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黄军伟/山一样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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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军伟
耀强的阳光不懈地从深厚的云层弥漫过去，掀去了那久阴笼罩之下的一座座大山，此时兀立的大山倍显威严、神圣。微风徐面，见了这等良晨美景，我对先前父亲看病和治病时遇上那些纠结的事，抵捂一阵后随风而去。 “弟仔，我可以站起来了，自己走了。”弟仔，是父亲唤我的小名。
我醒来下楼，第一个习惯就是到父亲的房间探望一下他，他若醒了，我就问候一下。今早我特别高兴，看到父亲自己找了一双布鞋在试穿，然后挨着窗沿走动，见了我，他也高兴地跟我说话。我急忙把这个情况告知正在做早饭的母亲。母亲点头略带微笑，她的艰辛我很懂。这是父亲第N次病倒后自己又从生死边缘坚定地站了起来。
这次父亲能再站起来，非常了不起，他在半个月内从市医院到省城医院紧急抢救了四次，我签了两次重症病危通知单。第一次抢救父亲时，上下级医院的医生们都手无举措，经过反复研究仍找不出父亲脑积水和腹积水的原因，病情异常复杂。父亲在疼痛煎熬之中，知觉渐失。对这种情况，母亲和我非常镇静，从容应对。转院到省医院后，我和母亲配合医生针对父亲的病情及发生经过做了很多解说。记得那天夜里已经很晚了，省城医院来了好多个专家医生轮番会诊，一直到深夜，我才看到主任林医生松了口气，他放下了紧张忧虑的情绪，面露微笑，他和专家们大体摸排了病因，一起商量后才敢开出这些实验性的药。林医生特意交待说，先看用药后病情发展，再进行观察诊疗。
那天一直到了深夜，我和母亲一刻都没离开过父亲。在医院里我到底看到了什么，让我有那么多话想对天下的老人说。急诊室里有那么多病人进进出出，不知为何我对老人特别担心。其实我心里最想说的是，“如果我们都有用心去关照老人，很多老人都会很康寿的，而且晚年都会过得很舒心的。”如果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我们都有机会活到老，那么我们是不是就不愁我们自己老的时候日子过着很悲凉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是何等天经地义的事，我们并未见得做得好。
面对父亲的病情，我没有犹豫，犹豫是病人治病的大忌。感谢市医院医生的建议，我立即给父亲转院，我回家带了一些生活用品，然后就和母亲一起护送父亲上了急救车。急救车呼啸北上，紧张万分，风驰电掣，车退跑了龙江上游的虎溪，冲上了蜿蜒的高速路，车顶上的急救灯闪闪，千钧一发。此时我和母亲的电话都不断响起，我更紧张了，父亲说他的腹部仍在严重作痛，他额头上的冷汗一直未去。我安慰父亲说，“爸，痛则不通，你肠胃有结，等上边医生看了才能对症下药。”
汽车越来越快了，现在我看到车窗外路两旁正在猛烈退跑的是一座座大山，没错它们在退跑。不知为何，我看到大山，就想把它们比作老人，比作像我父亲一样的老人。
记得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父亲因为工作原因带着我们一家子在大帽山下的一个茶场过日子。因为孩子多个，父亲的收入不够糊口，所以他空时都要去深山老林讨柴。为了讨好一些柴，父亲要贪黑起早，要孤独一人赶路。为了生活能够维持下去，父亲进山讨柴越来越频繁了，可有一次他牙病患了，他还执意要进山讨柴，回来路上他休克了，随身带的水也喝完了。当时父亲心在想，“这次完蛋了，如果出不了山，可能会丧命老虎或野兽大嘴之下。”真老虎父亲不但见过，还用扁担敲打岩石驱赶过，老虎听到声音重重叠叠以为人多，才逃离，父亲也因此化险为夷。现在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如果再没有水喝，父亲的体力就没法再支撑下去了，随时可能丧命。他头顶着万里晴空，烈日胜于猛虎，在绝望中父亲晕睡过去了。后来突然醒来，已是傍晚夕阳。奇了，父亲看到附近岩石上有一滩清水，他连爬带滚地挪到岩石旁边，把水全吸干，奇迹出现了，父亲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力量，人也清醒了。之后父亲把全担柴担回了山下老家。父亲跟母亲说起那神奇的经过，最初母亲也不信，但后来她信了。母亲相信，父亲冥冥中像似有什么力量在护佑着他。
父亲的人生可谓九死一生，但父亲为何依然会好好地活着？后来我跟母亲说起父亲的一些事时，常提到了一个字是:忍。坚忍，是父亲一生顽强的写照。自从他在上海当了十几年兵后回老家，他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一性格。
父亲退伍回来后在农场上班，他跟人学着做稻谷换大米粉生意，他担心别人吃亏，不敢跟那些有心机的农家妇女计较什么，人家就用虚壳的稻谷换走了父亲上好的大米粉，父亲知情后没有要求退换，也不想与人家吵架，他忍着。父亲做米粉生意最后折本了，他欠下了债。欠人家债后，人家变卦了，不要我们还稻谷，要我们把所欠的稻谷折算成现金，然后债主皮厚居然要父亲将所欠的现金结算利息，利息之高令人撑舌，利滚利，再把利息合进母钱再滚利，面对如此疯狂的债主，父亲还是忍着。就这样欠小钱变成了欠大钱，可父亲不安于贫穷现状，他也希望致富，不料他和朋友又有了另一单生意，口头上答应了朋友同赚同亏，可合作之后父亲赚了，朋友亏了，岂料朋友却向父亲要他所亏掉的钱来平摊他的损失，面对如此霸道的行径，慈悲的父亲做出让步，父亲还是忍着。听母亲说父亲有一次更惨，他走村做生意途中掉入了一条水流湍急的库河里，一同掉水的货物压着他的身，父亲说如果不是过路认识他的好心村民及时叫人来救他，晚一点他就会被卷入涵洞，是他坚忍等着，他才躲过那场劫难。到最后父亲人是被救上岸了，可货物全都被水冲走了，一段时间下来的积蓄也全都泡汤了。村里人都说父亲命大，就在前几天就有一个村被淹死在那里。那事，母亲并不怪父亲，只说一句，“什么世道呀。”
父亲的“大度”是母亲痛苦的源泉，也是母亲所无法容忍的。在生存面临拷问的时候，母亲总是一次又一次给自己做出让步、和解，或者说是妥协吧。可以说，在那样忍无可忍的日子里，父亲和母亲共同成全了我们一个完整的家。父亲忍着，母亲怎么骂他，他都不还嘴，有时候母亲对父亲动点粗，父亲死活还是忍着。在生存最无期待的时候，母亲提出要和父亲离婚，父亲还是忍着，他只字不提“离婚”二字。不知道有多少次，父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到外婆家亲自把母亲接回来。父亲的那些经历，很多我都清楚。我觉得曾经身为军官的父亲，太正直了，做人太直了，一点点弯，一点点阴谋都不会使。父亲亲历的那些“傻事”太多太多了，可有一次让我义愤填膺，父亲为了配合派出所民警工作举证了磨石村的一个不法营运分子犯法的事实，事后那个不法分子怀恨在心，叫来一群流氓群殴父亲，打得父亲全身重伤，但最后父亲也忍着，他身上的内伤至今尚未痊愈。父亲事后跟我说，他忍着，一是出于良心和正义，一是出于考虑保护家人免受伤害的心理。至今想起，我仍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年幼不能帮助或者保护父亲，也不能为他分担什么。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无私无畏的“忍者”，他的无私不只一次差点让他丧命。曾是一路之隔邻村的一个淫客，不知他听了谁的诳语，夜里故意醉酒后提刀上门深深地捅了父亲背股部一刀，伤了动脉，血流如注。医生说若晚点，生命就结束了，好在父亲有非凡的意志力，那么痛他都能忍着，坚持到最后康复。令我难以启齿的是枉想杀死父亲的这个淫客在他家人再三哀求之下，父亲居然表示谅解，没有起诉淫客，淫客没有被判刑，只拘押了半年即被释放。事后，父亲又是轻轻一句带过，“得扰人处且扰人”。
往事如歌如烟。有人说，拥有亿万金钱是了不起的财富。有人说，出人头地是很光宗耀祖的事。有人说，发明创造、理论著身、经济成就等是很伟大的事。可我觉得，在岁月长河的生命故事里，这些都是过而即逝的东西。论生命之为生命贪婪所满足的财物，我的父亲他确实没能给我多少眼见为实的满足，但是他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价值——是不朽的精神价值，他给我的那些精神财富比高山更高，比海洋更深，比金钱更珍贵。
这只能说是，“近朱者赤”。父亲病倒后，我和母亲从没有过放弃的念头，我日日负责父亲吃喝拉撒，刷牙。母亲负责煮饭，喂养父亲，还有给父亲清洁身体。在坚持不断地照料父亲过程中，我悟得很多。我发现父亲的病因是身体抵抗力免疫系统下降引起的，而能破坏人体免疫系统抵抗能力的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父亲不太注意讲究卫生。俗话说，“病从孔入”。嘴巴和屁股都要常清洁，这样细菌和病菌侵入身体肠胃系统机会就少，而肠胃功能好坏又是父亲生命力强弱的关键因素，保护肠胃也就守护了父亲第二道生命防线；还有的是到了老弱状态的身体最不可取的是胡乱用药，这和胡乱滋补身体是一样有破坏性，对父亲身体最好的保健除吃瓜果蔬菜粗谷杂粮外全身穴道按摩，也是父亲驱病保健强生直接有效的途径。俗话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经脉和器官活络了，身体的疾病就得以释放，而有助于疾病释放的“催化剂”，则是“有事当没事”的乐观心理。若说饮食管控和按摩保健是父亲健康长寿的第三道根本防线，那乐观生活的心理就是父亲最后坚守的防线了。说第四保命的法宝，摆正人生心态，处处学会，以退为进，以疏代堵，即忍。忍者，天下无敌，自然包括对付那些既嚣张又可恶的疾病了。
父亲不怕生病也不怕死，但他担心的事情很多，遇上大事要事也都有担当，但就是人太老实了，所以他老是吃亏。但他能忍天下难容之事，他常跟我说，“遇事不当逃兵”，“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做人再苦也苦不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等等这一类的话。近年来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经历过了我才知道其实人生如水平淡。人活着要无愧于良心，若要说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唯有灵魂。决择人的高低的不是财富、地位、名利或者什么得失，而是人格的精神，它涉及灵魂的修行以及由己及人的魅力影响。父亲他从来不抱怨谁，也不恨谁，他的存在深深地影响了我的存在。我常与母亲说，父亲是佛下派的弟子，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意志，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空虚，什么是形式，什么是无意义，什么是生命的本质，什么是价值。父亲是我精神上的“雷锋”，他曾为子女付出了一切。我有想把自己心里话说给他听，但不知怎么开口。我常和父亲谈心，不必回避什么，因为我说了什么，他都会忍着。
岁月已逝，现在父亲很苍老了，白发、皱纹、驼背都有，他还常常体力不支，为此我和母亲没少操心。现在父亲身体难得全面有所好转，自己又可以步行、吃饭、方便了，我不知这是不是奇迹。医生本来说父亲的病情相当复杂，介于尿毒症边沿，他还有动脉硬化、脑积水、胸膜炎、肺炎、腹膜炎等病症，但没想到父亲挺过来了，清醒了，站起来了，还走起来了。我想此时的父亲就是一座高山——一座令我敬仰的高山，我是高山上的那棵松树。我相信有天我能长成巨伞，荫凉着普天下大山。我要像父亲一样矗立着，目光如炬，迎着流云化风化雨，恩泽草木，这也是我要像大山一样坚守的信仰和使命。
黄军伟简介
HUANGJUNWEI JIANJIE
黄军伟 （原名 黄弟弟），曾出版长篇《人的精神》一部。在《星星》诗刊、《诗友》、《青年文艺》、《福清文学》等报刊上发表诗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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