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飘啊飘(下)
风筝飘啊飘(下)
文/程守业
英才那小子,原本聪明,这点儿眼色哪能看不出。想了一夜,有了点子。这天晚上他先开了口:“宋伯伯,今儿家里来电话,让我明天回去相媳妇,回几天家,办妥了再来。”这一招真灵,宋老板沉默不语,老板娘、园园停住了筷子。英才回厨房洗涮时,听见外面窃窃私语了一阵儿。宋老板等他出来,给他交了底:“别回了,园园看你也不错。我呢,虽在省城置下家业,也不是省城人,家在南郊宋庄,来这儿干了十来年了。最近这七八年来,每年都纳税三四十万,按规定,有财产,连续十年纳税三十万以上的,可全家办理城市户口。你在吧,园园她妈病也好了,我介绍你到外企工作,只要和韩国董事长搞好关系,咱们一、二年后就成为这儿的中产阶级了。”
英才一听,自然心花怒放,差点晕倒。于是,进了外企,先搞推销,日后还想熬个部门经理,前程不仅似锦,简直像摆满了金元宝哩。抽了几天空,回了趟家,办了离婚手续,房也不要了,儿女也不管了,怕村里人骂,一完事就跑。回公司后,一面努力工作,一面掰着指头,计算着婚期。每逢礼拜回家时,必定给未来的岳父母买上香烟水果之类,爸爸、妈妈叫的比叫他的亲爹娘也口儿甜。与园园独处时,更把那耍拢女人的手段使了个极致。把那姑娘抱在怀里,嘴吻了又吻,手摸了又摸,话浪了又浪。可恨世间的女孩一叫那个什么神的箭射中,立刻昏了头,智商急剧下降,只划着道道计算婚期还有几天,人却像闪电婆子丢了鞋,也不只是掉在云里了,还是落进雾里了。
英才、园园计算着婚期的时候,气候不用计算也转暖了。省城火车站广场上,迎春花开过,丁香花正沁芳哩,东北下来的汉子领子上还有皮毛,江南上来的女子却已袒胸露背了。有一家四口,两大人两小孩随着客流从出站口挤出来,男的上身T恤,下身迷彩。女的浅花衫衫,豆绿裤子。全家兴奋又紧张,一个人拉一个小孩,两大人紧紧相随互相拉着衣角,生怕丢了哪一个。站台上如有临滹那个村子的人,都会惊奇地吆喝一声:“三厚,桂花,来省城干啥来了?”
来干啥,先得从三厚上了桂花门说起。上了人家门,当了人家女婿,英才撂下的担子自然就得由三厚挑起。村还是那个村,地还是那几亩地,三厚提出想出门打工。不用说也能猜到,打工打的把一家都打散了,两家老人、桂花一致反对――再出个英才,咋办?
三厚琢磨了好些日子,上网看了看,市场转了转,发现在村养鹌鹑是条路子。计良老伯见儿子想办点事情主动表示,愿把积攒下那三万拿出来支持。养鹌鹑可不比养鸡,鹑舍、鹑笼、鹑种、饲料都有讲究。掌握不了技术,投资会打了水漂,三厚网上查到省农大有鹑场,亢景远教授主管,就找来了。
走进农大,仿佛进了公园。甬道两侧梧桐、银杏、悬铃木枝柯夭斜,满天的阳光只能从枝叶间筛洒一地细碎的光斑。龙爪槐亭亭如伞,伞下是光洁的石凳石桌,垂柳长条拂地,草坪细密茸茸。桂花说:“比咱村后头邓家老林还大还好看呢。”三厚用肘碰了碰她,意思是不要乱说。
穿过园林,高大的教学楼矗在眼前,正赶上下课,从楼内涌出好些学生,有的径直向饭厅走去,有的轻声细语地交谈着。桂花用肘子碰了碰三厚:“这么多人咋听不见吵吵?”三厚说:“要是像了咱村,早就亲娘祖奶奶、三哥二大爷叫唤红了。知道么,高素质。”
走过教学楼,一幢幢教授楼就在眼前,楼下丁香,紫的如纱,白的胜雪,一缕缕芳香随风漾来,爬山虎翠了外墙,墙下隔几步一个大花盆,不过,那苞儿还没展呢。
亢教授见到他们很高兴,一边给孩子们抓糖果一边盘问,“临滹这几年不错吧,四清时我在你们那呆过几个月,好地方啊,你瞧我当年的照片。”三厚见书架上有张放大了的照片,上有一行字:“毛主席故居留念”。“本来我们只承接电子化鹑场大项目的,你们这事业太小,但老区来的就不能嫌小了。有两个学生一会儿就回来了,先见见面,让他们去办吧。”
三厚听说见面,不由地问了一句:“楼下见?”亢教授嘴角吊起一丝笑来,“没出过门吧,见面,就是到饭店边吃边商量。放心,大饭店也卖便饭,花不了几个钱。”一会儿,一男一女两学生回来了,小车载着他们轻轻颠着出了校园。
小车在一幢大楼前站住,保安指挥着停在了地下停车场。嚯,地下停车场车多的快没空儿了,原来楼里举办婚礼。幸好,靠门还空三两张桌子。三厚点菜,亢教授说:“普通点,普通点,吃饱就行了。”
他们边吃边商谈鹑场的事儿,不过,今天人太多,吵成一片,桂花又要照顾孩子,又想听听亢教授他们的安排,一时疏忽,两孩子跑到哪儿了也不觉。
饭厅北边小舞台上闪烁的彩灯,美丽的拉花,烘托出一个喜庆的气氛来。一会儿有唱歌的,一会儿还有焰花咝咝地冒着金花,两个孩子可能看那玩意儿去了。
台上身着燕尾服的司仪手执话筒,“各位来宾,新郎新娘向大家致谢啦!”这时,突然喊出两个极不和谐的童声来:“爸爸!爸爸!”桂花的一儿一女死死抱住新郎的腿,高兴地直喊爸爸。原来那新郎正是英才。今天正是他和园园喜结良缘的好日子。英才原本欢眉笑眼的英俊面孔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的立刻失了血似的惨白惨白,先往开扳手,后是推。小儿小女不懂事,推倒了再站,站起来又抱,“爸爸没死,妈说你死了,爷爷说你走了,奶奶哭你……”
真是晴天一声雷,整个大厅安静地只听见筷子掉地,“啪”一声,“啪,啪”又一对。随后,椅子腿挪动声“吱吱”,那是后面的人想往前走,看不清的干脆站在椅子上。再随后,悄悄议论声“喳喳喳”此起彼伏,中间还似乎有操外语的“叽里咕噜……”
不知啥时,桂花也挤到新人面前,两女人初见,眼像四道电光,互相扫描。桂花看园园:虽是个城里千金,睫毛是假的,脸儿嫩是养的,到俺村受上半年苦,还不如俺呢。园园看桂花:这乡间女子,浅浅的眼晕,俏俏的鼻子,胸脯鼓鼓的,腰却没有线条,扎上围裙,喂猪、挑水,就能当个农婆子。
说到这儿,这婚礼主持还是用婚庆公司的司仪好。人家游了府,逛了道,四州衙门响过炮,啥场面没经过,啥人没见过。新郎逃婚,司仪能说成刚接到通知,非洲维和去了;新娘不来,马上就有一位头顶红盖头的小姐出来顶替。应付今儿这尴尬事,司仪当然有急才:“门前那大嫂的孩子认错人了,好兆头,真是上主派来的一对小天使来给新娘托婚纱了。明年生龙凤胎是可以写保票的了。”边说边忽眨眼,音厢音量顿时调了个没底子的大,宋祖英的歌声压住了嘈杂:“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桂花一把打掉了司仪塞给孩子们手中的糖果,咬着下唇,板起个脸,一手拉着一个,顺着众人闪开的通道,挺、挺、挺走了。
亢教授问清了一切后,自言自语地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虽千金,荆妻弱子不应弃也。”然后又吩咐那俩学生,“让他们也坐上车,现在就去,技术转让费也不用收了。”对三厚说:“你放心,大学育人又培德,你们值得同情,我会全力扶持的。只要辛勤作务,三几年后,年收入个十万八万不会有问题。”三厚忙掏钱付饭费,亢教授摆了摆手:“我们在这儿有帐,记在学校名下好了。”
婚宴的后半场总算在不尴尬的气氛中走完了程序,月色渐浓,花烛打扮的这小楼上的洞房,浪漫又温馨。粉红色的拖地长帘此时正静静地垂着。婚床的铜栏管默默闪着金光,枝形吊灯、欧式橱柜、法兰西酒具、波斯地毯……这一切,显示着新郎的身份是多么高贵。结婚照是在青岛照的,海礁上,两人相依相偎,新郎握着新娘的小手,眼里满溢着对新娘的忠诚和爱意。远方,湛蓝的海面上游弋着白色的游轮,海鸥翩翩,浪花朵朵,新人两双赤脚还在水中拍打着……
然而,此时,这里仿佛是一个无人的殿堂。老板两口子默不作声,园园红了眼小声抽泣,落地大钟耐不住冷寂,那发条先艰难地咝咝了一阵儿,复又“当、当”敲了两声。英才给岳父端来洗脚水,“爸爸,辛苦一天了,就在这儿洗吧。”声音低的象蚊子哼哼,宋老板盯着他躲闪的眼光,一字一句地问:“你必须说清楚,今天那俩小孩是怎么回事?”英才见纸包不住火了,思忖反正人也拜了,饭也吃了,就等上床一睡,她园园就成了我的媳妇了,该打悲情牌了。就不瞒不减,道了真情。宋老板越听越气,不由得照英才的脸“呸”唾了一口,揩着唾沫的英才反而心里松了一口气,欢喜起来。他知道挨了唾就没事了,岳父心中的怒气尽随着这一呸,喷完了。接下来,岳父从头数到脚臭骂了一阵。岳母听的反倒过意不去,“别说了,就这了,人们好说三天,赖说三天,说的说的就不说了。”园园也说:“爸爸,你骂也没用,忙了一天了,歇去吧。”
宋老板正要在女儿挽扶下进自己卧室休息,突然手机响了,说话的大概是那个韩国老板,一阵话只听清两句;一句是“卢武铉”,一句是“不行,不行”。随后,手机里换了声音,“宋老板,董事长说,你女婿不能用了,怕坏了企业形象,前总统卢武铉的亲属腐败,与他无关,他还是跳崖自杀了。英才这事,不好办,董事会正在讨论和你今后的合作方式,这事再发酵下去,恐怕会影响到你的。”静夜里,手机的声音那么响,这才知道,人家韩国人尊孔。站起来的老板又呆在沙发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英才,“英才,你走吧,手机里的话你恐怕听见了,我实在不能留你了。好孩子,来我这儿这些日子辛苦了。”转过身,吩咐老伴儿:“把他来时带的那个兜兜拿出来,送客!”
还是岳母心肠软,开了冰箱,又给他兜里塞进几包方便面,几根火腿肠,一声不吭,放在英才脚前。
英才也不知怎么走出了这个他熟悉了的家的,小楼、娇妻、外企的工作、将到手的省城户口……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梦。“啪”一声,防盗门关了,里面的人一个也没出来,他不想走,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园园大哭起来。曾经的准丈母娘在劝他曾经的准新娘,听见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宋老板说的:“太聪明的年轻人靠不住。你别哭,爸一定能给你找个实实在在的。”
英才一夜没睡着,脑袋昏昏沉沉,等别人早饭后,他才从这个车站小店木板床上爬起来,坐了一站车,来到汾河桥下那个叫漪汾园的地方想凉稍凉稍。城市生活真美啊,晨练的人刚回去,上午休闲的人们又陆陆续续来到这里。有一对情侣放开了风筝,男的举着风筝跑着跑着趁着风势一松手,风筝上了天。“快放线!”女的“突噜噜”放开了线轴轴,放到半天空了,女的揪住线不敢再放了,男的还在鼓励,“再放,再放。”
英才没心思看人家那份儿亲密劲儿,想起了自己,手机只剩下三块七毛钱的话费了,口袋里只有一把碎票票,里面没一张大钞。公司账上本来还有一个月的工资,因为和园园搞对象早支光了。怎么办?他想回村去。回去,一定要回去,哪怕再种地也不在这个鬼地方了。梦结束了,随着回家的念头坚定起来,他想起了临滹小村那个属于自己的农家小院,五间大瓦房,玻璃窗亮堂堂地,院里杏树杈子上挂着父亲的锄柄、镢头;他想起大门洞土地爷龛里还有一个褪色的纸包,那里包着剩下的菜籽;他想起父亲冬天早起时的那一阵阵咳嗽,母亲佝着背出院抱柴的背影;他想起院墙一个小洞里还塞着桂花梳头梳下的一团头发,那是节俭的妻子准备攒多了给孩子换麻糖的;他想起星光下土炕上睡在身边妻子温热的腰身,轻轻的梦呓;他想起小女儿脸上的泪痕,甚至想起黑夜从豆腐坊串门回来那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柱,巷子里迎接他的狗叫,一关门,门闩子轻轻摆动的那种些微声息……这一切,像诗一样突然漫上了心田,浸湿了他的思绪,他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轻地“唉”了一声。
他望望天空,那风筝越飞越高,情侣们的欢笑声不断传来,“再放,再放!”男的鼓励。“啊呀!”女的突然惊叫了一声,只见那风筝断了线,悠悠荡荡,飘飘翩翩向天际越飞越远。女的气的撅了嘴,做出一个娇嗔的样子,扔了轴轴,用两只小拳头直擂那男的背,“硬不是你的话,放、放你叫它回来。”男的笑着:“断了线了,外是回不来咧。”英才听了这句省城口音的话,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好象被揪了一下。是的,已经断了线了,能回吗?不禁又为自己明天要回家的主意踌躇起来。
文字编辑:张萍花 图文编辑:侯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