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少平
多年以后,她仍然记得那天。横坐在小床上,背抵着走廊的墙壁,脚伸出床沿边,听着手机里的电台.大学的时候,她是早就有这个习惯的了,也有这样的窄窄的床,也是这样热闹的走廊。不过,不再是学生了,她从打印机、办公桌旁来到了这里。她听到身后议论的漩涡,但手提水壶的喘息,晚上无力地呼吸,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必须为生命请一次假。
走廊上,只是人多,并不繁杂,有忙着洗刷、灌水的,有忙着送药、注射的,里面的当然是卧床的病人。她定定地看着人来人往,人世竟是这样的匆忙,与她隔着千山万水。她盯着绿色的运动鞋,一个邻居送的。穿着它走了两三个月,走到了这里,此刻这是真的。近在耳畔的盥洗室哗哗的水声,满腔满腹的药水味也是真的。其他一切都在外面,进了这里,纵使心里有什么,也要搁一阁,打包收起来。欲望没有了,心也就安了。到这里之前,她把自己的决定打电话告诉了妈妈,妈妈支持她,她还说:也没什么,吃点药,还是可以挽救的,幸亏有药。说给妈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以前在学生宿舍病了,躺在床上,同学帮忙,吃点药,喝点水总会过去的。这次她又要躺在一样的床上了,不过,在妈没来之前,她是她自己的,不必说什么,解释什么,一切都跟着医院的秩序进行,亦无思亦无所恋。撩开手,即是这样的洒脱,爸妈过来了,爸问问具体情况,好好地叮嘱了几句,先回乡下住去了,妈留下来陪她。她们得了空床,从走廊搬进来了,这次的舍友可不是学生了,都是穿着病服的,大家情况大致相同,但又各有轻重,没过多久,互相问询后,已经了解了彼此,他们成了病友。每天早上病人要进行相关治疗,或吃药或挂水,药是苦的,针刺是疼的,但他们不就是为这个才来的吗?如果人生只就这点疼这点苦,那么再疼点再苦点又何妨?针刺她皮肤,药苦她喉咙,不就是让她能体验活着吗?况且身边有知寒问暖、恨不能以身相替的亲人日夜守护,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在那个严寒的12月份里,每天中午从窗户外射进的阳光,给这个纯白的世界镀了道金边,融融的暖阳自有它的念头,它要均匀洒向大地的一草一木,这也是他们的希望。吃完饭,一般都要散会步。楼下不远的园子便是极好的去处。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比亭池水榭更合适的了。这里虽是不大的园林,但已是很大的安慰了,古时做官的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便是在这些假山细水里得到宽慰。做了一辈子的君臣,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这里的一角园林,四面环水,中间围住一个亭,这个主题,不就是隐喻着人生要走走停停吗?停下来才能看到风景,停下来才能看到这里曲径通幽,意境惬然,虽然她没有功成名就,亦是在拼搏的年纪,但也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迷失自我,坚持本心。每次她和妈妈都要站在池边看看水里自在畅游的金鱼,谈着那些玲珑怪石,不觉竟像是真正来游园的了。她这次主动请假治病是要探个究竟的,到底为什么才得的。医生说要从体内借点样本做依据,当然是要先得到病人的慎重决定。她虽早已准备了所有配合的决心,但经过母亲对她的一番劝解,以及进来之后自身具体情况的良好反应,她放弃了从体内拿走组织细胞的小手术。且直到今天依然无怨无悔。七天后,她要出院了,出院前的那天晚上,对面的居民区里大放烟花爆竹,噼噼啪啪,原本清清静静的她们,真真地感受到不远处的繁华与热闹,一阵阵烟花绽放的光影投射在屋内白色的墙壁上,像是快乐溢了出来。临走时,她装起大包大包的药带回去,临床阿姨不无哀叹地说,吃这么多药,怕是胃要吃坏的,她微笑着说:没那么容易坏的。她又回到了办公桌旁,似乎只是离开那么一会儿的功夫,耳边虽有杂音,眼角虽有异样的目光,却是不能伤害到她的了。上班的路上,她抬头看天,天空依旧那么蓝,春天已经在严寒的冬天里走出来了。她伸出手,展开在空气里,然后紧紧握住拳头。她虽不能预料以后将会怎样,但此刻她是抓住了。
日有闲暇,品味 读者文摘杂志 (ID:DZWZZZ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