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消失的前男友

自己心里也缺了一块,那缺口恰恰是她的形状。

01

猕猴桃是人类的敌人。一大箱无法猜透的毛茸茸的石头,同声同气地同你对抗,要么全部生涩,要么全部熟烂,宜于食用的中间阶段不过捉摸不清的短短一两天,须臾之间,毁于一旦。稍有把握不准,便只余扼腕。

“就像爱情和人生。”我大声评价道。

六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里没有回应,声音撞在墙漆剥落的墙上,再折到空荡荡的另一间卧室里。里面除了一把发黄兽骨般的床架,上面潦草地放着一张薄到心虚的垫子,什么也没有。

前室友搬走前,把这箱尚不成熟的猕猴桃留给了我。到最后,我还是辜负了他的临别好意。

不知是委屈还是生气的情愫无法排解,我干脆出门买了几个桃子,边啃边回家。门口楼道里站着一个陌生女孩,OL模样,拖着个风尘仆仆的二十八寸大箱子。

“请问方敏是住在这里吗?”她问我,声音很干脆。

“他搬走了,跳槽,刚搬走没几天。你是他的……”难道是上门吵架或是讨债的女友?

“啊,我?是他的大学同学。”

这个描述未免太平淡,我闻到了八卦的气息。

这时,她发现我贴在防盗门上写着招合租信息的A4打印纸,侧过头,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轻点:“你就是这位田先生吧?我想跟你合租。”

她的嘴唇和我手中的桃子同色,一种熟透至黑色的绯红,看上去柔软又馥郁。

我耸耸肩“嗯”了一声,咬了一口手里遗忘多时的桃子,鲜甜多汁。

打开家门才发现那箱坏掉的猕猴桃忘记扔出去了。她倒不认生,蹲下身伸出两只手指翻拣那些果子。

“红心猕猴桃啊。”她“啧啧”惋惜,指点我说,“猕猴桃不能这样整箱放在地上,你要用小袋子分批装好放在冰箱保鲜,一批批地拿出来催熟。”

啊……这样。

我客套式地带她看了房——也就是站原地转一圈就能看完的地方,再交代房租和押金缴费方式、浴室和公共空间的使用规则,交换手机和微信号码。她叫赵婉婉,比我大两岁。“叫我婉婉姐吧。”她点点头,拖着箱子准备进屋,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啪”地打开自己的大箱子,“哗啦”一下摊在地上,像对什么亲戚家小孩一样热情地招呼我:“我是做销售的,来来来,送你一罐蛋白粉。田先生你也是加班族,注意增强免疫力。”

然后风风火火地摔上门,丢我一个人用观世音的温婉姿势捧着圆罐立在客厅中央。

回到房间,我才发现那罐蛋白粉不到四个月就要过期了。

啧。

02

第二天是周日,早上起来路过隔壁,门微开着,那张薄床垫上依然一无所有,几件冬衣垒成一小堆斑斓五色。原来昨晚她是这样凑合的,我不禁大为惭愧,心想自己是不是态度太过生硬,让她甚至不敢问我借一张毯子。

新室友已经坐在客厅用来凑数的廉价宜家方桌边,小口小口吃起一碗麦片,旁边还放着一袋敞开的用以添加的冻干果蔬粒。见我拿着牙刷走出来,她言简意赅:“我出去买些生活用品。”她收碗站起,又停下,“小田你要吃水果吗?”

一时嘴馋的结果是被刚认识的同租室友带到家具城帮忙挑东西。除了床垫、衣柜,她还买了一堆不着四六的小玩意,包括几幅只有几根线、几个色块的装饰画。原可以全部打包送货,她决定自己先提走那几幅画:“房子是租的,生活是自己的嘛。”

我忍不住:“姐,买不起房子的贫穷青年就是这样自我安慰的。”

她脸一黑,立刻放弃了温婉文艺女青年的伪装:“杠精是会被打死的。”

赵婉婉在楼下水果店选桃子的态度像做科研,用显微镜扫视每个细节。付款时她抹零太狠,被老板抱怨:“你们这些小情侣呀,讲价真狠。”

她忽然钩住我的肘弯,神情无比自然:“我们俩从小地方到这里打拼,现在手头还不太宽裕嘛。”

我愣了半秒,行云流水地接上剧情,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腕靠上的皮肤上:“婉婉,我以后一定会让你过上好生活。”

她望向我,眼中有粼粼波光,柔情几乎溢出:“傻瓜,你把我当什么?好生活要靠我们一起奋斗。”

老板给了我们一个威猛的折扣。

“你男朋友不会介意吧?”回程路上,我谨慎地和她保持了一定距离。男女没有纯友谊,都上门投宿了,她和我前室友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同学关系?

“男朋友?我哪有时间谈恋爱,不好好赚钱,怎么吃得起水果?”她痛心地举起手里嫣红的果子,“这四个国产桃子要五十八块呢!”

这时我才知道这位婉婉姐是做保健品销售的,哆啦A梦般,随时囤着无数临期药品。

“大家会高高兴兴买临期洗发水、身体乳,甚至是糕点或水果,但没人会接受临期药品,这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保质期剩半年的药物,就基本等于作废了。”她这样解释,“大部分都顺水人情给客户做了赠品,自用也划算。小田你年纪轻轻气色就不太好,可要多吃水果、多睡觉,注意养生啊。”

“你是在拐弯抹角地骂我丑?”

“岂敢,岂敢。”

指责完毒妇,便宜还是要占的。沾光,我也像个迈入了中年危机的有产阶级人士一样,大把大把豪气地补充着人体必需的二十八种多维元素、乳清蛋白粉、维D乳酸钙片、维C泡腾片,更几乎每天都上楼下水果店买水果,默契天成地假装没钱的情侣——当然,没钱是真的。

我们都是宅人,假日多在家里一同度过。我窝到客厅的小破沙发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看一部内容俗辣的电影。偶尔视线扫过房间的另一边,看到赵婉婉坐在方桌旁,缓慢、仔细地撕下指尖艳粉色的干涸的甲油,柔软的圆片宛若凋落在这间乏味水泥屋子里的馥郁花瓣。

赵婉婉那天买的装饰画挂在了公共客厅一侧的墙上,很好看。

莫名闲适的日子过去两周,我终于又忍不住:“姐,你和男的同居,就不担心出点什么事?”

她捧了半边嫣红甜脆的西瓜,勺子悬在半空:“能出什么事?你不是同志吗?”

我一时瞠目结舌。她那些怪异的不设防都有了一个更怪异的答案。

“敢情您一直拿我当gay蜜?”

她放下勺子,满脸惊惧和狐疑交替出现:“因为方敏……我以为你也是……”

你再说一遍?

“再……再说,你撕个胶带都非要用剪刀,说怕伤了手!”她开始胡搅蛮缠了。

义愤惊醒了我:“直男就不能使用工具了吗?我们男人跟女同胞一样进化了十万年,半天时间都不比你们少,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在二十一世纪还用牙齿撕胶带啊!”

她不说话,拿意味深长的目光上下剐我。

“再说同志里头也有坏人啊,”我更怒了,“把你卖了怎么办?你不知道男人有多少坏心眼啊?你还没交过男朋友,没有享受过正常美好的爱情呢!”

万万没想到,赵婉婉神色黯淡,低下头去。

“他已经死了。”

03

万万没想到,这个周末我们的日程会是去公墓看望婉婉的前男友。

西伯利亚刚不远万里送来一股冷空气,天阴恻恻的,从天到地蒙着一层沾衣欲湿的细雨。赵婉婉站在铁灰色的雨雾里,哭成了泪人。

新坟尚未立碑,甚至看不到她深爱过的人在此长眠的痕迹。

她把手机放在墓前,对着屏幕上一方小小的合影痛哭。哭完一阵,挣扎着吸进几口气,又会忍不住哭起来。我很怕她就这样昏过去。

从她破碎的话语里,我能拼凑出一个完美男友的往昔形象,甜蜜、细心,喜欢说我爱你,喜欢询问她的意见。

“如果他没有突然生病,我们现在,可……可能已经结婚了吧……我们一起挑装修,浴室,我挑了粉色系的玻璃马赛克,他……他还笑我少女心……”

我只能沉默不语,死盯着脚下手机屏幕旁她从墓地旁花店买来的一朵红玫瑰,被雨雾沾湿了,一千颗亮晶晶的细小的眼泪。

她在哭,我却无从安慰。我何德何能,安慰仅仅是姿态而已。我没有安慰,棺木中朽烂的人没有安慰,没有安慰可以赠予活下来真正承受毁灭的人。

赵婉婉的前男友已与她天人永隔。

我觉得伤心,又有点生气——有赵婉婉这样的好女人在,你也舍得死,你像个男人吗?

“所有以前费心计划过的东西突然都跟我无关了,明明是当成‘家‘来布置的房子,也变成了属于无关人家的财产。怎么说呢?好像突然失去了未来的地标,空落落的,一切都乱了。”

时近傍晚,我们在公墓旁边的森林小公园漫无目的地散步,累了随便在个小山头坐了下来。赵婉婉的情绪好了些,从包里掏出一盒蓝莓跟我分食。我没有胃口,她边吸鼻子边认认真真地一口一颗,像一只悲伤的松鼠。

并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远眺星光般或冷或热的万家灯火,此情此景,无可名状的伤感攫住了我。

“姐,要么咱们俩凑合一起度过余生吧。”我说。

赵婉婉一下爬起来。

“你的人生已经这么绝望了吗,突然说这种不着调的话。你了解我吗?你喜欢我吗?你觉得这能施舍吗?就因为我前男友死了,你大发慈悲,决定拉我一起滑进你的消极泥潭?”

她噼里啪啦地说完,转身愤恨地迈开大步,一溜烟不见人了。

我僵在原地没动,脑子里像烧开了一锅铁水,滚烫刺痛,我没法好好思考。

我了解她吗?我喜欢她吗?我这是抱着施舍的心态吗?

不知为何,关于赵婉婉,我所深深记得的,都是一些无厘头的小事。

她是个无厘头的人,会买只有几根线的画,会为了水果跟我假装情侣,会因为完全不好笑的事情大笑。有一次我们买了几只螃蟹打牙祭,好好地吃着,她突然说:“我是巨蟹座。”

然后,她就开始不停地狂笑。

我毫无办法地瞪她。直到她笑了好一阵消停下来,笑眯眯地低头继续啃吸甜腥的蟹黄,将指甲间微小的空隙染成橙色。

我对她的感情,只是对生活的消极反抗吗?

可是……

可是,今晚我坐在公墓旁边公园的小山头上,马不停蹄地想着她,觉得自己身边空了一块,自己心里也缺了一块,那缺口恰恰是她的形状。

第二次来到赵婉婉前男友的墓前,我只有一个人。我抱着无可名状的愧疚感偷偷来到这里,满心惆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该对这个已死去入土的人说些什么呢?你曾有多了解她?你曾有多喜欢她?你曾怀了怎样的深爱,让她至今对你怀恋不舍?

她对他,一定不曾有疑问。谁料想得到,他竟会那样狠心,拿生命来给她坚定不二的希望一个灰飞烟灭。

这些都是生者自己的问题吧,与逝去的人无关。

最后,我讷讷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受苦的。”

“喂,你是干什么的?”一个不耐烦的粗嘎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我捂住几乎停跳的小心脏转身,看到一个保安模样的大哥,耸肩,背着手,帽子有点歪。

“呃……”我指着脚下,无助地试图解释,自觉像个跑错片场的傻瓜,“这是……我……呃,一个朋友。”

保安怀疑地盯着我,一字一字:“这墓还没卖出去。”

“嗯?”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保安的目光带上了些许怜悯:“这个墓是空的。”

你再说一遍?

“我……我记错地方了。”我低下头,干咳了几声,缩起肩膀落荒而逃。

为什么骗我?

对着个空墓居然哭得那么真情实感。行啊,赵婉婉,恨奥斯卡有眼无珠,广大影帝影后界缺了您这颗遗珠,永远不可能完整。

04

赵婉婉不在家,而且接下来三天都没有出现。她完美闪避了我当面对质的欲望,直到我的怒火变成疑问,疑问变成空虚,空虚变得跟寂寞无法分辨。

第四天,我收到了一个硕大的包裹,是赵婉婉定的预售水果,纸箱上喜气洋洋地标示着“低至360元原价680元智利空运顶级车厘子!”

我立刻拿起手机,删掉消息输入框里重写过一百遍的内容,重新输入:婉婉姐,您的顶级车厘子到了,今天就来开箱吧,不然就错过最好吃的时候了。

她没回复。

看了看时间,她应该快下班了。得,反正今天我也没事,出门散个步好了。

我把车厘子夹在腋下,打车去了她公司的店面。

还没进门我就感觉气氛不对劲,已经是下班时间,职员却三五流连,有意无意地望着办公室里。

赵婉婉还坐在电脑前,眼神沉沉,笑容怪异且空洞。她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份吃了大半的樱桃番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姿势亲昵地拿着婉婉的手机。

世间多奇迹,今天让我碰见了。赵婉婉的男友赫然死而复活,站在人间场景,像一具礼貌得体却话里有话的活丧尸。

“巧遇啊,听说你突然就调到分店去了,都不知道是这家呢。”丧尸全不见外地轻点屏幕,“没想到你还留着我的照片啊?”

“忘删了。”她淡淡地说。

那是人家赵婉婉给你上坟用的!我一只手夹着包装喜气洋洋的顶级车厘子,大步向前,往丧尸身边一站。

他比我矮大半个头。我俯视着他的后脑勺,心情好了一点。

“借过!”借着重力势能,我把车厘子狠狠地往办公桌上一拍。丧尸吓了一跳,把手机放下,婉婉趁机拿了回去。

“这是谁呀?”我拖长声音问赵婉婉。

“顾客。”她躲开我的视线。

“太好了,我还以为大哥你也是婉婉的追求者呢。哈哈,抱歉,这年代好妹子太难得,我妈说不管怎样都要把婉婉娶回家,又漂亮、又能干。”

她抬起头,表情深不可测。

“婉婉。”我柔声唤她。

她眼角的肌肉微不可见地抽了几下,应该是真的恶心到了。但她不愧是人中戏精,立刻角色上身。

她若有似无地蹙眉,望望我,又为难地低下头去,深深地吸气:“真的很抱歉,我觉得上次说得很清楚了,暂时不想考虑这些私人的感情问题,我只想在事业上更进一步。”

我面上还挂着深情款款的笑容,心下骂道:你一个推销员,有个屁的事业!

显然,她用心灵电波接收到了我的鄙视。

“我们药品推销收入比较高,我想再好好努力两年,多做几个大单,存钱开一家自己的咖啡馆。”

呸!你以为你在演文艺电影吗?你连卡布奇诺和美式都分不清啊!

“我理想中的咖啡馆带可以种花的小院子,到了绽放的季节,来喝咖啡的客人都能分到一枝繁花。”她悠悠叹息,眼睛又涌出星星水光,“多美啊,坐在弥漫咖啡香的院子里,暖香袅袅,看云卷云舒。”

姐,你这种纯吃货,种得活红薯就谢天谢地了!

我们俩眼神互相绞杀,戏却越演越顺。

“对了,这是我今天带来的小礼物,六百八十块一箱的顶级车厘子,今天上午从智利空运来的,我赶紧送过来,只为确保你能吃到最新鲜、顶级的甜。”

“顶级车厘子?”

“对。我知道这是你的最爱,补铁、补VC,滋补又养颜。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

赵婉婉慢慢伸手,抽出一沓纸巾,海獭一样按在脸上。

“我会的。”她的声音闷在纸巾里,听不出真假。但她好像是真哭了。

移情别恋为什么不能算一种疾病,轰然病发,往日熟悉的亲近之人,便换了一个叫你疑虑且悲伤的模样。

赵婉婉关于前男友的故事都是真的,除了结局。他没有染上绝症,只是婉婉亲力亲为帮他装修了五个月房子之后,突然被通知要住进去的新娘不是自己。

世上的“好男人”,可能是因为爱你,也可能是骑驴找马,一旦找到更好的,便潇洒地离去,不带走一丝云彩。

只留她在原地发呆,拖泥带水。

“我宁愿他那时是死了。”她趴在那张依然廉价得刺眼的宜家方桌上,有一瞬间失神,“说实话,你觉得我失败吗?”

“对不起。”我诚恳地抢话——先道歉再说!

她伸腿踢了我一脚:“好好回答。”

“我的做法是有点伤你自尊。其实我没觉得你没有男人追就输人一等,只是当时实在气不过……”

她沉默了一会儿。

“没事,那个浑蛋浅薄又死蠢,除了这种刺到他男性自尊的事,也没别的办法能替我出口气了。”

我认真地说:“姐,你真没什么好羞愧的——堂堂正正工作、堂堂正正赚钱买水果、堂堂正正恋爱、堂堂正正受伤、堂堂正正当他死了。”

好几种情绪在赵婉婉脸上拉锯,戏特别足,精彩得应该放在大银幕上给全世界欣赏。但她最后还是笑了。

“住嘴。”她夸张地打了个寒战,“一起来吃车厘子吧,顶级车厘子呢。”

我欢呼一声,拿了剪刀颠颠地把纸箱打开,也懒得洗,手指擦擦就扔了一颗进嘴里。

沁人的清甜味在舌尖爆裂开来,这股清甜在食客肉身内宜人地侵入,七窍都充斥了香气。过了一会儿,我皱起眉:“我们俩今天‘顶级’两个字是不是说太多了?台词整体上来说……有点不自然?”

“是过火了点。”她同意。

我们又一次去了那个空墓。两个人并排站着,低头默哀,为过去,为时光,为被辜负的心。我们知道脚下什么都没有,但没关系,人生就是一系列姿态,一系列借仪式感完成的心意。然后赵婉婉拿出手机,把以前的照片一张张删了。

“去死吧,人渣。”她说。

赵婉婉的前男友已与她天人永隔。

——原文载于爱格时尚·关于我不想恋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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