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谁的童年不偷钱？
3月26号，三毛诞辰那一天，深圳“我们的书房”读书会将移师苏州，专题举办三毛读书会。如此劳师袭远，原因有三。其一是东山碧螺春上市了，其二是香椿头炒蛋很好吃，更重要的是，小群姐在苏州东山有一个世外桃源的院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小群是深圳驻宝岛的记者，她是三毛迷，她的形貌、性格都和三毛神似，人生轨迹也差不多，一个背包就可以潇洒走天下。几年前她来到东山，一下喜爱上了这个地方，然后就提前退休了，在这里买了一个小院子，过起了村民的小日子。喂马劈柴，偶尔周游世界。
这个举动，有点像三毛独闯撒哈拉，她和三毛一样任性。不同的是，三毛希望一直流浪，她却在东山扎根成了模范村民，她还自称是村花，改变了很多村民的生活和审美。在她的地盘上做三毛读书会的分享，这是一个天才的创意。
我们很快就能听到她的分享了。但我没法庆祝，因为我也有分享的任务。可惜我不是太关注三毛，我那时女生疯狂喜欢三毛。奇怪的是，因为女生太喜欢了，男生反而不好意思说喜欢了。正如后来的大学生，女生喜欢周国平，男生喜欢王小波一样。相对而言，我更喜欢张爱玲。于是，程老师慌忙买书，买了三毛的三本书，让我读一读找找感觉。其他文章都没啥感觉，三毛偷钱倒是让我反复看了好几遍。
因为我们都曾偷过钱。我甚至有一个观点，没有偷钱的童年是一个假童年，没有偷钱的人生不值得一过。如果某个编辑收集所有孩子偷钱的故事编成一本书，那一定是一部传奇。当然这必须是我们那个年代的。现在小孩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三毛偷了妈妈五块钱，偷钱的动机是想买《红楼梦》人物画片、彩色糖果外面的玻璃纸。下面来了，请重点看偷钱孩子的窘迫心理。
“对着那张静静躺着的红票子，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两手握得紧紧的，眼光离不开它。”虎视眈眈，这是偷钱前的心理和体态动作。下面是“当我再有知觉的时候，已经站在花园的桂花树下，摸摸口袋，那张票子随着出来了，在口袋里。”这个貌似很奇怪，但却是最真实的心理。因为太恐惧和紧张了，等到真正干坏事的时候，反而没有了感觉。
然后一系列遭罪的事情来了，“没敢回房间去，没敢去买东西，没敢跟任何人讲话，悄悄地蹲在院子里玩泥巴。”母亲喃喃自语：“奇怪，才搁的一张五块钱怎么不见了。”姐姐和弟弟乖乖地吃饭，没有答理。与他们无关，才不肯管大人的事。但三毛却说了：“是不是你忘了地方，根本没有拿出来？”母亲说不可能的，三毛接触到父亲的眼光，一口滚汤咽下去，烫得脸就红了。或许父亲的眼光并无深意，但做贼总归是心虚的。
然后就是睡午觉，三毛被捉到床上去了，母亲不肯孩子穿长裤去睡，硬要来拉裤子，当她的手碰到三毛的长裤口袋时，三毛呼一下又涨红了脸，挣扎着翻了一个身，喊说头痛头痛，不肯她碰自己。
已经快黄昏了，钱仍然用不掉。晚上长裤势必脱了换睡衣，睡衣没有口袋，那张钞票怎么藏？万一母亲洗衣服，摸出钱来，又怎么了得？书包里不能放，父亲等我们入睡了又去检查的。鞋里不能藏，早晨穿鞋母亲会在一旁看。抽屉更不能藏，大弟会去翻。除了这些地方，一个小孩子是没有地方了，毕竟属于我们的角落是太少了。
终于到了晚上，三毛被拉去洗澡，母亲要脱她的衣服，她不肯，开始小声地哭，脸通红的，哭了一会儿，发觉家里的工人玉珍蹲着在给洗腿，这才松了一口气。
穿了睡衣，钱跟过来了，握在拳头里，躲在浴室不出来。大弟几次拿拳头敲门，也不肯开。等到小孩都已上了床，母亲才去浴室，父亲在客厅坐着。
然后三毛赤着脚快步跑进母亲的睡房，将钱卷成一团，快速地丢到五斗柜跟墙壁的夹缝里去，这才逃回床上，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是三毛假装帮母亲找到了，最终自己的梦想因为自己的胆小而付诸东流，心里酸酸的。
但那以后，三毛的爸爸妈妈开始给孩子零花钱，原先他们忽视了，这就是好父母，察觉了孩子的需求，然后保护孩子的自尊心，不让孩子犯错误，那以后，三毛家里再也没有丢过钱。长大后，一问，三毛全家都是贼，都偷过父母的钱。
这就是三毛偷钱的悲催经历。但谁没有类似经历呢？
我表哥姓王，但所有人都喊他大钱。我觉得奇怪，有一次问起他，他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我觉得有趣，回头问他弟弟才得知。这个绰号大有玄机。
表哥很憨厚，小时候也没扛住诱惑，在家里偷了一张大票子。偷了之后，什么也不敢买，真如三毛所说，小孩子藏钱的地方实在不多，他就把大钱叠成一小块，放在床腿下。没想到被大舅母扫地发现了，于是就拿竹条打，这个打法乡下有一个美称，叫“竹笋炒肉丝”。炒过几番之后，舅母也觉得奇怪，就问，为什么偷钱又没花出去？表哥抽抽噎噎地说：“大钱不敢用！不敢用嘞！”舅母自己笑弯了腰。谁知道这句话就传出去了，风靡全村。
大人也觉得好玩，见面就调戏他“大钱不敢用”。后来竟然发展到用“大钱不敢用”来指代他，但“大钱不敢用”太长了，后来干脆压缩为“大钱”。表哥起先是反抗，后来是沉默，再最后是默认，到最后的最后居然就从了，大钱就是他，他就是大钱。看来偷钱的烙印要陪伴他一生了。
我也曾偷钱，但命要比他好得多。
也许是因为我们家太穷了，父母的钱宝贝着呢，根本不会随便放。我即便想偷也无从下手。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听见父母在房间里窃窃私语，侧耳一听，竟然是在数钱。顺着门缝一看，我父亲正好把钱放在一个茶叶筒里，然后他把抽屉拿出来，放在地上，他就趴在桌子上把茶叶筒往里面塞……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蹑手蹑脚逃走了，感觉心已飞出九天之外。
那时候正好流行《射雕英雄传》，我在街上看到射雕上下册三本。我有多么渴望，简直日思夜想。但做梦也不敢想拥有。如果有一套，我还怎么活下来，单单快活就能要我的命。
但现在不同了，我知道家里藏钱的地方了，只要我足够大胆，伸出魔爪。自从有了这个念头，我说话颠三倒四，走路也不太会走了，全部都是猫步。一种罪恶感牢牢笼罩了我。我无法抉择。我反思推断。如果不能得到那套书，我会死的，肯定会死。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但偷钱买了，不被发现我不会死。发现了一顿毒打免不了，但确信他们不会打死我。权衡再三，我下定决心还是偷。
那一天，我早早回家，打开爸妈的门，学着父亲，我小心把抽屉拿出来，趴在地上，把手伸进去。感觉伸出去的手，伸了很久，很久，很久，越过高山，越过海洋，终于摸到了那个茶叶筒。拿出来，打开聚宝盆，感觉是一堆大大小小的钱，最大的是10元钱，也就几张，然后就是5元面值的，稍微多几张……我紧张的盘算，如果拿小钱，拿多了，数额大大减少，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就拿了5元钱，然后伪造好现场，落荒而逃。
出了门，我一溜烟飞到街上去了，花了一块多钱，买了三本厚厚的《射雕英雄传》。剩下来的钱不知道如何花，我不想买吃的，也不想买喝的，人为什么要吃饭和喝水呢，阅读的幸福盖过了一切。但问题来了，还有三块多钱藏到哪里去呢？我也面临着三毛和大钱一样的困惑。
但我很快就找到了办法，农村过去客厅都有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方有一个高高的茶几，都是用砖头垒成的。最上面砌得平平的，砖头的下面是一排竹子，竹子的作用是支撑。我慢慢在两边摸这些竹子头，好多都是竹节，没有洞穴。好容易摸到了一个空心的。我欣喜若狂，用一张纸把3块多钱包起来，狠狠地塞进竹洞里，外面又揉了一团纸，封起来，然后再揉再封。事后突然想起来，连封这个洞口的纸团都取不出来了，更何况是里面的钱？
提心吊胆过了几天，有一天放学回来，我看见父母满脸阴郁，在讨论少了五块钱，看到我回来，他们把门关起来了。父亲责怪母亲有没有算错，我妈暴怒，大骂父亲，说他肯定买烟抽了。父亲嘟囔着，我魂抽烟了？……我虽然万分恐惧，但也暗暗欣喜，父亲打过我那么多次，终于嫁祸一次给他了。这一劫终于过去了。很多年后，在一个阳光的午后，父亲已经病重了，我突然提起这件事。我生命深处的隐秘，但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也没有什么表示，那时他只担心自己的身体。不在乎我的忏悔。
老子英雄儿好汉，小王子也偷过钱，但他太小了，偷钱很拙劣。我和程老师买菜，回家零钱就放在门旁边的柜台上。小王子那时还小，大概4岁多的样子，但他已经知道用钱买糖吃了。
有一天中午，我和程老师正在睡午觉，小王子从我们门前走过去，但他突然又返回，对我们说，你们睡觉，我帮你们把门关上。
然后帮我们把门关上，动作有点鬼鬼祟祟的。我和程老师先是高兴，儿子懂事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程老师就说，你起来看看。我爬起来偷偷打开门，只见小王子正在搬一个凳子，然后爬到凳子上，去拿我们的钱。一个硬币一个硬币拿，拿一个似乎犹豫一下，再拿一个。然后他下来，把凳子还原到原来的地方。这才发现我在看着他。他虽然小，但也知道是偷，吓傻了。
我威胁要好好揍他一顿，到处找棍子，反正我忘记了，也许是恐吓，也许是真打了。看着他哭哭啼啼的样子，我给了他一点钱，但他竟然拒绝了，他从小就有强烈的自尊心。那以后，一直到长大，他再也没有拿过我们的钱。昨天与程老师感叹，从此他再也不会动我们的钱，程老师说，但不一样花我们的钱。这样理解似乎也对。由于愧疚，我给钱给他总是很大方。
他虽然并不缺钱花，但偷钱的隐秘的快乐，估计是找不回来了吧。三毛如此，我们也一样。原因很简单，金钱还是过去的金钱，但过去的美好时光早已经不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