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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忆是林东

冯云廷

人在他乡，最常追忆的是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林东。每当提起林东，总有一肚子的话说。我在时，它还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镇，人口不过万，衣食住行诸方面都乏善可陈，可以夸耀的只有辽上京古城遗址。如今它已是一座颇具现代气息的小城了。“城”不同于“镇”，尽管林东现在还称作“镇”，但在规格上它已是“城”的模样了。不仅城区面积和人口规模比过去大了不少，街道、建筑、绿化都有模有样，气派不凡。更重要的是，百姓的市井生活更像真正的“城”里人了。

小城是一本打开的书，每人会用不同的视角去看它。天南海北，我去过不少特色小城，它们风姿各异，例如，城池完好古色古香的兴城、平遥、凤凰古城，山青水秀民风淳朴的丽江、日照、威海，还有层林尽染环境清幽的伊春、集安，它们有的典雅，有的秀美，有的温情。各花入各眼，我还是最爱我的家乡——林东。

白居易在《忆江南·江南忆》一诗中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但对于我而言，故乡的回忆，最能唤起追思的是林东。甚至可以说，我对于林东，一直都寄以宗教般的虔诚，念念不忘。这些年来，每次回到林东，看到它日新月异的变化我都欣喜若狂。我曾在林东居住二十多年，今日林东镇居住条件和市镇品质的大规模改观，是我青少年时期梦寐以求而又不敢奢望的。

我小时的林东镇全然不是今天的样子。在我褊狭的记忆中，林东镇总是灰色的，缺少亮丽色彩。那时人们的衣服好像只有灰、蓝两种颜色；街道灰蒙暗淡，道路两边住家的房子泥土抹面，呈灰黄色调；街面上的建筑，包括电影院、汽车站、老戏园子，以及稀稀落落的几家商店、饭馆、照像馆、理发店，一概的青砖黛瓦，也是灰头土脸的。

小镇的街巷修得也不够好，大风一起，飞沙走石，打在脸上生疼，迷眼也是常事。更不好受的是，飞扬的尘土灌进嘴里，牙缝里满是细碎的沙石，咬着咯吱咯吱地响，半天清理不净。下雨天，街道上积水没膝，小胡同里到处是泥巴，走路得贴着墙根，还要留心有车辆经过泥水溅个满脸花。过去老百姓有句顺口溜：“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说的就是林东镇街巷昔日的景象。

林东镇的蜕变，大抵始于千禧之年以后。变化是从城镇街区面貌开始的。随着新城区的开发建设，林东过去所据有的东西如今都变成了发展的资源，例如，那些围绕着辽上京遗址进行的旅游项目的开发、街道景观小品和建筑风格设计，让林东这座小城焕然一新，特色独具。有一年回到家乡，看到那个辽上京仿古建筑群，让我惊诧不已。这些古朴的东西逐渐成了这座小城的景观底色和文化底蕴。我伫立在烈士塔山山顶向远方眺望，看见林东镇新旧城区面貌怡然间杂，亦老亦新，有《桃花源记》中“屋舍俨然，阡陌纵横”的壮观气象。我在街巷里游走寻觅，有些地方几乎让我忘了它昔日的模样，不得不努力去恢复记忆，完全没了“风景旧曾谙”的感觉。我不由得感叹：“此林东，非彼林东也！”

蜕变之后的林东镇，楼宇林立，马路宽阔，绿树成荫，却没有大城市的那种浮华，我愿意看她如少女轻施淡妆的模样。林东是一座边城，没有江南的灵山秀水；林东也是一座古城，却也没有巍峨城阙，灯火楼台。但是，它有另一种风韵——田园古城。人们来到这里，登上古城墙看那田畴山水，一种淡然而悠远的韵味便会在胸中回肠荡气。

我觉得这里的山水人文没有不可亲的。在城里钢筋水泥的环境里呆腻了，一回到家乡，便活泼泼地觉得新鲜。林东的山水清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房舍街巷，红花绿柳，轮廓分明，纤微毕现，不像一些大城市那样，雾霾朦胧，远观一切景物总是若隐若现的。我总觉得，这里的山和水以及阳光空气比大城市更纯净充裕。这些年来，林东虽说沧海桑田，一年一个新模样，可它本质上还是属于“乡土中国”的——古朴的街区小巷与恬静的田园山水浑然一体。小城不远处，便是田野、河流和山峦，那里绿野平畴，山花烂漫，柳条低垂，充满着田园诗般的天然情调。

作为边城，林东自然有着独特的边地风情。小城周边的地理风光——草原、山地、牧场、农田……，无不与南方小城大相异趣，这就为原本偏僻落寞的边陲小镇，平添了万种风情。或许说，它不像江南水乡之城那样灵秀，山没那么巍峨高耸,水没那么波澜壮阔,但有了这些地域景观特色的点缀，就显出它的别样风采来。我还记得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老家有满山遍野的树林子，穿林而过，看见的是绿地、山丘、小溪和牛羊。几年前我回家乡郊游，真的，和梦境中的情景相差无几。如果以人比林东，它像生机勃发的青年或壮年人，既有男人的阳刚之气，也有女性的阴柔之美。漂泊在外的人多有故乡之思，实因林东的风物多姿多彩，令人低回留恋。

林东是一座颇有古风的小城，有如一首古老的民歌，悠扬、质朴、浑厚。说到底林东还是因为辽上京遗址而为人所知。林东因历史的积淀而显厚重，因岁月的磨洗而愈见光辉。它有太多的陈迹可去寻觅，有太多的遗址可供人凭吊，有太多的民间故事有待挖掘。正是历史久远的原因，这里的民俗文化也别具特色。这种民俗文化不是那种都市的时尚文化。由于地域遥远，发达地区大都市流行文化的影响到这里总要打折扣。不管是东南风还是异域之风，刮到这里都会变成强弩之末。然而，它的地方民俗文化却随着小城声名远播而越发熠熠生辉，充满魅力。

林东的民风民俗,没有大城市的那种矫情和虚浮，它是小城百姓平凡岁月的写实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地方世俗。如果不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就很难真正体验到它的风土人情。自辽代以后，这里便失落了它京都的风采。可是，我总觉得，今日的林东仍然有契丹帝国的遗风，而它的世俗文化中也或多或少地承续了那个时代的古老风俗。当然，这只是一种断言，它属于专业性问题，我没有能力去考证。林东的民俗具体而微，散布民间，代代传承，难说得周详。不过，即便它们蒙尘于市井，散落在寻常巷陌，也不会沉伦了它们的价值。我坚信，它们会历久弥新，绵延不绝。

民风民俗反映在日常生活中，我归纳出一个概念：平民风情。林东之所以风味醇厚让人怀念，不仅因为其中保留着城里人久违的乡土气息和田园情调，更主要的是因为其中有厚重的民风民俗文化积淀，以及其他小城所没有的难以言说的一种平民风情。

平民风情需要亲自去感悟。其实，城市像人，也是有“体味”的。这个体味，往往就是一种人情味。多年后，每当我一回到家乡，便一下子就嗅到了她的“体味”。林东人普遍豪爽、洒脱，久别的朋友一见面，丰盛的菜肴点上一桌子，就像招待远道而来的宾客一般。“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一点上，就有契丹人待人接物的豪情气概。不同的小城，人有不同的活法。林东人过去穷，过着简朴的生活。如今大部分人富裕起来了，日常饮食之乐自然少不了。林东人的豪情，给外地人感觉难免多了点粗犷，少了些文雅。尤其在酒场上，毕竟是地处草原蒙汉杂居的地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时无论如何也雅致不起来。“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一读到这样的诗章，我就不免恋起家乡故人，想念起那种久违的平民风情来。

▲（摄影师：李占巧）

这座小城的地方话更是平民味浓厚。一听到父老乡亲们日常说话里的方言，我立即就体验到一种亲切感，而唤起内心深处的乡土情结。有人可能觉得林东话土得掉渣，我倒认为它妙趣横生。我爱听那些带有泥土味的方言土语，比如，称昨晚为“夜来个”、膝盖为“勃楞盖”、我们为“往们”、压根为“坐窝”、认怂为“堆委”，等等。这些方言土话，通俗、上口，甚至还有点庸俗，但直爽实在，不遮掩，有时风趣十足。不过，这种泥土味方言在年轻人这一代人中是日渐稀薄了。可我心里觉得，只有这种平民味儿，才是正宗的家乡味道，它才是印在脑海里，最让人追念和难以忘怀的东西。

林东人的那种实在的心理和情感表达，更像是“平民的”，而非“市民的”。平民是市井小民，有着乡下人的朴实、豪爽和厚道，但他们又是懂礼的，算计的，故意显得像久历世故的城里人。按当地人的话说，这叫“讲究”。礼节周到就算讲究，不管你贫穷还是富有，人若“不讲究”，就难相处。哪怕你生活无着落，也要礼数周全。而讲究的人，人们对他也仗义，以诚相待；相反，对不讲究的人，就会跟他斤斤计较，彼此算得分明。无疑地，这些东西塑造了林东的风土人情。其实，民俗风情都是在百姓生活之中逐渐累积，约定俗成，最终成为一种地方文化的。久而久之，这种地方文化溶入人的生命里，寻常百姓就有了自己鲜明的地域特征。因此，无论走到哪里，我一眼便能认出那便是家乡来的人。当然，随着林东镇沧桑变幻，地方的民风民俗也多少发生了变化。不过，那种平民风情从来没变，变化更多的是林东人的视野和生活态度。

日常生活中，林东人活得恬淡闲散，有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可以说些无拘无束的话，享受那份怡然自得。人生在世，有如匆匆过客，难得的就是这份自在和悠闲。在悠然自得中，什么尘世的喧嚣，世道的沧桑，便都忘得干干净净。别看生活有些散淡和随遇而安，但林东人并非慵懒颓废。他们心气平和，没有市侩气，在我看来，还多少有点“魏晋风度”呢。

海德格尔有言：“人，诗意的安居”。今日林东人对城镇本质有了新的认知：百姓居家生活愈加注重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而城镇的当政者，也开始将人居环境置于文化的高度来谋划、建造，这让我觉得他们真正懂得了诗意的安居和安居的诗意了，这才是林东这座小城蜕变中最让人觉得快意的地方！

诗曰：

旧时桑梓地，萧瑟若晚秋。

山下临潢路，廛肆少客流。

而今回故里，其如千里游。

街巷繁华处，迷路询朋俦。

误作异乡客，问吾何所求。

日暮登古城，但言思乡愁。

作者冯云廷，男，林东人，教授，现供职于东北财经大学经济学院

本文为冯云廷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