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夫妻要怎么同床共枕。

1

坐在马桶上,看着手里验孕棒上红红的两道杠,宋惠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啊。

几年前,二胎政策刚放开时,她和老公崔帆关系还好,也曾想着再要一个孩子,给刚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涵涵做个伴。但他们努力了很久,宋惠始终没有怀上,后来去医院检查说是输卵管堵塞。

她忍着痛做了输卵管输通手术,又中药西药地吃了一大堆,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崔帆心疼她,说:“老婆,咱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了,要不上就要不上吧。这事得听老天爷安排,你就别瞎折腾了。”

宋惠有些小感动,也就不再跟自己叫劲。谁料现在,当她早已把生二胎从自己的生活规划中剔除,当她和崔帆正处于离婚的当口,这孩子却不请自来了。

她怀着难以言状的情绪在屋里走了一圈,心里有些懊恼。明明已经和崔帆冷战了三个月了,明明已经下决心离婚了,却在那天晚上,还是心一软,没有拒绝有些喝多了的崔帆的要求。她那时颇有些悲壮的伤感,就当是为这段婚姻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谁料竟一举中招。

上初中的女儿已经住校,崔帆也已经好久没回来吃过晚饭,她本想随便泡碗方便面,想了想,还是熬了点粥。

崔帆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看到宋惠在客厅里木头人似地坐着,他明显一愣。这几个月他们谁也不理谁,各吃各的,各睡各的,就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他没想到这个点,宋惠居然还在客厅等着她。

“怎么还没睡?”他一边弯腰换鞋,一边不自然地问。

“我怀孕了。”宋惠说。

短暂的震惊过去,崔帆眼里顿时热切起来,他把包往沙发上一扔,“真的?多少天了?怀了就生下来呗。”

“生什么生?就你那俩钱够养孩子的吗?再说,你不是早就有小情人了吗?”她本想好好跟崔帆商量一下这个事,看看以后怎么办,却还是没有搂住火。

“那不是我情人。哎,我去,你咋就不能好好听我解释。”崔帆也急起来。结婚前他就胖,现在他更胖了,胖得两只眼睛成了一条缝。

以前宋惠觉得胖子憨厚,有安全感,她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觉得他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可现在,她只觉得他胖得笨,胖得蠢,胖得油腻。

宋惠不想看他那个样子,也不想听他解释,她哐地把卧室的门关上,倒在床上,心底一片茫然。

2

崔帆虽然胖,却并不傻,否则他也不会考上本省最好的大学。毕业后,新闻专业的他考进了省电视台,做了一名记者。

那些年,电视台的职业令多少人羡慕,他们待遇好,受人尊敬,过年过节的,单位里还发各种福利。那时的宋惠提起自家老公,也总带有三分炫耀。

但几年前,随着自媒体的兴起,传统媒体江河日下,即使是电视台广告收入也锐减。崔帆所在的省五套,也在大浪淘沙中被刷下来。除了工资大幅下滑,电视台基本也没有什么采访任务。

领导让他们这些昔日的记者编辑全部去做微商,卖酒的卖酒,卖苹果的卖苹果。曾经的优秀记者崔帆,每天捧着手机在朋友圈里发些卖酒的信息,每有一单生意,就兴奋得像村头的二傻子。

宋惠瞧不上他那没出息的样子,让崔帆趁早辞职,随便去做个什么工作,也比现在一个月拿着三四千块钱强。崔帆却觉得现在的领导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在领导最困难时离开,是不地道,不仁义,所以迟迟不能下决心。

后来,宋惠又希望崔帆考研,有了这个敲门砖,他完全可以重新开始。崔帆答应得倒也挺爽快,可他一看书就犯困,书买回来大半年,他连一半都没翻完。

而此时,宋惠却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在单位做到了中层。但一个小家庭的发展,仅靠一个人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宋惠想换个大房子,算了一下,那套理想的大平层,光房贷每个月就要一万二,女儿涵涵上的是私立初中,一年得六七万。崔帆那点钱也就刚够他自己花,这些基本都得宋惠一个人承担。

宋惠从刚开始的小声抱怨,到后来的心里失衡。尤其是看到周围同学朋友的老公,要么自己出来开公司,要么做到高层,年薪以几十万上百万计,而崔帆却还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她的心里就起了一肚子火。崔帆却还反过来劝她,让她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房子住小点就住小点吧,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要不别让闺女念私立了,公立学校也不错。“

指望这样的男人,这辈子别想有出头之日。宋惠真是听得气不打一出来,只想拿针线缝住他的嘴。

凭良心说,崔帆是个不错的男人,有生活情趣,还会做饭。据说胖子都喜欢吃,崔帆也是,他有本事把自己吃过的东西,八九不离十地复原。可宋惠看着他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样子,却没有多少幸福感,她在心底喊:我宁愿你出去挣钱,也不要你在家里做饭。

不甘、失落、不满让宋惠看到崔帆就烦,她怪他不求上进,把生活的压力都丢给她一个女人来扛。她怪他对未来没有规划,得过且过,没有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他一回家,她就忍不住数落他。

崔帆看着她每天负能量满满,两人一说话就开吵,便也开始躲着她。

他回家得越来越晚,宋惠也越来越失望。直到有一天,她居然从他的手机里看到一个女人发给他的暧昧信息,宋惠彻底崩溃了。她要离婚。

想了一夜到底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她已经三十八岁,如果做掉孩子,她本身身体条件就不好,以后再怀孕的机率几乎为零。可如果留下这个孩子,她和崔帆这婚还能离吗?如果离的话,她一个人能否承担起照顾两个孩子的重任?

3

宋惠心乱如麻。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她约了闺蜜小林一起去逛街。她们是十几年的好友,想必能给她点主意。

可明显地,小林也不在状态。两个人到中年的女人,各怀心事地转了一圈,商场里到处是兴高彩烈的小年轻,宋惠看着他们,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连逛街的兴趣都没有了,便索性和小林在一家甜品铺子坐下,一人要了一杯澄汁慢慢喝着。

在她正酝酿着怎么把这事告诉给闺蜜时,小林却在沉默了半天之后,突然开口:“老董出轨了。”

老董,是小林老公。

宋惠吃了一惊,嘴里的一口饮料差点把她呛住。

在宋惠看来,小林和老董简直是神仙眷侣。他们从高中时就开始恋爱,大学时因为异地,老董没少往小林学校跑。有次老董说,他和小林两个人的车票公里数加起来,估计都能绕地球一圈了。

他们毕业后就结婚,结婚后很快有了儿子,两人爱好兴趣相同,周末时一起爬爬山,或是去对方父母那儿吃吃饭,日子简直不要过得太惬意。可就这样的完美婚姻,也遇到了难以跨越的坎。

“为什么?”宋惠不由地问。

“还能为什么,时间长了,感情淡了,男人有钱了,有作的资本了,嫌弃我不如年轻女孩子有才华有美貌了呗。”小林慢慢地啜了一口饮料。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喧嚷的人群,淡淡地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离呗,协议书都写好了。”

小林说得平淡,可宋惠却依然从女友的脸上读到了那无法言喻的伤心和痛苦。十几年的感情,早已打断骨头连着筋,岂是一句离婚便能解决的?她轻轻握了握对方的手,想通过这一个举动来表达自己对她的支持与安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看小林那个样子,宋惠满肚子的话也只能咽了下去。

和小林分开后,她正想打车回去,却接到崔帆的微信:在哪儿?我去接你。

宋惠本不想理会她,可此刻小林的遭遇让她觉得莫名脆弱。她顺手发了个位置给他。

半个小时后,她便看到崔帆的小别克缓缓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4

上了车,崔帆回头看了看她,问:“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

很她想刻薄地说一句:就凭你那点工资,能请我吃啥好的。可最后,还是回了一句:“阿五家的瓦罐粥吧。”

等待上菜时,崔帆一边给她布好碗筷,一边给她倒水。然后,他解释说:“老婆,你得相信我。我和那女人真没啥。她就是我一客户,买过我几回东西。前一段时间她和老公吵架了,心情不好,我就安慰了她几句,她可能有点误解了……”

宋惠说:“她为啥不找别的男人,偏偏找你要安慰?还有,这世界上伤心的女人那么多,你能都一个一个安慰完?”

崔帆急了,声音低下去:“我哪有那么贱?还不是这段时间咱俩关系僵,你又不和我说话,我闲着也是闲着,看她诉苦,就多说了几句……我是什么人,你还不了解吗?结婚这么多年来,我可没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你的事,要是做了,天打雷劈。”

宋惠嗤笑一声。

其实,崔帆有没有出轨的想法,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早就嫌弃了崔帆,之所以非拿这点事儿挤兑他,不过是想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为他定罪,让自己成为婚姻里的受害者罢了。

此刻看着崔帆在这儿指天指地的解释,再想想无措的小林,宋惠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酸软。她第一次觉得,也许有些事,是她太鲁莽了,崔帆现在不够上进是事实,但她每天嘲讽他奚落他,做得又有多好呢?她就像那个不肯修机器的人,坏了就想直接扔掉,问题是他们不是在谈恋爱,他们是扯断骨头连着筋的老夫老妻啊。

第二天去到单位,中午休息的时候,同办公室的刘姐对她说:小宋,你认识不错的男孩不?给我家姑娘介绍一下呗。

刘姐的女儿今年二十七岁,对象却还没有着落,刘姐天天急得跟啥似的,生怕闺女剩下来。

“你们要啥条件的,我也好替你选一选?”宋惠顺嘴问。

刘姐说:“我们没啥条件,人好,有责任心,对我家孩子好就行。其实,我们闺女能找到像你家崔帆那样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宋惠一下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一向目中无人的刘姐,居然能看中崔帆。

而刘姐的这几句话,也一下子击中了宋惠的心。

“人好,有责任心,对我好。”这句话多么似曾相识,年轻时的自己,对要给自己介绍对象的人说的,好像就是这句话。

那时的宋惠,单纯,阅历少,谈了五年的男友劈腿爱上了一个白富美,她还傻傻地给对方转钱,为他送饭,直到有一天,对方打上门来,当众骂她是小三,贱货,勾引自己的男友,她才彻底懵了。

她被这段感情伤得体无完肤。之后,怀着一颗破碎的心逃离了那座城市,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重新找工作,搬家。她曾一个人在雨夜里把硕大的行李箱往刚租住的城中村里搬,也曾因为屋子里水管爆裂而赤脚干了一夜。

她还记得,有一次单位组织大家一起去雪村旅游,在漫天大雪里,所有的人要么激动地拍照,要么兴高彩烈地和爱人打电话,只有她,觉得茫茫人世,竟无一人可分享,那种孤单的被世人遗弃遗忘的感受,让她的心也如这雪一样冰冷。

之后,她陷入无休止的相亲中。可是,那些相亲对象要么嫌弃她身无背景,要么欺负她孤身一人,只想占点便宜。

后来,崔帆出现了。

5

那时的崔帆,用他广阔的胸怀接纳了处在低谷的宋惠,抚慰了她惶恐的心,让她安心在他怀中栖息。他给了她一个家,这个家中的一切他都交由她掌管。他用胖子先天的幽默逗她开心,以她的喜怒哀乐为中心,他重塑了她的自信,让她知道自己是美好的,值得被人爱。

那时的她感谢命运的馈赠。

但随着生活的日渐好转,她早已忘记了当初的一切。尤其是随着崔帆的工作上的失意,她对他的不满日渐叠加。她希望他能在事业上做得风生水起,成为她每次提起时嘴角上翘的骄傲,而不是日渐的疲沓和平庸。

她就像儿时读过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的老太婆,开始的时候,只是想要一个崭新的木盆,可后来,当她拥有了木盆,她却想要更多。

而她最开始的时候,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家,家里有热饭热菜还有亮着的灯,可当她拥有了一个家,她却还想要拥有更大的房子,更多的钱,以及男人可以炫耀的事业。

适当的欲望没有错,可如果欲望太多,最后,也可能会如那个老太婆一样,只能守着最初的破木盆发呆。

想通了这些,宋惠忽然就释然了。

也就是那一天,宋惠做了决定,留下肚子里的孩子。

怀孕到五十多天的时候,宋惠有一天在上班的时候忽然晕倒,等她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医院的床上。

见她醒来,崔帆擦了一把额上的汗:“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医生说宋惠得的是子痫前期,因为血压持续升高而导致头痛头晕。

“那孩子还能留得住吗?”宋惠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当然可以,不过你要住院密切观察,而且因为你第一胎是剖腹产,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恢复得却并不是很理想。就目前检查来说,子宫壁过薄,到孕后期很容易出现子宫壁破裂的现象,所以,也要格外注意。”

医生走后,崔帆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说:“老婆,这个孩子咱们还是不要了吧,对你来说风险太大了。还有,这段时间,我也想明白了,我这几年,受不了工作上的落差,一直用各种理由退缩,把家里的担子都丢给你一个女人。这是我的不对。但我这个年龄,真的不想再考研了,看到书我都觉得头疼。不过我已经在联系新工作了,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你和女儿更好的生活保障。再就是,那个女人我已经删了,欢迎随时查岗。”

听着崔帆颇有些油腻的情话,宋惠捶了他一下。他始终还是那个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也许有过稍许的走神,但从没有离开过。

小林来看她,她问:“你和老董怎样了?”

小林叹口气:“他又不想离了,他爹妈不同意他离,要和他断绝关系,儿子也不肯好好读书,天天闹情绪,都有抑郁倾向了。再加上那个小三听说他要把房子现金都给我和儿子,和他打了好几架……他也后悔了。前两天给我说,折腾这么一大圈,才发现还是家最好,让我给他一个机会。”

宋惠呶呶嘴:“谁叫他不珍惜,活该,一家人风里雨里走了这么多年,要拆散哪有那么容易,他要真想回来,咱可得好好考验考验。”

这话是顺着小林说的,可也是宋惠说给自己听的。人到中年,老夫老妻,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彼此早就成了一个整体。要拆散,真不是一句两句话的事。所以这时候的婚姻,更需要相扶相携,相互容忍,相互接纳。你强的时候就扶一把对方,你弱的时候就靠在对方身体上歇一歇。而不是一味的放任自己的欲望,去挑剔和要求对方,甚至像小林的老公这样弃旧迎新。只要对方没有干什么十恶不赦踏破底线的事儿,给对方留后路,就是给自己留后路。谁说得好有没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也有低潮期,也会需要对方拉一把扶一把呢?

旁边的崔帆赶紧接嘴:“那是,那是。”

宋惠横他一眼,他马上溜了出去,“我去给你们洗苹果。”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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