的立场上，提出草书不能经世致用。“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正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推斯言之，岂不细哉？”简言之，考试不考，写得好无益于政治，写得丑也无损于政治，草书就是一门琐细的才艺而已。这样的批评站在意识形态的高度，是艺术也要讲政治的滥觞，可以称之为书法的伦理派。
还有一层理由是，草书并非古来就有的，而是为了快速书写产生的，非正规的书写方式。经过草书名家改造的草书讲究牵连萦绕、转折勾趯的笔法，书写反而艰难缓慢了，失去了草书求速的意义，这样的草书哪里值得痴迷呢？
他认为：“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兴手，可强为哉？若人颜有美恶，岂可学以相若耶？”人的禀赋不同、天资有别，书迹的美与丑，端赖作者心思与运笔技巧的不同，怎能勉强得来？就像人的相貌有美有丑，学习模仿别人能让自己变美吗？杜度、崔瑗、张芝，他们都有超越凡俗、无人可继的才华，以博学之余的一点点休闲时间，放手在草书中游乐创作，并无不可。后人仰慕他们，一头扎进草书里，不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吗？
赵壹的这种艺术天赋说有一定道理。草书到张芝以后，名家罕见，一直要到一百多年后王羲之父子的出现。但另一方面，草书名家们并非生而知之，不经过刻苦努力同样达不到艺术巅峰。资质平庸之人出于对美的向往，学习借鉴名家书法，做自己喜欢的事，不也能得到人生的快乐吗？不孜孜以求的努力钻研，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天赋呢？
信就写到这里。下次接着聊。祝秋安！
你好！看你搞书法基本从源头开始，这很好，我觉得走的是正道，路走对了，以后就方便了，路子走得不正，以后还要走许多弯路。你说你喜欢汉简，我也便学着你的路子，往前看看，觉得很有意思。汉代的简帛墨迹的出土几乎都是20世纪的事。简牍书是汉代普遍使用的文字载体。它们在20世纪的大量出土，足以使我们有条件看清楚两汉四百余年间书法演进的情况。
依时序排列，西汉早期的简书有湖南出土的《长沙马王堆汉墓竹简》和1977年在安徽阜阳出土的《阜阳汉简》，山东临沂出土的《银雀山竹简》；西汉中期的有甘肃出土的《居延汉简》和《敦煌汉简》以及1975年在湖北江陵凤凰山出土的《江陵汉简》和1973年出土的《定县汉简》；西汉晚期的有甘肃武威出土的《武威汉简》等。东汉的竹简书在居延汉简中已有所见，20世纪中叶以来陆续出土的《武汉汉简》和甘肃出土的《甘谷汉简》均为东汉时期的简书。
这些竹简书主要有隶书和草书两大类，隶书由秦隶变为汉隶八分书，草书自草篆而草隶演化为章草、今草，行书与楷书也在这些竹简书中略露端倪。文字的演化于竹简书所见虽东鳞西爪，而脉络轨迹已清晰可见。
从这些简书墨迹来看，西汉早期的隶书上承秦隶的风格，其结体与用笔略具篆书体貌，笔画尚无明显的波磔变化。但出于实用快写的需要，秦隶中原有的篆书意味在消退。改秦隶中行笔平稳缓慢为有节奏的轻重变化。用笔保留了篆书藏锋、中锋用笔的特点而兼用侧锋露锋。由于用笔的轻松快捷，使字体更见扁阔，平直的横画减少，略带波挑的笔画增多，竖画多被缩短，偶有夸张的长竖出现，也都略带弧形斜势，给人一种自由飞动而不失雄健的美感。
西汉中期的隶书《居延汉简》是一大宗，70年代初期就出土2万余枚。其中的大部分是西汉的竹简，其中已经有一部分相当精美的隶书，提按运笔都十分有节制，波挑稳妥，间架紧凑，颇有韵致。《敦煌汉简》中的《玉门都尉简》，笔势圆劲富有弹力，书体秀劲宽绰。《定县汉简》据专家考定为汉宣帝时的墓葬之物，出土时已碳化，经技术处理拍摄出字迹清晰的照片，书体之精美简直可与东汉的任何一种碑刻相媲美。这说明隶书在西汉中期已基本趋于成熟。
西汉晚期至新莽时期，隶书在竹简书中已经表现出极为成熟的艺术性，并且有了不同的风格。文字形态偏方舒展，笔画运行已有明显的规律性，所谓蚕头雁尾的横、捺笔画书写和结构上“雁不双飞”的处理，都有了明确的讲究。由于不同地域而形成不同的书写风格，在这一时期也有了明显的表现。
纸张在东汉中期开始用于文字书写，所以，在东汉中期以前，简牍仍然是重要的书写材料。自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陆续出土的《武汉汉简》，包括隶书《仪礼简》《王杖诏令简》和草书《医药简牍》，均属于东汉时遗物。也许是人性中固有的追求创新与变化的特征在起作用，西汉以前，草隶、草篆也是有的，但从总体上看，还是东汉时期的简牍中草隶、章草居多。《仪礼简》为六经之一，其隶书中也夹带有草笔，其书风凝静沉实，寓跌宕于厚重，横画秀劲，用笔顿挫有力，表现出一种成熟的仪态美。《王杖诏令简》大体上是隶书，但由于运笔快捷，结构与点画都有丰富的变化，长方形的结体时有所见，以后世人的眼光来看，其点画中的楷书与草书的笔法亦历历在目，所以有人称它为“隶化的楷书”。《敦煌建武三年简》等其笔法结构都可说得上是有相当水准的章草书。
传福，这些理论你比我还熟，但温故而知新我觉得也很有必要，书法是一种实践的艺术，我希望你也隔三差五地交一点作品给我，一则可以供我学习，二则我可以见证你书法成长的轨迹，我感觉很有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书法路径，有的人进步快，有的人进步慢，无论快与慢，都没有关系，最终取决于你有没有书法的悟性。传福，我感觉你在书法上悟性极高，这十分难得，希望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别不多谈，祝一切好！
疏利民
2020年8月14日星期五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