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黑
可能很多人不喜欢黑色，说它容易让人绝望，如那首被列为全球三大禁曲之一的《黑色星期天》表达的绝望情绪，一度导致许多人自杀。从内心说，我对黑色绝不排斥，我觉得黑色深沉冷静，甚至性感神秘。久居都市，我常常忘了夜有多黑。我一直留恋闵庄夜幕笼罩后那种“天似穹庐”的感觉。
城市的夜不黑始终让我觉得它不真实，毕竟，那是现代化的灯光成就了不夜天。生活在城里的人见过灯火辉煌，但极少体验过夜的深沉。记得那时闵庄人用煤油灯照明，窗户是纸窗，煤油灯的亮度有限，透过窗户纸的亮度更是微乎其微。在娱乐极度匮乏的时代，大人小孩子最乐意做的是事是串门子。有时从邻居家串门子出来，把自己扔进黑暗，恐怖瞬间占领自己的脑海。平日里听到关于鬼的故事太多，这个时候感觉那些吊死鬼、赤发鬼、吸血鬼全都是跟在自己屁股，于是撒开腿一路狂奔，直到进自家屋找到那盏昏灯方才定神。大人总是怪嗔地说：这个娃娃，可慌着呢，好是狼撵到尻子上了？其实，不是鬼撵到尻子上，是心中的鬼跟在尻子上。
多年后的许多个夜晚我努力寻找曾经的黑夜而未果，失落之余，我甚至埋怨，是城市的霓虹刺破了黑夜的完整，是它让夜的纯黑韶了色，甚至变得斑驳。记忆中的乡村之夜黑得彻底黑得纯粹黑得霸气，尤其是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也没有璀璨的灯火，夜是一个完整的黑的整体。盐池人常说“满天的星星没月亮，一脚踩到狗身上”。试想，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都是那么多黑，更何况既没星星也没月亮的夜晚。当然，黑夜里的那条狗一定是条黑狗，一条忘我沉思的想做什么梦的狗。
识黑方能知白，知白方能识黑，方能通晓阴阳。黑白平衡方能互转黑白，方能无谓黑白。民间有俗语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这里的皂指黑，孝指白。足见男女的阴阳属性与黑白的阴阳属性在搭配上产生的审美效果。诗人说：“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如此说来，黑夜给人的不止是绝望，相反是对光明与智慧的启迪。
民间称那些道士巫师之类的人为“走黑的”，指黑道，还是其他，我说不清楚。比如说走江湖，江湖险恶，有时难免月黑风高。走黑应该与这些字眼有所关联。据说包文正就能走黑，所谓日断阳，夜断阴。 大概是因了这个，才有他的智慧与明鉴。本家有个四太爷，据说生于宣统末年，四太爷是个晚清遗老，顽固不化，我记事时，他不但张口闭口民国多少年，甚至之乎者也，待我上初中后，我已明显能意识到他基本上是装蒜的半文盲。四太爷的固执表现在形象上的最明显特征是一直不肯剪他脑后的那条干辫子，偶尔还着长衫。四太爷是个厨子兼半吊子阴阳，兼会点巫术，偶尔也给善男信女拿鬼治病。四太爷说他每年除夕之夜都要在子时即交夜的时候到野外行走，意思大概是能够加持法力。除夕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称大晦日，夜深出户，夜寂如死，奔走在这样一个夜晚，似乎从中能获得大自然的某种秘密某种启示，抑或是某种神力。究竟四太爷故弄玄虚，还是确有其奥，我不得而知。
我没有在除夕夜行，但有一年年初一之夜倒是体验过一次。那天下午去四爷爷家拜年，我的叔叔、姑父都在，他们与我打麻将。那天打到夜里一两点散了。他们让我住下来，我觉得没必要，因为我家就在北面一里的坡下。闵庄人居住分散，用“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形容最恰当。我出门后，往北走，虽然那是朔日，但其黑暗程度绝不亚于晦日。不要说伸手不见五指，你连拳头都看不见。在那个夜里，我走路完全靠自己的感觉。因为是大年初一，个别人家门前亮灯。我看到远处只有一亮灯处，心想，若不是我家，也可能是我邻居家的。于是就往亮灯处走去。走着走着，我感觉很松软，深一脚浅一脚的，那应该是一块秋天犁过的地里，这个路况显然不是我家门前的。我觉得我可能走错了。走近一看，是我建忠哥家。说明我走出四爷家后就跑偏了，实际上，我已走过我家三倍的路。重新确定方向后，我掉头走，我想，如果这次走还是找不到家，我就回头找这盏灯，在他家借宿一宿，否则，可能会离家越来越远，甚至完全走失。主意打定后我也不慌张，相反，我边走边感受那种深沉、死寂与空灵。没了现代的电与光的干扰，夜回到了其最本真的自然状态，这才是真正的原生态黑夜。唐人常建在《题破山寺后禅院》中写道：“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此时，对我来说，最恰当的是“万籁此俱寂，但余我鼻息”。最后，我凭自己的感觉摸到了家，门虚掩着，夜不闭户是闵庄传统。
我们常常在寻找静谧与安详，我以为，把自己内心太多的虚妄浮躁的东西抛却，然后在这样一个寂静幽深的黑夜里走上一遭，于没有任何干扰的黑暗中体验点什么，参透点什么，开悟点什么，不失为一种一种别样的体验。当然，或可以约一个能让你心里敞亮的人，走到闵庄北面的沙漠里，躺在沙滩上，问天问地问自己，我确信，那必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净化。
【作家档案】
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不自由撰稿人。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文艺众家》“心中有座城”征文 赛事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