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71章)

第71章  见字如人  有口难言

几天后,王缙携家人赴登封任职,王维愈发深居简出。这日,在秋风萧瑟中,他独自一人来到长安郊外的桥陵,祭扫岐王。

岐王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桥陵东南方向,日夜守护着父亲李旦。

王维动情地跪拜在岐王墓前,举起酒壶,斟满美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王爷,一转眼,您辞世已有六年。六年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一言难尽。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完,便仰头喝完了杯中酒,并将另一个酒杯里的酒洒在了墓前。

“王爷,这些年来,我诵读佛经,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前几日读谢灵运的五言古诗,看到'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想着王爷或许也会喜欢,我便写了下来,送与王爷。”

王维说罢,便从袖袍中掏出一幅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益州麻纸,摊开抚平后,用蜡烛点燃一角,看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王维就这样在岐王墓前絮絮说着话,直到日头西斜,天色渐晚,才依依不舍地在岐王墓前伏地拜了三拜:“王爷,天色已晚,您好生歇着,改天我再来看您。”

起身离开岐王墓后,王维慢慢走着,忽然,一块题有“金仙长公主碑”的墓碑引起了他的注意。

金仙公主?王维不由脚下一顿,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不是玉真公主的同胞姊姊么?竟然已经长眠于此了?王维叹了口气,停下脚步,在金仙公主墓碑前站了下来。

墓碑旁有一篇《大唐故金仙长公主墓志》,通篇用小楷书写,字迹清雅绝伦,王维不觉轻声读了下去:“金仙公主年十八入道,二十三受法……”

落款处,有“徐峤奉敕撰、玉真长公主书丹、卫灵鹤奉教检校镌勒并题篆额”等字样。虽然徐峤祖孙三世均为朝廷中书舍人,传为美谈,虽然卫灵鹤以善书刻而扬名天下,但这些都不及“玉真长公主书丹”这七个字对王维的冲击力大。

都说见字如晤,一时间,王维竟有种久别重逢之感。他不由上前一步,细细欣赏玉真公主的书法。只见字形清瘦秀丽,笔锋柔中带刚,诸法兼备于有意无意间,深得欧体书风遗韵,在安逸静谧中流露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风逸气,可见玉真公主的书法造诣已非同一般。

“她能写出这样一手清雅绝伦的书法,似乎已经悟得道家真谛。但愿她能真正放下红尘纷扰,只有她真正放下了,我也才能真正安心吧。”想到这里,王维抬起头来,看向远方的落日,眼中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每年秋冬时节,李隆基都会带武惠妃去骊山华清宫沐浴温泉,732年秋冬也不例外。

这日,在舒缓浑厚的太和雅乐声中,一队长长的马车从丹凤门缓缓驰出,穿过皇城,由春明门出了长安城,直奔骊山而去。

在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等十二架副车的前呼后拥中,李隆基和武惠妃端坐正中主车中。

望着车窗外的壮丽风光,武惠妃不由出神道:“陛下,您第一次带衡娘去华清宫,已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可在衡娘心里,却仿佛就在昨日,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朕当然记得。那一年,你16岁,刚被朕封了婕妤。”李隆基凑到武惠妃耳畔笑道,“朕还记得,那次从华清宫回来不久,你便饮食倦怠,朕宣御医为你诊脉,不料却是怀上了龙裔。”

一路说说笑笑中,车马很快就抵达华清宫。长安城早已寒风凛冽,但华清宫里依然树木葱茏,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温暖湿润的味道。

晚膳时分,李隆基来到飞霜殿用膳,却迟迟不见武惠妃。过了好一会儿,高力士才从殿外匆匆走了进来,满面含笑道:“陛下,惠妃娘娘方才交代老奴说,她在星辰汤恭候陛下。”

“星辰汤?”李隆基心里一动,星辰汤是华清宫里最靠近汤泉古源的汤池,水质最是清澈软滑。十八年来,星辰汤一直是他和惠妃专属的汤池。其他嫔妃再是受宠,也从未有资格和他共浴星辰汤。

武惠妃的话将李隆基撩得心痒难耐,哪还有心思品尝美味佳肴?他拿起银箸,不过每样随意吃了几口,便起身前往星辰汤。此时的星辰汤,早已笼罩在一片雾气朦胧中,香气袅袅,波光粼粼,恍如天上仙境一般。

“陛下……”李隆基刚踏进星辰汤,武惠妃便袅袅婷婷地迎了过来。

只见她身上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粉色轻纱,仿佛随时要从她身上滑落似的,将她本就玲珑有致的身形衬托得愈发魅惑难言。李隆基只觉得胸口都快要炸裂了,顾不得脱去中衣,便将武惠妃打横抱起,快步向汤池走去。

“三郎……”在武惠妃娇喘微微的喘息声中,李隆基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

他用孔武有力的手臂牢牢攫住她的纤细腰肢,贪婪地亲吻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她不由自主地紧紧勾住了他的脖子。

在剧烈的摇摆中,她只觉得她的身子已彻底融化在温暖的池水中,不,应该是融化在比池水更火热的他那滚烫的怀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池碧水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李隆基长长舒了口气,和武惠妃一起浸入水里,抚摩着她凝脂般的肌肤,哑声道:“我的玉人儿,你叫朕如何离得了你?”

武惠妃嫣然一笑,依偎在他胸前喁喁软语道:“衡娘只愿,永永远远腻在陛下身边。”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哦?怎么突然伤春悲秋起来了?”李隆基托起武惠妃的下巴,一脸爱怜地看着她。

“陛下,不知为何,每次来到华清宫,衡娘便会想起咱们那三个可怜的孩儿……”武惠妃娥眉微蹙,我见犹怜,李隆基顿时心中一沉。是的,那三个夭折的孩子,一直是他和惠妃的心病。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提起,便让人揪心般的疼。

“陛下,李一走时,衡娘以为是天意,敏儿走时,衡娘以为还是天意。但当咱们的小皇女也早逝时,陛下,您说这还是天意么?”武惠妃似乎沉浸在往事中,幽幽地说了下去。

听武惠妃提及此事,当年那些让人寒心的流言蜚语顿时涌上心头,李隆基虽然周身都被温暖的池水浸润着,但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寒意,不由揽紧武惠妃,打了一个寒颤。那些十多年前的往事,一一浮上了心头。

那是719年1月,在李一夭折两年后,武惠妃生下了第二个皇子李敏。李敏满月不久,武惠妃又怀孕看,720年1月生下上仙公主。不料,720年2月,武惠妃还在坐月子时,仅一周岁零一个月的敏儿便夭折了。产妇原本最忌流泪,但那一个月里,武惠妃不知为敏儿流了多少泪!

好容易安抚武惠妃从敏儿之死中走出来,不料,这年7月,不满6个月的上仙公主竟又离奇夭折!当时,武惠妃又已身怀六甲,这样的打击让她如何承受得住?

720年11月,武惠妃的第四个孩子提前一个月早产,便是皇子李瑁。

三年之中,接连失去三个孩子,这样的人间惨剧,天下哪个女子能够承受得住?想到这里,李隆基不由深深叹了口气,紧紧搂住武惠妃道:“衡娘,是朕没有护好你,没有护好咱们的孩子!是朕对不住你!你放心,从今往后,你和孩子们必定不会再受任何委屈!”

看李隆基如此动情,武惠妃心头暗喜,抬眸看着李隆基,轻轻抚上他的两鬓,梨花带雨道,“多谢陛下垂怜,衡娘有一个小小心愿,不知陛下能否答应?”

武惠妃的声音自有一种沙软绵柔的味道,听她如此一说,李隆基的心早已融化了,低声笑道:“我的玉人儿,你便是想要这天上的星辰,朕也会答应你。”“陛下,衡娘不要漫天繁星,衡娘只愿,瑁儿能得陛下垂青,有朝一日成为太子。”

说到“太子”二字时,武惠妃故意放慢语速,柔情万种地看着李隆基。不待李隆基反应过来,便上前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

看着怀中一脸春色、脸颊嫣红的武惠妃,李隆基只觉得身子早已酥了,顿时手上一紧,不由分说地低头咬了下去:“衡娘,朕想要你再生个小皇子……”

“三郎……”武惠妃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带着剧烈喘息的炙热的亲吻便密密麻麻落了下来,在被眼前这个天底下最霸气的男人淹没之前,她再次清楚地坚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太子之位,必须给她的瑁儿;这李唐天下,必须给她的瑁儿!不说别的,单是为了她夭折的三个孩子,也必须讨回这个公道!

733年春天,当长安城朱雀大街两边的槐花渐次盛开时,李隆基和武惠妃一行浩浩荡荡返回了大明宫。长安人一如既往地喜欢春天。放眼望去,曲江边上,雕鞍骏马和油壁香车络绎不绝,山坡上下,或立着古朴雅致的六曲屏风,或围着色彩艳丽的绣锦帷幕,或扎着五颜六色的各种毡帐,端的一派热闹。

但在大明宫紫宸殿里,李隆基却对着满园春色提不起丝毫兴致。因为,他已在华清宫的星辰汤里答应了武惠妃,废掉太子李瑛,改立李瑁为太子。但李隆基明白,废除太子绝非易事,即便他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也不能拿废立太子之事当儿戏。但是,既然答应了武惠妃,便也只能知其不可而为之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比谁都更清楚,武惠妃生的三个孩子的早夭,绝非天意,而是人为。

那么,谁是背后的元凶呢?他虽不能肯定是谁所为,但王皇后和太子李瑛的生母赵丽妃嫌疑最大。自从他专宠衡娘后,没有子嗣的王皇后对衡娘早就嫉恨在心,作为太子李瑛的生母,赵丽妃生怕李一、李敏夺了李瑛的太子之位,因此,很可能是王皇后和赵丽妃联手对三个婴儿痛下杀手。只可惜,因为没有确凿证据,便迟迟无法定她们的罪……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此事,他便无法原谅自己。因此,让瑁儿当上太子,也算是弥补对武惠妃失去三子的歉疚吧!决心已下后,李隆基开始着手处理此事。他想到了一个人——太子李瑛的师傅、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吕。

717年9月,20岁的阿倍仲麻吕随日本遣唐使团抵达他日夜向往的长安。

当时,各国纷纷派遣使者和留学生来长安学习大唐杰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大唐也拿出了大国应有的气度和风范,以礼相待各国使者和留学生。

阿倍仲麻吕顺利进入国子监太学,系统学习天文、历法、音乐、法律、兵法、建筑等知识。718年10月,日本遣唐使团返回日本,但阿倍仲麻吕仰慕大唐文化,选择留在了长安,并为自己取了一个汉名——晁衡。

从国子监毕业后,阿倍仲麻吕参加大唐的科举考试,一举成为当时各国遣唐留学生中唯一考中进士之人,顿时引起了李隆基的关注。

725年,李隆基任命阿倍仲麻吕为洛阳左春坊司经局校书,正九品下,负责校理、刊正经史子集四库图书,并辅佐太子研习学问。请一个日本留学生担任太子的老师,足见李隆基对阿倍仲麻吕的信任和赏识。

阿倍仲麻吕比太子李瑛年长八岁,和李瑛亦师亦友。李隆基也常问他对大唐文化的学习和看法。731年,李隆基擢任他为门下省左补阙(从七品上),除了继续担任太子老师外,还职掌供俸、讽谏、扈从、乘舆等事。

这日,李隆基宣阿倍仲麻吕到紫宸殿说话,照例问了他一些有关太子学问方面的近况,忽然话锋一转道:“晁爱卿,朕听说你们天皇血统纯正,号称万世一系,果真如此么?”

“启禀陛下,确实如此。日本崇拜太阳神,天皇是太阳神的后裔,从第一代神武天皇开始,血缘世系稳定。”

“如此说来,能和你们天皇联姻的,只能是贵族了?”

“是的,天皇非常讲究血统,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天皇实行内部通婚制度。比如,第30代天皇敏达天皇就娶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额田部为妃。五年后,广姬皇后去世,额田部还被册立为皇后。”

李隆基凝神细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朕近来时常寻思,太子李瑛的生母赵丽妃是歌舞伎出身,若用你们天皇的眼光去看,太子的出生是否不够高贵?”

李隆基话音刚落,阿倍仲麻吕顿时心中一惊。听话听音,皇上说太子出生不够高贵,言下之意是要废掉太子吗?阿倍仲麻吕心思转了几转后,连忙向李隆基抱拳道:“启禀陛下,虽说天皇重视血统,但也不是唯血统论。比如当今的光明皇后就不是贵族出身,但深受天皇器重,光明皇后所生的女儿阿倍内亲王已被立为皇太女。这些年来,微臣和太子朝夕相处,深感太子安分守己,敏而好学,是不可多得的贤良太子。”

阿倍仲麻吕娓娓道来,语气柔和,但说到太子李瑛时,却故意放慢了语速,话里话外自有一种笃定的力量。李隆基微微向后靠了靠,良久后才“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阿倍仲麻吕道:“晁爱卿,太子有师傅如你,是他的造化,还请晁爱卿多费心了。”

李隆基脸上的不以为然,阿倍仲麻吕怎能看不出来?太子确实贤良忠厚,他不能为了投皇上所好而说违心话,即便要得罪皇上,也只能在所不惜了。

听李隆基说“多费心”,阿倍仲麻吕忙俯身行了一礼:“此乃微臣职责所在,担不起'费心’二字。太子勤勉好学,时有进益,微臣甚是欣慰。”听了阿倍仲麻吕这番挑不出一丝错处的话,李隆基不由几分怅然、几分欢喜。

怅然的是,阿倍仲麻吕显然很维护太子,不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欢喜的是,他果然没有看错人,阿倍仲麻吕不仅汉学功底已和唐人一般无二甚至还有过之,而且为人耿直、处事公允,担得起门下省左补阙这份职务。

正顾自出神时,忽然听阿倍仲麻吕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微臣自717年来到大唐后,一直不曾回乡。家中双亲日益年迈,微臣思亲心切,能否请求回乡?”

阿倍仲麻吕已经在大唐生活了十六年,李隆基早已将他当作大唐子民,因此,当他提出要回乡时,李隆基深感惊讶:“爱卿,思亲心切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贵国和大唐隔着汪洋大海,海上行船,风大浪急,甚是凶险。你若就此归去,将来若要再来大唐,不知何年何月?因此,朕想留你再在长安住上几年,你看可好?”

阿倍仲麻吕虽然思亲心切,但一则仰慕大唐文化,二则和李唐皇家也有了深厚感情,再加上李隆基如此盛情挽留,倒也不好执意离去,便深揖一礼道:“多谢陛下厚爱,陛下但有驱使,微臣定当效劳。”

如果说阿倍仲麻吕让李隆基心头怅然,那么,几天后,侍中裴光庭、中书侍郎张九龄更是让李隆基无言以对。

自733年初春以来,裴光庭的身子便不大好,在家养病不起。这日,李隆基忽然来到裴宅,说是探望裴光庭的病情。裴光庭妻子武玉娘是武惠妃的堂姊,论起来,李隆基和裴光庭不仅是君臣,还是连襟,关系非同一般。李隆基嘘寒问暖了几句后,叹了口气道:“裴爱卿,今日朕来,还有一事相商。”

听说皇上要和自己商量事情,裴光庭心中“咯噔”一下,忙在床榻上强撑病体道:“陛下折煞微臣也。但凡微臣知道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裴爱卿,实不相瞒,朕于册立太子这件事上,当年考虑不周,如今有些犯难。你也知道,朕有二十多个皇子,长子李琮乃刘华妃所生,二子李瑛乃赵丽妃所生,三子李亨乃杨贵嫔所生。朕715年册立太子时,未立长子李琮,也未立被王皇后收为养子的三子李亨,偏偏立了二子李瑛,如今想来,名不正,言不顺。”

李隆基和裴光庭说话时,闲杂人等都须回避,武玉娘自然也不得在场。但武玉娘觉着今日皇上忽然到访,定非探病那么简单,便特地留了一个心眼,悄悄躲在屋外偷听。当她听到李隆基说出“名不正言不顺”这番话时,不由心头大喜,看来,衡娘心心念念要立瑁儿为太子的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如果瑁儿当了太子,衡娘将来便是皇太后,她必定会感谢外朝的李哥奴,到那时,她和李哥奴便是要权势有权势,要富贵有富贵,当真是天底下最快活的神仙眷侣了……

正当武玉娘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想入非非时,屋里忽然传来了裴光庭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只听他喘着粗气道:“启禀陛下,微臣虽然不才,却不敢苟同陛下方才之言。”接着又是一阵急喘,喘得李隆基心中一沉,更喘得屋外的武玉娘直跺脚,在心里恨得牙痒:“裴光庭,你真是天底下最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人家皇上都那样说了,要你着什么急?你顺着皇上的意思说不就得了!”

仿佛听到了武玉娘的腹诽似的,裴光庭偏偏不顺着李隆基的意思说,而是言辞恳切道:“陛下当年册立李瑛为太子时,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可谓名正言顺。这些年来,陛下和太子父慈子孝,太子和诸兄弟兄友弟恭,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气象,可喜可贺!微臣还记得,三年前,微臣刚升任侍中时,曾撰写《瑶山往则》《维城前轨》各一卷,陛下下诏褒奖,让太子在光顺门接见微臣,赐微臣绢帛。微臣觉着,太子风采殊胜,颇有陛下神韵……”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哮喘。

不知是因为刚才话说得急了些,还是因为说话久了伤元气,这一波哮喘竟分外凶险,裴光庭本就伛偻的背脊愈发缩成一团,李隆基顿时也慌了神,忙大声叫道:“快来人!”跟随李隆基一起前来的御医忙快步进屋帮忙。一番手忙脚乱后,裴光庭总算止住了哮喘,但已面如死灰,躺在榻上气息微弱道:“陛下,微臣这身子已是不中用了。多谢陛下来看微臣,微臣感激不尽。”说着便想支起身子行礼。

李隆基忙一把按住裴光庭,心里到底有些不忍,宽慰了几句后,交代御医留下好生照看,自己扬长而去。回到大明宫后,李隆基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其他人反对他废掉太子,倒还在情理之中,但裴光庭是武惠妃的姊夫,该一心力挺武惠妃的孩子才是,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难怪朝廷上下都说裴光庭是有名的死脑筋,果然如此。

不过,裴光庭那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气象”倒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自从唐太宗发动了玄武门之变,李唐王室好像习惯了用暴力流血来完成权力更迭。他年轻时就曾目睹朝臣们发动神龙之变,迫使武则天让位于唐中宗。他自己曾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之变,剿灭韦氏一党,又在登基以后发动先天之变,除掉太平公主,从此才大权独揽,安坐皇位。

在血雨腥风中登上帝位的他比谁都更清楚,对于皇家来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多么不易!然而,既然答应了武惠妃,这事便也只能继续做下去了。这日,李隆基抬脚来到大明宫光顺门外的集贤殿书院,找中书侍郎张九龄说话。

张九龄比裴光庭年长五岁,但看上去仿佛比裴光庭还要年轻五岁。加上他举止优雅,风度不凡,在李隆基看来,这满朝文武百官中,若论风度,张九龄当排第一。

见皇上突然到访,张九龄忙放下纸笔迎了出去。李隆基点头笑道:“张爱卿,上回你给朕看的《六典》纲目,朕看着挺好,书名就定为《唐六典》即可。”

“多谢陛下赐名,此书从722年开始编撰,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五年当可编撰完成。”李隆基点了点头,又问了张九龄朝堂上的一些事物,便貌似漫不经心道:“张爱卿,你可曾听闻朝中有人议论太子?”

张九龄心中一紧,不知皇上此言何意,忙肃然行礼道:“启禀陛下,微臣埋头编撰《六典》,深居简出,孤陋寡闻,倒是不曾听闻。”李隆基叹了口气道:“朕倒是听力士说,近来朝中时有议论,有说为何不立王皇后养子李亨为太子的?有说为何不立同样是庶子但却是长子的李琮为太子的?也有说为何不立武惠妃四子李瑁为太子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张爱卿,你怎么看?”

张九龄凝神细听,当听到“为何不立武惠妃四子李瑁为太子”时,先头的疑惑顿时释然。原来,皇上今日所言,重点是在这里。他在心中斟酌一二后,俯身行礼道:“启禀陛下,微臣不曾听闻这些议论,若真有这些议论,当是小人为之,陛下应当严惩。微臣以为,太子乃是国本,未有过失,朝中怎能擅议废立?此乃取乱之道,请陛下深思。”

李隆基心中一怔,没有料到张九龄竟搬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一时倒也不知说何才好,只好讪讪笑道:“爱卿所言甚是,或许力士一时耳背,听错了也是有的,朕有数了。”“陛下,自古以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陛下广开言路、虚怀纳贤,实乃臣等之幸。”

见李隆基不再提及太子一事,张九龄心里略松了口气,顺势赞誉了李隆基一番。李隆基又问了张九龄有关他弟弟张九皋、张九章的近况,张九龄一一作答。为让张九龄在朝中安心为官,李隆基将张九皋、张九章在家乡封官,以便照顾他们年迈多病的母亲。

张九龄对此很是感激,愈发坚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报国之心,君臣相谈甚欢。当李隆基离开集贤殿书院,来到武惠妃所在的含凉殿后,心里便高兴不起来。

他该如何告诉武惠妃,废立太子之事眼下还急不得?不料,武惠妃却仿佛早已知道他心中所想似的,一边替李隆基敲肩捶腿,一边在他耳畔柔声道:“陛下莫为瑁儿忧心,瑁儿还小,咱们还有大把时间不是?”

武惠妃的善解人意顿时抚平了李隆基原本烦乱的心绪,心里熨帖得如同大热天喝了冰酪浆,将武惠妃拉到怀中,眯起眼睛低笑道:“衡娘所言极是,咱们确实还有大把时间!朕还想着,要让你再给朕添几个皇子皇女才好……”

说到后面时,李隆基的声音里显然带上了几分急促,武惠妃顺势踮起脚尖,牢牢勾住了他的脖子。只一息功夫,便双双淹没在了绣着满地金丝菊的锦绣帷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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