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林:叶浅予之女叶明明访谈录
图:(前左至右)邹佩珠(雕塑家、李可染夫人)廖静文(徐悲鸿夫人)刘晓林黄苗子(艺术家)丁聪(漫画家)史树青(鉴赏家)
编者:对于他,黄苗子先生有过这样的描述:“倔强出天性,堂堂对世人。《沧桑》留信史,天壤此雄文。笔底众生相,心中血泪痕。十年焚火后,抉目认昆仑。”对于他,他自己也有过如下的描述:“在生活上知足长乐,在艺术上自强不息。别人说我谨慎处是儒学,豁达处是道家,然而我的心灵深处是俗家。”(与民族、国家、人民紧密联系在一起,谁能脱离俗家?)对于他,世人都这样来记下了他:贯通国艺,是中国漫画界的先驱又是中国画的一代宗师。他深深地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自己的民族的文化传统,以艺术和人生的完美统一成为20世纪中国美术的杰出代表。
在叶浅予先生诞辰100周年前夕,我们采访了叶浅予先生的女儿叶明明女士。同时,鉴于叶先生丰富错综的艺术人生,访者尽最大可能将叶浅予先生在世时相关人士及因种种原因无法访到的相关人士对其的评价融入了访谈中,并穿插叶先生的影照与作品,以求更好的使人们对叶先生的艺术及人生有更全面的了解。以表达我们对艺术大师叶浅予先生的深切怀念以及叶明明老师在保护和弘扬祖国文化方面所做出努力的深深景仰。
刘晓林:近百年来,中国造就了一些“为人生而艺术”的杰出艺术家。他们以自己的艺术来关注人生,表达人民的快乐,培养着人民的审美情操。中国的美术在他们身上开始了古今之变、雅俗之变、出世入世之变,叶浅予先生是这些艺术家中极高影响的一位。
叶先生富有多方面艺术才能,所涉领域十分广泛:广告宣传,美工设计、舞台布景、书籍插图、壁画、摄影、速写、漫画、国画等。他是中国现代漫画的开拓者、先驱者,也是中国画的一代宗师。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叶浅予先生是极具代表性的人物。
在谈叶先生的艺术前,我想先谈谈叶先生的思想。我私下认为:每位伟大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伟大的哲学家,这一点在叶先生身上体现的尤为突出。比如,叶先生的速写成就是公认的,他却反对一味速写。还有他在创新与传统的问题上也是如此。
叶明明:是的,父亲经常讲:“我认为光靠速写不行,那会被速写拘束住,约束了想象力。速写的同时,一定要讲感受。”方法问题也是如此。在学习的时候,没有方法不行,但创作不能光靠方法。“法”的问题,学习就是为了学“法”、求“法”到了最高点是“无法”。为了高必须从低开始。现在中国画教育上最大的危机就是不要“法”,是错误的,将来会吃大亏。
他认为艺术创新是极其重要的。他一生都没有停止,晚年的时候,国画、漫画结合在一起创作了《长安怀古》组画。但同时适当的保守也是必要的,譬如走路要休息,停顿一下,音乐之有休止符。
他还提到:古今艺术都是和当时的生活相联系的。传统不仅仅是技法的问题,要研究这些艺术所产生的生活背景。要以开阔的胸襟看生活,不要跟你看不惯的东西闹对立,要容忍不同的表现形式。把自己搞的狭窄,就发现不了东西。
刘晓林:叶先生不仅将其精深的哲学观运用在艺术创作,而且还运用在教学、用在了人生的其他方面。他有一对艺术界产生了深远意义的“二十四字”教学指导方针“吞吐古今,涉猎中外。自学为主,启导为辅。尊重个性,鼓励独创。”在他的教学指导方针里,实在是蕴藏了很深的哲学——包容、辩证、对立、统一等。他的许多学生每当提到叶先生,有一件事常常说起,那就是:他教过那么多的学生,没有一个人画的象老师。能做到这一点,对任何人来讲都是很难的事,然而叶先生做到了。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叶先生的回忆录中对婚姻的记载也用了很具哲学意味的题目《婚姻辩证法》。叶先生的文章,人们评价也是相当高的。对此,您作为叶先生的女儿,是如何看的?
叶明明:父亲一生写了不少文章还有一些诗,他真正将精力放在写作上,是在80岁以后。80大寿那天,他写了一首自寿诗,最后的两句是“画思渐希文思寄,细叙沧桑记流年”。父亲用了4年之久,倒写回忆录完成了《十年荒唐梦》、《抗日行踪录》、《师道与世道》、《上海创业史》、《天堂开眼记》、《婚姻辩证法》。
文如其人在父亲身上是很恰当的的,在他的文章中处处透着真实。郁风先生在《叶浅予倒写回忆录》中有这样描述“他写自己,既不渲染吹牛,也不故意谦虚;他写朋友,既不美言抬举,也不刻薄嘲讽;而是把自己对那人最本质的感觉和看法说出来。写文革,只是当时的真情实感,没有事后的批判,甚至也没有受害者的控诉,一切留给读者感受”。(文章)别致就在于:正如八十年以上的老酒,味醇而厚,不带水分,货真价实。
刘晓林:正如叶先生的文章,叶先生为人绝对可以称得上真的典范。对于他的为人,人们有不同的评价:幽默、谦和、自信、豁达、“倔”、不怒而威……我想这一切都是以真做基础的。连环画大家贺友直曾颇为动情地说过:“叶老对人、对画、对生活都真,所以才画出这样感人的作品,这是“上格”。他的“倔”就是他艺术个性、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见解,独特的生活实践,必须有自己的艺术追求和面貌”。
对于叶先生的艺术以外,我们谈了不少。下面,我想谈一下他的艺术,谈一下他的漫画。有人说,叶先生的漫画《王先生》、《小陈留京史》是中国漫画史上的第一个里程碑。是什么使得叶先生走上了漫画之路?
叶明明:在父亲的漫画作品中,应该说《王先生》与《小陈留京史》还是很有影响。这两部作品对于推动20世纪中国漫画事业的发展起了一定作用。
父亲从小就喜欢画画,经常搞一些“厨房艺术”——在厨房里用厨灶烧剩的炭块乱涂。那时,家中比较富裕,父亲还在祖父开的南货铺里当过“小店王”。进入少年后,家道开始走下坡路。祖父把父亲送到了盐务中学,在那里他得到了吴昌硕弟子胡也衲先生的指导。从小就不“安份”的父亲,通过当时《新闻报》上的广告,寄了两张画应聘,没想到被上海三友实业社录用了。后来,通过向张光宇、张正宇兄弟所办的《三日画报》投稿结识了张氏兄弟。接着与鲁少飞、黄文农、张氏兄弟合作创办了《上海漫画》。
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滩,西方的物质文明已大量涌入,文化艺术也接踵而来。上海的画家也开始接触西方绘画,包括漫画艺术。由于父亲生性活泼,且有幽默感,做事努力,所以在《上海漫画》刚成立时决定由最年轻的父亲来画连载。没想到,却因此成就了他。
《王先生》是记录了大上海的事情。《小陈留京史》则是父亲到了南京后创作的。《王先生》在30年代的上海曾风靡一时,还被拍成了电影,为此成立了新时代影片公司。父亲父亲自任影片公司经理,有时拿起话筒,替导演说戏,在摄像机前喊:“开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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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林:的确,《王先生》和《小陈留京史》确立了叶浅予先生在中国漫画界的影响(地位)。这两部作品在客观上对当时的一系列不好的现象和事物做了揭露。
我私下认为,叶先生创作这两部作品时,他在主观上对漫画艺术的鞭挞、批判等功能的理解似乎不是太明确。换句话说,他在创作漫画作品时的目标不算太明确,尽管创作后的作品对推动社会、对唤醒民众起了很大作用。
抗日战争爆发后,叶先生积极投入了抗日救亡工作,担任漫画宣传队长,并主编了《抗战漫画》。在周恩来总理、郭沫若先生领导的政治部三厅做了大量工作。这一期间,叶先生创作了许多漫画作品。我想,此时他的创作目标已经极其明确了:漫画艺术应为祖国、为民众服务。
叶明明:父亲不止一次提到:“漫画使我习惯用夸张的眼睛去看周围的形象,包括自己在内,常常想把周围的形象漫画后,获得有趣的效果。获得有趣效果的同时,来认识社会”。我认为父亲完全做到了。1946年,父亲与曹禺、老舍等人共同访美,创作了记实漫画《天堂记》。他以自己的所见所闻,多侧面反映了20世纪40年代美国社会的真实面貌。通过对种族歧视、失业、罢工等一系列现象的刻画,把当时很多人所谓“遍地黄金”的“天堂”梦幻打了个粉碎。
刘晓林:叶先生的漫画艺术影响了很多人,称叶先生为漫画界的先驱实不为过。
访谈开始的时候,我提到了叶先生的艺术才能是多方面的。因而仅谈叶先生的漫画是完全不够的。我一直这样认为漫画也好,国画也罢,与他的速写是密不可分的。平时人们很少将速写作为一门艺术,大多当作艺术的一种表现手段。到了叶浅予先生这里,他的速写打破了人们的习惯看法。他的速写不仅是其成为漫画先驱和中国人物画大师的必备因素,而且已完全成独立的艺术。面对丰富的社会生活和现实和生动形象,他通过敏锐的追踪、捕捉、提炼、精选,以他的心、手、眼协调一致的独到功力,刻画了众多形神兼备的艺术形象,显示了极深的艺术造诣。
叶明明:包括我的叔叔叶冈在内很多人将父亲在速写上所取的成就与父亲在漫画、国画上所取的成就并论。
据黄蒙田先生的回忆,父亲在20几岁就开始了速写,受到了墨西哥漫画家珂佛罗皮斯的影响。从那以后,速写本子就再也没有离开父亲的口袋,随时随地进行速写。即使到晚年,在“叶浅予行路团”时,他也是如此。父亲的速写最初是为了创作漫画储备各阶层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的材料。后来创作范围扩展了,在中国画方面进行探索,同样依赖速写积累人物、自然形象。父亲一生画了多少速写,实在是难以统计了。我的手头上有一份父亲的捐赠部分统计,仅向中国美术馆捐赠的速写本就达432本之多。
刘晓林:熟悉叶先生的人都知道,他了解舞蹈和戏剧的运动规律,了解某些重要意义的动作,能够在将发未发的一刹那间以简洁的线条捕捉它的典型姿态,从而表现出这个典型姿态所代表的内蕴。
叶先生的速写以洗练的线条,传神的笔法,捕捉人物的动态和神韵,可谓是凝固的韵律,把最美妙的一瞬永恒地留在低上,更把最优秀的艺术留在了人们的心里。他的速写之线充满感情,颇具动感。应该说叶先生的速写成就也受到了他那博大的哲学思想,博大的胸怀的影响。看叶先生的作品会有这样的感受:叶先生的“感情之线”非常缓和,如不止静水,根根“平写”而出。叶先生的感情之线是如此之简,一线于万线共处于一纸。我想:人们称叶先生为“简笔大师”绝不是什么赞誉之词。
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速写贯穿了叶先生的整个艺术生涯,正是由速写才使得叶先生在漫画与国画领域都取得了不起的成就——仅此一点,在中国美术史便是极其少见甚至未见有前人如此者。前面我们提到了叶先生的漫画作品《王先生》、《小陈留京记》、《天堂记》等等,对我来说,由于时代的限制我认识叶先生的艺术是先从他的国画舞蹈人物开始的。在此次采访前,我查寻到新加坡艺术大师陈瑞献先生在叶先生一本书的序言中这样写问及此事:“叶浅予(舞蹈人物的创作)是一场全新的飞跃,是中国画史上的画舞之神”。叶老师您能不能谈一下叶先生的国画创作?是什么情况使得叶浅予先生从他心爱的漫画创作转向了国画创作?
叶明明:父亲的国画创作事实上不仅只限于人物,也有其他方面的创作。过一会我们再谈,先谈一下父亲的人物画。他的人物画多以舞蹈、戏曲、印度姑娘为描述对象,为什么?父亲小时候就丰常喜欢戏剧,当然也离不开以后师友的影响和自己的经历。
“没有生活就没有艺术”父亲多次在文章和谈话中提前到他在1942年赴苗族地区作画,这次生活体验是他从漫画创作走向中国画创作的重大转折点。他说:“1942年我在贵州苗族地区住了一段时间,发现苗族妇女穿的非常漂亮。每逢赶集,人们都把漂亮的衣裙和首饰穿戴上,集场上五彩缤纷,正如百花争艳,任何画家都会动心。可是我那支惯于夸张的刻薄之笔,对着真正美妙的形象,只能瞠目而不知所措。心想,如果不改变手法,岂不颠倒美丑,唐突西施吗?从那时起,决心从漫画式的夸张手法中解放出来,另找塑造人物形象的新手法。我想来想去,觉得应该下苦功向中国画传统中的先辈们学习,于是我从漫画创作转到国画的创作方面来了。
当然父亲转向国画创作,与早在30年代就和徐悲鸿、张大千等先生的交往也是分不开的。
刘晓林:表面上看来,是从一种绘画形式改变为另一种绘画形式,似乎很简单,实际上是很难的事情。这种转变是他在受到生活的冲击后。无论在审美意识、创作观念、绘画语言、艺术表现技巧等方法、手法的转变。对叶先生来讲是一次极重要的转变。20世纪40年代以后的半个多世纪里,叶先生在中国画、人物的创新和发展中,做出了其他艺术家不可替代的重要贡献。
在中国画的转变过程中,叶先生是不是也受到了其他人物的影响?比如说张大千先生。
叶明明:是这样的,如果说父亲的漫画成就的取得受到了黄文农、鲁少飞、张光宇、张正宇、黄苗子、陆志痒等诸先生影响的话。那么父亲的国画成就取得也受到了很多人的影响甚至帮助。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和南京父亲与张大千先生就经常来往。1945年,他们相约同游西康打箭炉,父亲在成都张先生的府上住了几个月,仔细观察张先生作画时的用笔和赋彩方法。父亲为了答谢主人的盛情招待,画了六幅“大千漫像”回赠。大千先生把我父亲的赠画题名“旅游神通”,由名家题签作注复印后分赠好友。
另外,四五十年代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父亲也经常到齐白石先生的府上,看他作画。
刘晓林:我在看廖冰兄先生的《达者为师话艺坛》一文时,上面写道张大千也曾学过、临仿过叶先生的舞蹈人物,叶先生对于此事却闭口不谈。实在有人问起,叶先生便说大千先生以此方式来教授自己的国画技法。张大千先生却在自己的作品《献花舞》中长题记载了自己向叶先生学习的事情。甚至大千先生在垂暮之年,看到叶先生的新作,还以“未能步趋”为憾。
听艺术界的老先生们讲,有一次北京文艺界举行化装晚会,叶先生从齐府借来衣冠,化装成白石老人,由郁风、吕恩两先生扶持出场,竞然乱真。据说,叶先生拔得当晚化装表演的头筹。
叶明明:现在,在艺术上像父亲和张大千先生那样相互学习借鉴的事情已经很少见了。父亲和白石老人的身段有些相似,还有那时白石老人出席各种场合常常是由郁风先生扶着,因此人们就更信以为真了。
如果说张大千先生和白石老人影响了父亲的国画艺术,那么徐悲鸿先生则是最早的肯定了父亲的国画艺术。1944年父亲在重庆举行旅印画展时,徐先生看后很是激赏,并约他以后到北平艺专教授人物画。1947年,父亲访美回来,应徐先生之约来到了艺专,从此与艺专终生结缘。
实际上,虽然父亲个性强些,但与包括画界在内的很多领域的人士都有交往。人们都知道傅抱石先生善饮,我父亲则很少喝酒。傅先生每到北京来必到大佛寺与父亲阔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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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林:叶先生的《北平和平解放》《中华民族大团结》巨幅工笔人物画,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力作,它和董希文先生的《开国大典》等作品,一同载入了中国美术史。作品在构图处理和造型设色上都丰常独到,表现手法也很新颖。既反映了重大的历史事件,又具有很高的艺术魅力。
叶先生的舞蹈人物画更是因其对富有生命活力和优美动感人物形象的塑造,将传统绘画的线造型发挥到极致,寄注了富有时代特征的审美理想和达观的人文情怀,使作品实现了新内容与新的艺术表现形式的高度统一,丰富了中国人物画的内涵和意境。其中许多作品早已成为了“以形写神、神形兼备”的画界典范。
叶明明:父亲在解放初致张仃先生的信中说:“我想多学学传统,试以宋画的方法,画画现代人物。”。他从20世纪40年代末开始画了一些作品,如1953年的《夏天》、1956年的《头等羊毛》等作品。确有宋画周密不苟的特征。这些作品大多在假生宣上创作,工整有了,墨韵却不足。为此,父亲在1956年的时候,画了一部分山水写生和花鸟小品,通过练笔来促进他的人物画技法。父亲一直主张广采博收,反对走“独木桥”。到了1959年的时候,他的人物画已经由工笔转为意笔了。
刘晓林:叶先生的花鸟作品,我只见过几幅。而山水作品,我从没见过。叶先生晚年画过一幅很有影响的山水作品《富春山居新图》,我也只是听说。元代大画家、叶浅予先生的同乡黄公望画了传世之作《富春山居图》。清代诗人王修生写过“今日已无黄子久,谁人能画富春山”。叶先生是不是受了这方面的感召?
叶明明:1976年秋,父亲回到浙江桐庐富春江边。当时,他大病初愈,心情不好,一生从事的人物画是一个危险领域。然而,他在家乡却受到了乡亲们的厚爱……这一切激起了他对家乡父老,对家山水的无限情意。父亲花费了4年多的心血,几度往返于北京桐庐之间,不顾舟车之劳,不顾不熟悉山水画的困难,深入富春山写生,三易其稿,创作了32米长的山水长卷《富春山居新图》。现在这幅作品悬挂在浙江桐君山江天极目阁里。
父亲自己也说:“富春山哺育了我,要把它画出来,抒发我对祖国大地的感情”。
刘晓林:苏东坡说过“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更清美”。如果说600多年前黄公望画出了富春江的恬静淡雅、古意盎然,清美充盈其间的话。我想600多年后,叶先生笔下的富春江仅用清美形容是远远不够的。它融入了更多的生活、融入了更多的情感在里面。有人讲过这样的话:近人长卷,以规模言,张大千先生的《长江万里图》最宏伟;以功夫言,陆俨少先生的《三峡图》最足观。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以感情言,叶浅予先生的《富春山居新图》又岂能绕过?
叶明明:应该说,父亲画的《富春山居新图》反映了家乡的巨大变化,反映了山川河流的改观,反映了时代的节奏,反映了祖国的新貌。它不仅献上了父亲对富春山深深的爱,更献上了他对富春山人民、对祖国人民深深的爱。画完《富春山居新图》后,父亲觉得虽然将感情融入了画面,但画面的主题还是以表现富春江的自然美为主。为此,他又创作了表现富春江人民生活的一百幅《富春人物画谱》。
刘晓林:家乡人民为叶浅予先生修建了“富春画苑”,叶先生的恋乡情节在他们同时代的艺术家中是体现相当明显的,他晚年是不是经常回桐庐看望?
叶明明:我每当想到他去世之前,终日念叨着要回桐庐的那至深的乡情而终未成行时,就止不住流泪。
从1975年父亲获得自由,恢复健康后,便开始了他每年必行的故乡行。父亲长年在外讲的是普通话,但一到家乡,不两天桐庐话就脱口而出。他常常与过路的村民、江边的渔民、上学的学生聊天,为自己对答如流的家乡话说得好很是得意。我记得从1992年起,父亲每次回到家乡后总要感慨地对我说:“明明,我不回北京了。我就在这里安度晚年了,这里是我的安身之地”。1994年因心脏病多次发作住院,未能成行。
1995年,父亲为了回家乡,每天坚持行步锻炼。有一次,父亲兴奋的说:“明明,我能走一千步了,能去桐庐了吧?”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故乡。
刘晓林:家乡给了叶先生不少,叶先生也回报了家乡很多。据说,叶先生有次回老家,途中浙江省文联招待,他以一碗没有放配料的光面结束了宴请,立即赶往桐庐。
晚年,他把自己收藏的包括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黄宾虹、傅抱石等人的历代佳作和自己创作的100多幅精品及历年藏书全部捐赠给了家乡。朱嘉树先生的《富春佳话》有过这样的记载:叶先生说了自己的捐赠动机。第一,艺术属于社会和人民。第二,报答家乡的哺育之情。第三,对时下的不良现象作一下回应。
此外,他曾为了在桐庐创办一所培养濒临失传的民间工艺美术人才学校,因筹办学经费遭“友人”暗算,几近破产。
叶明明:父亲甚至为了在家乡开办装裱店,让我把1万元寄给家乡作为开办经费,动员朋友把作品拿到桐庐。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刘晓林:叶冈先生在《家兄叶浅予》一文中写到:“浅予生性活泼,开朗豁达,而又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寻索他的思想根度,从父祖辈的身上,似乎找到了他道家为体,儒学为用的底子。”如果说,上面提到叶先生为家乡所做的事情,我们努力一下,思想境界提高一下,可以做到的话。那么有一件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则太难:叶先生把他文革后补发的3万元工资全部捐给了学校,设立了奖学金。3万元,80年代初对常人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大家都知道,从1947年叶先生到国立北平艺专任教开始,他在美术教育事业上度过了兢兢业业的四十多个春秋。中央美院成立后,他投以全力筹建中国画系,并长期担任了系主任。在此期间,他团结中国画系的各位先生,抱定“学为人师,甘为人师”的宗旨,立足培养艺术人才,建设教师队伍、弘扬民主绘画传统,建立了以白描写生为主、写生与临摹并重,练形与练笔结合的中国画基础教学系统;创立了“传统、生活、创造”三位一体及“临摹写生”三结合的现代中国画教学体系。
如果仔细研究叶先生的艺术,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无论他的中国画还是漫画,总是应和着时代的律动。他永远把自身切入祖国的大生活中,他的画足写一部画史,他是一个平民的艺术家。即使在他近80高龄时,还做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壮游,把所见所感纳入了自己的华章画卷。
在访谈结束前,我想请您结合叶先生的教学谈一下“叶浅予师生行路团”的情况。
叶明明:由于我是搞舞蹈的,对于父亲的教学,了解不是太多。你上面提到的已经比较全面了。另外我补充一点:前面我们谈到过父亲的“吞吐古今,涉猎中外。自学为主,启导为辅。尊重个性”二十四字教学指导方针,我觉得在中国画教学上的作用也是很大的。
说到“叶浅予师生行路团”,由于我参加过,还是比较了解的。当时父亲年迈已高,作为女儿的我必须要照顾父亲。艺术行路团的倡议始于1990年初。当时,父亲的学生卢沉、周思聪、李宝林、蒋采萍、徐启雄等人发起了要组织一次叶浅予艺术研讨会。父亲知道后,觉得时下会议太公式化,不若参照先贤所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组织以师生为基础的行路团。这样既可以深入生活,又可以探讨艺术。父亲的说法一出,大家觉得很有道理也很有创意,于是当年行路团到了浙江。以后,又到了山东,湖北、湖南。
每次行路团,父亲都会在途中召开座谈会。比如,两湖行途中,父亲说过:“前两次我们欣赏了吴越文化、齐鲁文化,这次是湘楚文化。由于历史原因,我们对湘楚文化知之不多,这次算是来补课。首先是参观学习,重要的是消化吸收。我出个题目:什么是社会主义美术?”这样很多问题通过师生来共同讨论和研究。还有行路团每次举行后,要进行总结。总之父亲在身体力行的实践着艺术来自生活的道路。
刘晓林:的确,定时定地聚在一起,边走边读边画,开办师生画展,是一种特殊的观察生活的方式,也是师生情谊的范例。此种形式,即使在整个中国美术史上也是少见的。
采访进行2个多小时,我们谈了很多。然而对于叶先生那丰富而传奇的一生,有很多问题来不及细记甚至没有谈到。例如叶先生的生活,深入民众,诗词上的造诣等。还有叶明明老师为了更好继承和发扬叶先生的艺术而做的诸多努力。
叶浅予先生曾以“画坛草寇”来称自己,然而他却取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艺术成就,做到了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父亲的一生!在事业上是成功的,在生活上是坎坷的,在婚姻上是不幸的。”——叶先生的女儿叶明明老师如是说。
一叶兮贯乎国艺世谓一浅通天逖,一予兮屹乎富春君言一心系人寰。大哉,叶浅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