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论画 | 奇异画家的奇异人生
晚明书画史上有两位怪杰:一位是徐渭,另一位是陈洪绶。前者以纵横驰骋、不可一世的大写意花鸟让世人耳目一新,后者以迂拙怪诞的工笔人物画惊世骇俗。在明清易祚的社会动荡之际,陈洪绶以其卓越的艺术才华、丰富的艺术表现力和奇崛高古的艺术风格,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当时人物画的代表画家和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
陈洪绶书画兼擅,以画见长,尤工人物画。其画手法简练,色彩沉着含蓄,格调高古,享誉明末画坛。陈洪绶与当时的崔子忠齐名,号称“南陈北崔”。陈洪绶所画人物体格高大伟岸,衣纹线条细劲清圆,勾勒有力。尤其到了晚年,其人物形象更加夸张,造型几近怪异,性格突出。陈洪绶的人物画在其壮年时就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晚年更是炉火纯青,愈臻化境——怪诞、夸张的造型更加苍老古拙,人物头大身短,古朴率真,稚趣盎然;线条愈发率性随意,在清圆细劲中见疏旷散逸,达到了中国传统文人审美的最高境界。
陈洪绶的人物画艺术成就,还表现在版画方面。明代至清初是中国版画的黄金时代,小说、戏曲作品的出版带动了版画插图创作的繁荣。陈洪绶独霸人物画坛,与以山水见长的萧云从两峰并峙。陈洪绶所作版画稿本主要是书籍插图和制作纸牌(叶子)用,著名的有《九歌图》及《屈子行吟图》十二幅、《水浒叶子》四十幅、《张深之正北西厢》六幅、《鸳鸯冢娇红记》四幅,以及他逝世前一年所作的《博古叶子》四十八幅等。他所创作的屈原像,于清代两个多世纪无人能超过,被奉为屈原像经典之作。陈洪绶的画艺对后世影响深远,堪称一代宗师。明清之际,宗法、模仿他的画家多达几千人。
除了人物画方面的艺术成就,陈洪绶在书法、花鸟、山水等领域也有着很高的造诣。他的书法“楚调自歌,不谬风雅”,被包世臣评为“逸品上”。他的花鸟画工写俱佳:工笔描绘精细,设色清丽,富有装饰意味;水墨写意花卉,笔墨酣畅淋漓,气度非凡。他的山水,格调高古,笔墨超迈,风格独特。若非他在人物画方面的奇高成就,其于书法、花鸟、山水任意一方面的造诣单独拿出来都足以独当一面。
瓶花图轴 陈洪绶 作
中国艺术史上对陈洪绶的评价从来不乏溢美之词。清代学者朱彝尊看了陈洪绶的画慨叹:“盖绘事本天纵也!”张庚《国朝画征录》更是评价其“画人物,躯干伟岸,衣纹清圆细劲,兼有公麟、子昂之妙,设色学吴生法,其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盖明三百年无此笔墨矣”,称他为大明三百年来第一人。鲁迅先生亦盛赞:“老莲的画,一代绝作。”当代艺术评论家陈传席在其专著《陈洪绶》中说:“陈洪绶的画是当代所无,前代不能笼罩,后代亦难以企及的。”毫无疑问,陈洪绶是中国艺术史上伟大的画家。
1598年,陈洪绶出生于浙江绍兴府诸暨县。他的祖上世代为官,至其父亲陈于朝一代家道中落。据说,陈洪绶出生前家里来了一个游方道人,送给他父亲一枚莲子,并告知“食此,得宁馨儿当如此莲”。因而陈洪绶出生后,小名就叫莲子,这也是为什么他晚年自号“老莲”的原因。陈洪绶出生的时候,东北境内的满族势力正日益扩张,大明王朝岌岌可危,风雨飘摇中弥漫着一股王朝末日的气息。
陈洪绶天赋异禀,在幼年时就展露出了绘画上的才能。据说其四岁时到已订“娃娃亲”的岳父家读书,用桌椅做脚手架,在墙上画了一尊八九尺高的“武圣”关羽像,惊得岳父倒身下拜。然而,此后这位旷世奇才的人生便充满了不得意。陈洪绶九岁那年,父亲撒手西去。还不到二十岁时,其祖父与母亲也相继去世。贪心的哥哥想独吞家产,对他百般算计。他索性把自己应得的家业拱手相让,离家出走,到绍兴开始了他的卖画生涯。
虽然陈洪绶很早就以绘画出名,但其最大的梦想还是通过应试科举实现政治上的抱负。1623年, 24岁的陈洪绶北上京城试运气,仅过一年便因身染重疾不得不返回杭州。他在25岁的除夕夜写下“廿五年来名不成,题诗除夕莫伤情。世间多少真男子,白发俱从此夜生”,表达出了自己的郁郁不得志。1630年,他再次踌躇满志进京赶考,结果仍是名落孙山。这次科考失利带给陈洪绶以沉重的精神创伤。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沉迷于酒色与绘画中不能自拔。
幽亭听泉图 陈洪绶 作
43岁时,陈洪绶决心为自己的仕途作最后一次努力——拿卖画攒的钱捐资进国子监做了舍人。他负责临摹历代帝王像,并有机会浏览宫廷内府收藏的历代书画,绘画技艺不断精进,名动京城。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看透了朝政的黑暗腐败和士人“身谋而不及国”的堕落,心中万分失望。朝廷用他,却并非着眼于他经世致用的才能,而仅仅是看重了他的绘画水平。所以,当崇祯皇帝任命他为专职宫廷画家时,他拂袖而去,南归绍兴,隐居在徐渭留下的“青藤书屋”中。
1644年,大明朝廷灭亡,陈洪绶自己深愧没能为国尽忠,“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见者咸指为狂士,绶亦自以为狂士焉”。为了拒绝与南明朝廷合作,也为了躲避清军的抓捕,1646年他在云门寺落发为僧,自称悔僧、云门僧,号悔迟。但是,他只不过是为了“借僧活命而已”,一年后便脱去僧袍,隐居绍兴、杭州两地,重操旧业,以鬻画为生。
陈洪绶的一生经历了人间的种种不幸与打击,亲人的相继去世、科举的屡试不第、生活的贫寒、个人志向与现实的严重错位、国破家亡都使他痛苦万分。无奈,他只能在酒精的麻醉下纵情笔墨,因此他的许多作品都是酒后所作。陈洪绶性格放浪而好色,竟达到没有女人和美酒不作画的地步。他经常流连于妓院青楼,狎妓饮酒放浪形骸。那些试图收藏或收购他作品的人,也常常去那里找他求画。据说,清军攻占南京时,大将军固山额真在城中抓获陈洪绶,大喜过望,当即指使他作画,他坚决不合作。清兵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屈服,最后用酒和美女引诱才得以如愿。
他的好朋友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1639年中秋,张、陈二人泛舟西湖饮酒赏月,有一个“轻纨淡弱、婉瘗可人”的女子要求搭船。本来喝得酩酊大醉的陈洪绶顿时来了精神,要与此女对饮,结果二人把船上带的酒全都给喝光了。陈洪绶追问女子家住何处,女子笑而不答。等她下了船,陈洪绶在后面悄悄跟随,只见这女子身影飘过岳王坟,就再也找不到了。张岱听后大惊失色,怀疑遇到了传说中的狐仙鬼怪;而陈洪绶却怅然若失,觉得自己错失了一段姻缘。千百年来,爱酒爱色能到这种程度的,恐怕也只有陈洪绶一人而已。
陈洪绶仅活了54岁。1652年的秋天,他盘腿坐在床上,口念佛号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具体死因史书语焉不详,成了一个谜。后世有研究称他得罪了清政府的某个权贵,为避免受辱自杀而死。他曾在一首诗中评价自己的一生为“不死不忠不孝,非仙非佛非儒”。明朝灭亡后,他自始至终所遵循的儒家忠君报国思想让他在“死”与“不死”、“守节”与“苟活”之间备受煎熬;道家的“顺其自然”与佛家的“逆来顺受”“因果报应”又使他左右为难。这样的纠结或许就是朝代更替时文人们必然面临的困顿吧。
潘天寿先生曾言:“画事以奇取胜易,以平取胜难。然以奇取胜,须先有奇异之秉赋、奇异之怀抱、奇异之学养、奇异之环境,然后能启发其奇异而成其奇异。”纵观陈洪绶的一生,确实可以用“奇异”二字来概括——他不但有着奇异之禀赋、奇异之怀抱、奇异之学养,也生活在奇异的环境中,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奇异的个性和经历,这些奇异成就了他非凡的艺术人生,使其成为中国艺术史上永远的传奇。他的作品是时代环境与人格特质交叉碰撞后形成的奇葩,他的绘画艺术和审美理念在明代晚期绘画艺术史上留下了光辉而独特的一页。
对镜仕女图 陈洪绶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