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城之战:一座孤城如何改变世界历史的进程? | 循迹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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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戈想象平芜远,草木萧疏故垒荒。
回首兴亡多少憾,鱼城烟雨暮苍苍。
——陈在宽
公元1251年,因内乱而暂停了扩张的蒙古帝国,重新恢复了秩序和对外进取的活力。
拖雷之子蒙哥,在大多数蒙古宗亲王室的拥戴下继位,野心勃勃的他决心继续扩张,建立超越父亲拖雷和祖父成吉思汗的功业。
但是,由于蒙古军队难以突破南宋军队苦心经营的长江防线,于是在郭宝玉的建议下,蒙哥决定继续推行“图蜀灭宋”的迂回包抄战略方针。
而突破长江防线的关键就是——钓鱼城。
|钓鱼城地理位置 图源于网络
宝佑六年一月(即1258年),蒙哥派遣宋降人晋国宝至南宋川陕防线的枢纽合州钓鱼山,意图招降守将王坚,被后者严词拒绝后,蒙哥决心强攻。
开庆元年(1259年)蒙哥汗率领诸军发动了猛烈攻势,这是一场兵力对比悬殊的殊死之战。
根据的统计,前来进犯的蒙古大军,包括蒙哥汗亲率的蒙古征蜀军4万,巩昌等二十四路便宜都总帅汪德臣率领的利州戎守部队数千,元帅彻里国宝所率阶州戎军数千,以及应诏从征的蒙古,探马赤军,阿速军,汉军等三十余部,总兵力达二十万以上。
|蒙哥汗攻钓鱼城战略部署图 作者戈德温男爵供图
而钓鱼城守军仅有兴戎司驻军四千六百人,以及各山寨寨兵,合州下五县土兵等,总数不过两万。
然而,7月9日,这场声势浩大的围攻戛然而止,进而间接改变了中国乃至世界历史的转折点。
那么,在小小的钓鱼城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根据明代《合州志》(卷一)的记载,1259年7月9日,决心发动总攻的蒙哥命令自己的御营西军修筑了一座瞭望台楼,树以桅杆,以便自己亲临登高瞭望,指挥。
|王坚将军像 作者戈德温男爵供图
正是在蒙哥一行“至竿末,方欲举首”之时,守将王坚就下令“发砲击之”,将上桅的蒙哥“远掷,身殒百步之外。”
在《东方见闻录》中,马可·波罗也做出了相似的记载,但将蒙哥大汗的死因归结为箭伤膝骨而不治,其受伤地为一座要塞,名为“Caaju”,正是“合州”的辗转音译。
他评价这位大汗的阵亡说,“与18年前窝阔台大汗的死相似,蒙古帝国的现状为之一变,南宋因此和欧洲一样,奇迹般地获救。”
被欧洲人敬畏地称为“上帝之鞭”的蒙古大汗,成吉思汗之孙蒙哥,在此之折戟沉沙,殒命疆场。
在《续资治通鉴》中,对于这段历史只有一段简要的记载:“开庆元年(蒙古宪宗九年),辛己,合州受围,自二月至于是约,王坚固守力战,蒙古主屡督诸军攻之,不克………秋七月癸亥,蒙古主殂于钓鱼山,寿五十二,后追谥桓肃皇帝,庙号宪宗,史天泽与群臣奉丧北还。”于是合州围解。”
而蒙哥的突然去世,使得蒙古帝国在各个方向上的军事扩张行动都暂时中断,忽必烈此时准备渡过长江,攻打鄂州,得知兄长死讯后立刻班师;蒙哥的另一位兄弟,旭烈兀得知蒙哥的死讯后,也匆忙撤军,留守的部将怯的不花,难以维持蒙古在叙利亚的统治,并随后在艾因贾鲁之战中败于埃及马穆鲁克王朝的征讨军。
至此,蒙古帝国再也无力向西征服,甚至在中东也难以继续立足。
正如梅天穆在《世界历史上的蒙古征服》中的论断,蒙古西进征服的停止,并不完全归功于马穆鲁克的胜利,而更应该归功于中国发生的事件(蒙哥之死)。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蒙哥率领的蒙古大军会在这座小小的钓鱼城折戟沉沙?
笔者曾在数年前实地踏访过钓鱼城。表面上看,钓鱼城所依托的钓鱼山海拔仅仅三百多公尺,只是一块树木环绕,郁然苍翠的台地。
|钓鱼城防防御体系示意图 作者戈德温男爵供图
然而,北来的嘉陵江,东北来的渠江,在台地下方的渠河嘴相汇,流经合川县城南面,又和西北流来的涪江汇合在一起,因此使钓鱼山被钳型的江流紧紧环抱,形成了北,西,南三面临水,陡然阻绝的险要地势。
在钓鱼山东面,是簸箕岩,放牛坪,脑顶坪等一片海拔略低,绵延起伏,地势崎岖的山地,这样的险要地势,造就了钓鱼城既有山水之险,又有交通之利的战略要冲地位。
钓鱼城分内外两重,城内和周围山麓上田埂纵横,水源充足,具备了长期坚守的必要条件、从这里,沿水路可通南充,下达重庆。在陆路,钓鱼城有官道与重庆相连。
南宋自建立之日起,先与金人并立,后与蒙古对峙,在长期战争中,逐渐自东向西形成了江淮,荆襄,川陕三大防区规划,正所谓“退可以卧护吾境,进可以扫清朔庭”。
|南宋政治地理格局 图源于网络
其中,川陕防区囊括今日陕西南部,甘肃南部与四川全境的川陕防区,其作用就在于守卫四川天府之国,防备金人与蒙古人攻占长江上游,顺流而下。
不仅如此,川陕防区还寄托着南宋兴复中原的宏伟理想——“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必基于此。”根据史书记载,早在建炎三年(1129年),宋高宗就派遣张浚为首任川陕宣抚处置使,拉开了南宋经略川陕的序幕。
蒙元与宋开战后,同样沿袭金朝后期策略,并以川陕防区为突破口,而南宋降将杨大渊投元后的建议就是“取吴必先取蜀”。有鉴于此,川陕战区在南宋整体国防系统中的地位不断上升。
而在此后的宋元冲突中,宋军在川陕战区防御的主要依托就是钓鱼城这样的山城防御体系,这是在南宋抗金过程中,大力发展民间自卫武装,筑造堡寨据守政策的延续。
而南宋军队在川陕防区抗元军事态势中,要想有效抵御蒙古铁骑,就必须发挥四川地形险要的优势,而这个体系就是以重庆为中心,以钓鱼城为支柱,以江河天堑为依托;以城塞为点,以江河为线,形成了点线结合、扼山带水、相互策应、梯次配置的态势。
|钓鱼城部分城墙遗址,可见当年钓鱼城的坚固程度 作者戈德温男爵供图
1240年,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修筑重庆城,派遣部将甘闰前往合州,初修钓鱼山山寨,至1243年(宋淳佑三年)四川制置使余玠采取冉璞兄弟献策,因山为垒,筑造城市,并把合州州治搬迁上山,所谓“蜀口形胜之地莫若钓鱼山…若任得其人,积粟以守之,贤于十万师远矣。”
1254年,王坚受任兴元都统兼知合州后,征发当地“石照,铜梁,巴川,汉初,赤水五县之民”进一步完善城郭,城中之民“春则出屯田野,秋则收粮运薪,以战以守”。
随后,张珏又倍增修筑,终于让钓鱼城成为一座易守难攻的天险重镇:两道城墙,北一字城墙与南一字城墙在钓鱼山南北遥相呼应,利用嘉陵江的天然屏障将整个东城半岛围护起来,有效的将战略纵深扩大到整个东城半岛,使之成为山城的外围防线和物资供应保障。
同时,城墙又与下方的水军码头配合,加强了与周围军事据点的联络。
|钓鱼城遗址水军码头位置 作者戈德温男爵供图
此外,钓鱼城的重要性,还在于它是当时南宋川陕防线的物资中转基地。
其中钓鱼城南水军码头,集战略防御、物质转运、战船修造、船只停泊等多功能于一体。大量宋代川陕防区其他据点所需要的军需物资,粮草辎重,自重庆沿嘉陵江水路而上,在钓鱼城码头中转后,再分别沿着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条水路转运到其他地方。
2004至2010年,重庆考古研究所对钓鱼城遗址进行了系统发掘。在南水军码头南部、中部及北部,考古工作人员发现了三个庞大的卵石堆,它们都来源于临近河滩,直径大多在十五至二十公分左右。
这些表面光滑,规格相差无几的卵石是守军所用抛石机的砲弹。在南水军码头西北部,还发现了两座砲台遗址,所处位置都为码头制高点,安置在这里的抛石机,可以有效地封锁嘉陵江面。
抛石机,在当时被称为“砲”。在宋仁宗时期编辑的《武经总要》中,就记录有手砲,单梢砲,旋风砲等八种抛石机兵器,威力最大的七梢砲拥有21尺长的梢架脚柱,125根拽索,需要250名拽索军士操作,发出的砲石可达90至100斤,最大射程为400米开外。
|蒙古军队强攻钓鱼城 作者戈德温男爵供图
在炮台内墙里侧,笔者看到了在这次发掘中出土,由条石组成的几组阶梯,当年不避矢石,赤膊上阵的拽索军士,就是站在其上,在号令声中,齐声发力,将砲弹投掷而出。
南宋初年,陈规在《守城录》中,明确指出砲应当安置在城外敌人难以观测的隐蔽位置,并设立观测员,“专照斜直远近”,在其指引下进行间接射击。
在长达三十余年的钓鱼城保卫战中,驻守于此的宋军肯定也运用了这项技术
而为这座生死攸关的码头提供陆上掩护的,则是南水军码头城墙,它西距南一字城墙400余米,起筑于山南始关门西侧九十余米的峭壁之下,其走势缘山脊起伏,向南与嘉陵江边的南水军码头相接,全长约260米,水军码头凭借这道城墙,以及嘉陵江这道天然屏障,形成钓鱼城南面的封闭体系。
|一字城墙航拍图 作者戈德温男爵供
惨烈的钓鱼城攻坚战,从1259年2月3日打响。在攻击城西各门受挫的情况下,蒙古军队分别尝试从钓鱼城南面的水军码头,东新门等地展开突破。
在钓鱼城遗址西北部城墙外,大约距离奇胜门以北约100米的地方,笔者曾看到了一处入口处被茂密杂草遮蔽了大半的洞穴遗迹,通过考古工作人员介绍得知,这里就曾是一处攻城元军开凿的地道,距地表约5米,由主通道、六条短支道及竖井组成,总长度约35米,宽1.5,高1.3米,平顶,横剖面略呈倒“凸”字形,废弃原因可能为钓鱼城守军发现后填埋。
|元军开凿的地道 作者戈德温男爵供
从地道的开凿痕迹和地道的结构上看,地道挖凿到城墙脚下,就未继续向城内延伸,并在城墙根附近朝多个方位开凿通向地面的支道口,而这种设计,能使攻击钓鱼城时屯集在隧道内的兵卒迅速从多个出口向外出击。
根据《元史·宪宗本纪》中所载,1259年6月,蒙哥率师绕道钓鱼城西北部,“丁酉,夜登外城马军寨,杀宋兵甚众…..迟明,遇雨,梯折,后军不克进而止。”
根据考古专家的实地考察,马军寨所在地就是今日钓鱼山西北外城马鞍山,正是笔者所看到的地道所在地。
鉴于四月初,元军已经尝试从此地试图登城,屡次被居高临下的守军击退,所以这一次的攻势以地道奇袭为手段,似为合理。
经过一夜激战,元将汪德臣以为钓鱼城外线防御洞开,守军伤亡惨重,应斗志大挫,所以贸然单骑前往阵前,试图招降王坚,结果被宋军礌石击中,于21日不治而亡。
|钓鱼城部分城墙 作者戈德温男爵供
无疑,爱将的阵亡极大地激怒了蒙哥,他在随后的军议中断然拒绝了部将术速忽里等人提出的“水陆东下,出荆楚”,从而使“上流重庆,合州孤危无援,不降即走”的策略,力求速战速决,攻克钓鱼城——这个决定最终成为蒙哥在自己和蒙古帝国的命运天平上添加的一枚致命的砝码:7月9日,当蒙哥来到位于钓鱼场新东门对岸,大约直线距离大概300多米的小山脑顶坪,登上特意修建的瞭望碉楼时,一阵飞石就轰然降临。
蒙哥之死,再次让蒙古帝国陷入了内乱:由于缺乏明确制度化的继承原则,所以蒙古帝国的大汗继承权最终只能通过武力才能解决。
蒙哥之弟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分别在不同的忽里勒台大会上被选为大汗,从而成为了蒙古帝国内战的导火索。
随后,达到了自己扩展能力尽头的蒙古帝国被黄金家族的不同后裔所分割,并形成了几个独立的汗国,并最终在不断的内部斗争和本土化过程中碎片化,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而蒙哥的死亡,无疑则大大加速了这一进程。
从这点来看,七百多年前的钓鱼城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走向,一点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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