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人”
在近半个世纪前,26岁的张廷芳离开家乡北京,翻山越岭来到陌生的西藏,是为了爱情,后来是因与爱人共同的理想。
如今,老人家已经75岁,她的背越来越弯,头发也日渐稀疏花白。生命渐阔,她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断裂,那些西藏学生的音容笑貌与丈夫次旺俊美的样子,一直刻在这位老人的心底,因为那是一个女孩曾经的青春年华。
当一位老人回忆起年轻时离开故乡北京,远赴西藏后的日子时,她内心已经强大得能容下任何湍流,却唯独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会让她有所波动。
那关乎与自己一起,将大半生献给西藏教育的爱人。
2020年秋日,74岁的张廷芳在国家宝藏栏目组的邀请下,重走当年的进藏之路,了却了沉在心底的夙愿。
她拖着一个小旅行箱从北京出发到西宁,穿过了青海湖,翻过了唐古拉山脉,经过了那曲、当雄,终于到达拉萨。
这是她当年第一次进藏的路线,只可惜当年陪伴在身边的爱人已经离世六年。
个中甘苦,如鲠在喉,难以为外人道。
张廷芳不是个爱流泪的人,可是那一路,她哭了数次,这位老人在想:“当年是我们俩儿一块来的,所以心里头一直是高兴不起来。”
路途中,有记者会逗她开心:“张老师,您笑一下呀。”
张廷芳说:“我真是笑不出来,我那个最好的伴儿没有了。”
74岁的老人,一个人站立在列车的窗户前,形单影只,心里百感丛生。
单薄的身影中有悲伤和惆怅,也有怀念和叹息。
张廷芳在去往拉萨的火车上
在人生七旬之际,爱情仍然是张廷芳最为闪光的记忆。
“他的才华应该得到最大的爱护,只要他日子好了我就好。”
回首过往,几代人的命运,都是她与丈夫用自己的青春换来的。
1965年,北京姑娘张廷芳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与一位叫做次旺俊美的藏族小伙相知相爱。
年轻时的次旺俊美
两人同是北师大1965级本科生,张廷芳就读于中文系,次旺俊美就读于教育系,是当时学校里唯一的藏族学生。
他能歌善舞,是个妥妥的文艺学霸。
左二为次旺俊美
在学校的宣传队中,志趣相投的两个年轻人渐渐靠近,成为恋人。
一见钟情定终身的故事,真实发生在了他们的身上。这一遇,便是49年的陪伴。
1971年12月31日,在北师大一间普通的教室里,25岁的张廷芳与26岁的次旺俊美举办了婚礼。没有白色的婚纱,没有隆重的宴会,他们的婚礼简单而温馨。
张廷芳和次旺俊美 结婚照
在这之前,次旺俊美向爱人表明了毕业之后自己的想法:“我要回西藏,毕竟西藏还没有几个大学生,那里需要我。”
当时全国学校都在陆续复课,教师资源都很紧缺,张廷芳心想任何一个地方缺老师,都不会比西藏更缺。
西藏经济与教育状况都十分落后,她却不怕吃苦,决定同丈夫一同前去:
“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但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作为家中的独生女,张廷芳从小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这个地道的北京女孩一直是家里人的骄傲,他们不忍心看着女儿远赴西藏高原受苦,却也只能尊重孩子的选择。
去西藏前,两人在北师大校门口的合影
1972年,张廷芳申请到了汉族学生赴藏的唯一名额,义无反顾沿着与当年文成公主几乎一样的路线进藏,从北京到拉萨,4064公里。
自此离家远处,不复在父母庇荫之下。
那年,她26岁。
两个年轻人从北京出发坐了五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相伴而行来到西宁。
之后的路只能坐汽车,沿着青藏公路一路西行。稀薄的空气,崎岖的山路,他们就这样出发了。
从未踏足过高原的张廷芳高反严重,吃不下饭,只要一躺下去就感到心慌,她只能蜷着腿坐一整晚。
走走停停,夫妻二人自西宁整整辗转了15天,海拔从五千多米下降到三千多米,布达拉宫终于近在眼前。
开车师傅在小溪边停下了车,招呼大家洗一把脸,干干净净进拉萨。
下车后,疲惫不堪的张廷芳看着眼前的雪域美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一张笑脸被丈夫次旺俊美用镜头捕捉了下来。
张廷芳初到拉萨的第一张照片
两个年轻人的生活中,远不止有风花雪月。起点是因为爱情,之后是为了西藏的孩子。
自此,这片雪域高原成为夫妻二人生命里共同的底色。
西藏,对于丈夫来说是人生归途,但对于张廷芳而言,是未知且遥远的地方。
彼时的西藏高等教育,正经历着从无到有的起步阶段,科班出身的张廷芳夫妇被分配到西藏自治区师范学校当老师。
几排铁皮屋顶的土胚房便是教室、宿舍与教研室,条件艰苦的程度足以想象。三百多名学生都是藏族和居住在西藏的少数民族,汉文组除了张廷芳,没有人学过汉语。
初到西藏,上了一周的课之后,学生纷纷表示:“这个北京来的姑娘声音真好听,就像中央台的播音员,可我们什么都听不明白。”
张廷芳在授课
语言沟通,成为她在授课过程中最大的阻碍。
那时的藏族学生完全没有汉语的基础,张廷芳听闻后,决定和丈夫次旺俊美一起编一套汉语拼音、汉文、藏文三对照的教材。
之后,夫妻二人献身于西藏的教育事业,为了帮助没有汉语基础的藏族学生,他们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编写了这套汉文、藏文、汉语拼音三对照的《汉语文》教材,内容贴近学生的生活。
这里制作书本物资匮乏,夫妻俩就亲自刻纸、油印,最后拿细针将书页用线缝上,分发给孩子们。
有了好的教材,藏族学生们的汉语能力渐渐有了明显提升。
这套教材,渐渐地在西藏流传开来,很多学校上课都开始用它提升学生的汉语言能力,孩子们亲切地喊张廷芳为“阿玛张拉”。
漫长的流年里,将西藏教育做好,是夫妻二人共同的愿望。
他们源于小爱,终于大爱。懂得彼此,也会相互包容。
1983年,张廷芳与丈夫一起投身到西藏大学的筹建中,为此两人付出的心血,可想而知。
他们几乎将自己的家搬到了学校,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
两年后,在平均海拔3000米的贫瘠高原上,第一所高等学府——西藏大学,正式成立。望着青葱的校园,他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西藏大学成立仪式,次旺俊美被任命为校长
他们的爱情不在花前月下,在风雨同舟时,他们眺望的,始终是同一个远方。
次旺俊美成为西藏大学第一任校长,那年,他才40岁,是当时全国最年轻的大学校长。
张廷芳被任命为汉语系主任,两个人的生命,与这所学校的历史、藏汉文化紧密镶嵌在一起,从未分开过。
他们为西藏教育倾注毕生心血,没有过一丝放弃的念头。
次旺俊美和张廷芳在西藏大学宿舍楼前
面对自己的付出,张廷芳从不做过多的阐述:“如果没有那么多人一起来奋斗,西藏教育也不可能有现在的这个样子……”
1992年,西藏大学要成立分校,次旺俊美因工作原因被调到陕西咸阳,张廷芳纵然心中有万分不舍,她还是对丈夫说:“我留在西藏,等你回来。”
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张廷芳一直在学校里教书。
夫妻二人,就此分别了整整6年。
六年后,次旺俊美回到西藏社科院当院长,团聚后的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将要退休的年纪。
他们计划着一起去旅行,去草原、去看大海……对退休后的生活充满憧憬,却不知命运残酷。
次旺俊美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西藏贝叶经的抢救和保护工作当中,历经7年多的时间,摸清了西藏贝叶经的所有资料,取得了《西藏自治区贝叶经总目录》等重大成果,他被学生称作“西藏贝叶经的掌门人”。
次旺俊美把对事业的忠诚与教育的热爱,写在了自己的全部生命里。
次旺俊美在贝叶经考察工作途中
直到2014年,渐至晚景,生活终于安定。
这对年近七旬的夫妻以为操劳了大半辈子,人到暮年终于可以安心退休,但次旺俊美被查出癌症晚期,老病相催,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在医院,次旺俊美对医生说:“我这个人啊,事业也好,家庭也好,都非常圆满,我没有任何遗憾。你就放心给我治,不要有压力。”
彼时的他已经骨瘦如柴,一米八的身高,暴瘦到110斤,也没有气力多说话。
冰冷的医疗器械布满了次旺俊美的身体,那原本就瘦削的脸,被塑料管勒出一道道斑驳的痕迹。他的身体没有力量了,只剩下一点点力气。
他几乎是一天退休生活都没有过,在治病的过程中,渐渐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张廷芳放下手中所有事情,守在丈夫床前悉心照料,她朝着他笑,心里却牵扯得极痛。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
次旺俊美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自己的妻子,却讲不出话来,也没有哭泣。
次旺俊美生前采访片段
命不由人,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治疗还未到8个月,这年12月5日,次旺俊美就撒手人寰,离开了这个世界。
临终前,为了让丈夫体面地离开,张廷芳轻轻摘下了他的面罩。
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四目相对的眼睛里是相濡以沫,也是依依不舍。凌晨3点,次旺俊美合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命运总是不尽人意,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年少时的一见钟情,倾身于教育时的相依为命,行将就木时的生死别离,这一条路漫长而艰辛,难以与外人言说。
丈夫去世之后,张廷芳开始整理他们四十年的家,把爱人的书籍进行分类,书本上还带有他手和烟的味道,她将这些书全部捐到了西藏大学的图书馆。
张廷芳和次旺俊美几十年如一日地付出,改变了西藏的教育状况。
很多人称张廷芳为“当代的文成公主”,她本人却说:“我远远不能和文成公主相比,她是为了民族的大义到吐蕃和亲,而我是因为爱情。”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张廷芳的一生何尝不是在延续着文成公主的传奇,她将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西藏这片土地。
何为伟大,不是显得伟大,而是成为伟大。
次旺俊美夫妇与两个儿子
张廷芳曾经和丈夫约定青藏铁路通车后,坐着火车重走一次当年进藏的路线,最终这个愿望成了遗憾。
2020年9月,在《国家宝藏3》的邀请下,张廷芳坐着火车,从青海西宁出发,重新走了一次当年与丈夫进藏的路线。
在火车上,她心情沉重,当年坐在身边的人已长眠于大地。缺少了爱人的孤清岁月,再坚忍也是凄凉。
张廷芳在重回西藏的火车上
相思始觉海非深,那片熟悉的土地如今隔着岁月的凝视。
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长达49年的爱情,最后只差一个未完成的约定。
“我当初做了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我选择了次旺,选择了西藏,这里的孩子与同事陪伴我成长,他们成全了我的人生。”
每当想起过去的岁月,老人家的眼中仍然有光。
张廷芳在重回西藏的火车上
1946年生人的张廷芳,已经75岁。她的背越来越弯,开始只是略弯,后来角度越来越大。
在近半个世纪前,她翻山越岭来到陌生的西藏,是为了爱情,后来是因与爱人共同的理想。
74岁的张廷芳,重回西藏大学
生命渐阔,时间带走了一些东西,有些东西却始终留在心底,变得日久弥新。
她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断裂,那些西藏学生的音容笑貌与丈夫的样子,一直刻在这位老人的心底,因为那是一个女孩曾经的青春年华。
张廷芳从粗粝久远的世界打捞回忆时,最柔软温暖的部分,也许是当年在北师大的门口与爱人自信的笑容,紧握的双手。
只是,往事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