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王小义:在路上--龙中后记(下)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02】

在路上--龙中后记(下)

深 圳         王小义

人就是这样,在家时想逃离,离家后又想家,尤其在生病时。
十一刚过,我从南方又回到县城,揣着挣来的钱,穿着崭新的皮夹克,还有烙在心里被带回来的思念和期盼,心里暖暖,信心满满。一到邓县,我就迫不及待地跟我妈打了电话,骗她说我早回来了,一直在一高上学。
一高于我,搁就着眼都能摸的门清。晚上,我到校园最南边城墙城下的复习生楼下时,正好是晚自习中间的休息时间,一下子就听出二楼上高四的胖墩的老粗腔,心中窃喜,快步上楼隔窗叫出了胖墩。胖墩见到我也很吃惊,伸手在我胸口上就是一拳,“咦——,你咋来了?”我苦笑一下,拉着他往楼下走。范仲淹祠堂南边池塘中间的览秀亭里,夜里格外寂静,听着朗朗的读书声,望着黑黢黢城墙,头顶星光点点,空旷而深邃。我俩携手坐着,唠个没完,我简单讲了我的经过,说明来意后得知班主任是孙海彦老师时,兴奋不已,老相识嘛。二天后,承蒙孙海彦老师收留,我重回久违的教室,继续争过独木桥,奋斗在自己应该走的路上。因为傻不拉叽的出去冒险了一圈,又回到起点,比别人更了解现实的残酷,读起书来也就格外用心。
大学毕业那年,有关系的同学们还没毕业都已经找好了工作,当他们问及我时,我一脸茫然,含含糊糊,感觉自己是高空中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不知何处是归宿。没人又没钱,毕业等于失业,在郑州打了半年零工,两手空空,倍感无望,便又萌生的南下的念头,但只要一想起上次的广州之行就心有余悸,权衡再三,最终梦想战胜了恐惧,决意南下。
有了上次的教训,为了相互照应,这次我鼓动了李东同行。
2002年年底,我和同宿舍的李东一起,从郑州到广州,然后辗转深圳。我不好意思去找高玉珍,毕竟事隔三四年。李东的一个发小铁哥们在龙华汽车站对面的伟训厂上班,为了方便照应,我们呆在龙华弓村,住的是每晚十元的铺位,一间十几个人的集体通铺。二天后,另一个开封同学贾中枢也从郑州匆匆赶来会合。就这样,我们仨开始在龙华游荡,天天从弓村走到佳华商场对面的三和人才市场找工作,上午在人才市场投简历、面试,下午用脚量挨个工业区的去找工作,哪怕有一丝希望都绝不放过。因为没有进关内的边防证,这段时间,我们也仅限于在关外活动,用脚仗量了龙华、石岩、观澜、大浪等镇的每一寸土地。有时,赶时间坐公交车去面试,返回时为了省车费,就边往回走边沿路找工作。每早披星戴月出,晚上披星戴月归,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体饥肠辘辘地回到住处,无不唉声叹气,在充斥着霉味、汗味、臭袜子味和尿骚味的房间里,在相互交流找工作经验的牢骚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起床,满怀希望地继续出去找工作。
我出来总共才带了一百多块钱,除去火车票,所剩无几。李东更不用说,在学校的生活费都是我们接济,好则到广州时早来几个月的谢峰给了我们五百块。尽管李东那个在伟训上班的铁哥们慷慨地说,需要钱了尽管去拿,但我们也不好意思开口,毕竟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工作,拿多少才是头。腰里没铜不敢横行。为了留足晚上住宿的钱,我们整天以馒头就大蒜、榨菜充饥,实在受不了,就去三和人才市场附近的小店里三个人炒一个三块钱的素菜,逮着人家的米饭,可劲吃,每次都免不了招来异样的眼光。土著店主还算善良,从未对像我们这样的人说过什么,每次都热情招待,闲暇时聊上几句,表示同情。
最艰难时,我曾多次到李东的发小那里,从皮箱里拿出高玉珍送的玉坠去当铺前徘徊,当开价到一万五的那一刻,我犹豫了,想起了以前老人们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饿饿心灵。”也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最后狠狠心,终久还是舍不得当。我怕有朝一日面对高玉珍的追问,无言以对。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宿舍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娘的偏偏就我们仨个找不到工作,哪怕管吃管住也中,时间一长,搞得没一点脾气,整天垂头丧气。李东常自我解嘲说,我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再苦再饿总比不上我们小时候吧,放心!天无绝对之路,饿不死的。他每次这样说,我都在心里默默祷告,老天爷睁睁眼,赶快让我们找到活吧。转眼进入腊月,眼看就要过年,招工的明显减少。我们心里像长了草,更慌。为了春节不挨饿,在节前,经老乡介绍,我们一不小心踏进了房地产行业,一天二十块,跟江苏的一个工程队一起盖龙华汽车站对面的365花园,我、李东和中枢是负责搬砖和提灰的小工。那时,从弓村到365花园,中间要翻几座不高也不低的土包子山,从365花园到龙华汽车站,中间也隔着几座土包子山。为了省钱,我们也搬到了工地的铁皮房宿舍,无论怎么换地方,李东都一直带着他那几本舍不得扔的司法考试教材,这还是在开封买的,再忙再累也没忘了睡觉前看上一阵。住宿和伙食较之前,有所改善,水土不服,我每顿白米饭成小盆的整,总感觉吃不饱,饿的特快,认为没有面食耐饥,大便极不规律,三四天甚至五六天一次(若干年后得了痔疮不得不动刀子,我怀疑就是这时落下的后遗症)。这毕竟是权宜之计,工头毫无诚信,每天只给我们每人五块生活费,剩余工钱拖着不给,隔三差五,我们仨轮着请假出去找工作,直到过年一个都没找到,春节只能在工地上过了。
刚竣工的房屋,里面的烂砖块、灰浆、尘土堆积厚厚一层,比之前农村的土路有过之无不及,每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尘土飞扬,乌烟瘴气。看不出工头是在照顾我俩,还是在坑我俩,安排我俩打扫卫生,任务是一人一天打扫四套房,全工地上看似也就这活轻松点。刚开始没经验,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拿着扫帚上来就扫,每一扇窗都往外喷烟,跟着火了一样,弄得满头满身都是,像刚从土堆进而拱出来的土地爷似的,灰头土脸不说,呛得我们弯着腰直咳嗽,上不来气。晚上洗澡时,鼻孔里全是灰疙瘩。后来,还是李东想的招,用一个旧背心做了两个头套,一人一个,只露出两只眼,就像电视上抢银行的那种,先洒点水再扫,果然比以前好受多了。李东从小苦惯了,每逢这活,我们干上一阵后,他就借口让我去宿舍帮他倒点水来,一来回得个把小时,当我拎着大茶瓶回来时,他已经把活干的着不多了。他喝茶,我收尾,用长虫皮袋子盛起来,再一袋一袋搬到一楼集中起来。
过完年,三月三号,在三和人才市场我有幸被一个当厂长的唐河老乡相中,录到龙华第八工业区的厚宏厂上班,他承诺说如果找到更好的工作,随时可以走,决不阻拦。报到那天上午,在厂门口,我把口袋里剩下的那二百多块一分不剩,全部掏给了李东。他一再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干,一是找个工作不容易,二是不能给咱帮忙的老乡丢人。晚上,我试着去宿舍找到厂长,吞吞吐吐说明来意,他说借钱没有,不过这个月一百八十块的饭票可以借我。这已经足矣,我感动得只差下跪。之后,只要晚上不加班,我就走到弓村去找李东他俩。
进厂不久,非典来了。所有人不能出去,只能在厂区内部活动,所需用品一律由公司派专人采购,我更担心李东和中枢。每晚下班后我就在厂门口处的篮球场玩,其实心里却期盼着李东他俩早点过来。
四月一号,听办公室一个广西的同事说,张国荣跳楼自杀了。因为是愚人节,哪有拿明星开国际玩笑的,还骂了他几句。整个上午,公司里到处都在流传张国荣自杀的事,我将信将疑。中午,在餐厅吃饭时,从《晶报》上得以确定这是真的,一代巨星,我们的偶像,就这么去了。
一连几天,我的情绪都很低落,第一次开始审视人生的意义,人有钱又能怎么样,没钱又能怎么样,只要活得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而活的开心与否,又全在自己,与金钱、权势无关。这算是一个插曲,其实他死不死的,再有钱,跟我有毛关系,我最担心是李东和中枢。清明节,终于见到他俩,黑瘦黑瘦,还算体面,我们隔着大铁门站着聊累了就坐着聊,最后被保安强行驱离。临别时,我一再叮嘱,月底就发工资了,记得一定过来拿。
这时我才知道,工地因为一直拖欠工钱,最后在几个老乡的帮助下,逼着工头基本结清,但也丢了饭碗。因找工作屡屡碰壁,加上非典正在悄悄漫延,雪上加霜,为了不挨饿,他俩从工地出来后,一直在走街串巷地卖《晶报》,从早上卖到黑,从一份一块卖到五毛,直到全部报纸卖完为止。
五一放假前的晚上,我揣着工资,在厂门口等到夜里一点多,他俩没来。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在厂门口等。十点多,当李东出现在我面前时,他皮包骨头,瘦得几乎脱了相,一看就是营养不良,与学校时判若两人。四手紧紧相握,我眼睛湿润,故意不时地把头迈向别处,怕他看见。我把刚发几天还没有暖热的三月份的工资三百六十七块全部硬塞给了他。他说,上次见我后没几天中枢就去了杭州,他没地方去,回家也不比这里强,这里至少机会多点,就一直坚持卖报纸,现在因为非典,巡逻的到处驱逐扣留路上的行人,卖不成了。这次是来辞行的,他决心返回开封,去河南大学附近租间房子,继续考公务员和司法考试,再晚怕是回不去了。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自古人生伤离别,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我不知他这苦何时是尽头,心如刀绞,这一别又不知相见是何年。
不久,我收到他从开封的来信,知道他在践行自己的诺言,这也许是他似乎能够看到一丝光明的唯一一条路。之后,我和谢峰约定,每月轮流给他存上二到三百块的生活费。
期间,谢峰因转档案回开封看过他一次,一进入他的出租屋,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又黑又潮,蚊子乱飞,连个蚊帐、洗漱用品都没有,他竟然忍不住流下眼泪,在帮他买了洗衣粉、盆、蚊帐、台灯、二双球鞋、一件棉袄等日用品后,又留下几百块,匆匆返回广州。2004年通过司法考试,2005年11月份他在公务员考试中考了全县笔试第一名,听到电话那头他激动的声音,我泪流满面,替他高兴,但也替他面试捏把汗。
人只要争气,老天总会开眼,李东也不枉了我们兄弟一场。
再后来,我从龙华辗转到横岗川亿,又从横岗到松岗,期间一直念念不忘想着回去托人找个正式工作。于是,在2005年年底辞职回了邓县。春节后去郑州见了李东一面,临别时给他留了二千块,一再叮嘱,买套好西服,好面试。后来,听他说,他本来报的是法官,因为形象差,面试时主考官怜惜他是笔试第一名,就在他绝望地走到门口时,被主考官叫住,征求他的意见后主动帮他调剂到县检察院,不久便走马上任。他说,那一刻,他只差给主考官跪下,哭着离开,失眠了好几天。几乎同时,我也在南阳如愿以偿地进了单位,待遇并不如意,要等待机会,前途茫茫,不知其可。思前想后,2007年10月司法考试之后,不顾亲友的劝导,毅然辞职,再次回到深圳。这时龙华的三和人才市场已经搬到了弓村东一环的新一佳旁边,面积扩大很多,交通也方便,我就天天到这里投简历,天天去富士康、华为笔试面试,终于很顺利地进了观澜大水坑富士康。
人总是在不断的挫折中成长成熟起来。经历此番周折,我彻底痛悟,老县城的土壤已经不适合我,从此打消了回去发展的想法,决心再也不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在深圳扎下根来。

人生紧要处就那几步,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富士康忙碌的工作,三点一线的日子,枯燥而又安逸,容易使人丧失斗志,丧失诗和远方,迷茫方向,不适合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常呆。这使我不得不再次审视自己,思考未来,多方衡量后,相中了司法考试。一边上班,一边备考,何其难也。幸亏深得上级领导支持,下靠兄弟们的体谅分担,使我集中精力把更多时间用在了刀刃上。
司法考试通过后,2009年9月我离开了富士康,满打满算呆了不足二年,告别一帮子同舟共济的难兄难弟,踏上新的征程,去律师事务所做了一名实习生。没有工资,没有案源,每月还得倒贴。未来于我,依然渺茫,不到一万每平的房价,可望不可及,想都不敢想。
2010年十一,我刚拿到律师证,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曾驱车去厚街白濠找高玉珍,但十多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原来公司的地方早已被高楼大厦替代,人面不知去向,只有道边那两棵大榕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矗立在那里,见证着来来往往的匆匆过客。那直插云霄的楼顶尖,好像戳的不是天空,而是我的心。在我们经常去探讨人生的大榕树下,当看到树杆上还有我俩歪歪扭扭刻下的模糊不清的字体“玉珍,我爱你”“XX,我爱你”时,又禁不住热泪盈眶。
一切都晚了,缘断难再续。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坐在曾经熟悉的地方,坐在新建的写字楼门口的台阶上,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这首诗,泪雨滂沱,不停地用拳头击打台阶,追悔莫及。仰望苍穹,苍穹无声,追问大地,大地不语。痴痴发呆,思绪万千,直到月亮高悬,星星上来,秋风起时,才悻悻而归。
街道两旁霓虹闪烁,华灯初上,轻快的音乐和激荡人心的迪士高钻进车窗,城市夜生活已经开始,我却怎么也亢奋不了,心如一潭死水,犹如掉进了冰窖,通身冰冷冰冷。

大学第一年,过完年正月十六,上午十点多,我去开封上学,站在白落街上摩角楼边上的十字路口等车。
“大爷,你的裤头,你裤头忘记拿了!”
我随着人群寻声望去,一个学生头女孩从路边的一个理发店里冲出来,手中扬着一个黑色袋子,朝前面一个老汉追去,边追边喊。这声音特别尖,特别响,特别脆,也特别有吸引力。街上的空气和行人霎时静止了一般,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这个女子。
听声音,看背影,像张小敏。
“看什么看,是大爷来理发忘记了他在街上买的裤头,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嘛干嘛去!” 她意识到失口了,撵上后,怔了足足有十几秒,抡着手,轰着看热闹的人群大声说。背影、声音都没错。就在她转身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认出了是她,我们的班花,我心中曾经的梦中情人,我心中曾经的女神。
“闺女,真对不起。理个发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委屈你了。”她都已经返回了,大爷还在那一个劲地道歉。
“没事,不怨你。都散了,散了。少见多怪,莫明其妙 ——”
“唉——,这不是老同学嘛。这是要去哪?”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她一扭头,发现了我,紧走几步,横在我面前,主动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开封,上学。”
“真不好意思。刚才是误会,纯属他妈的误会。店里暖和,进去坐着等吧。”她化过淡妆的脸庞微微泛起了红晕,白里透红,脖颈在红得欲燃的羽绒服的衬托下,像刚剥出的葱白,能掐出水来。和当初几乎没什么变化,只稍稍多了一份成熟,多了一点女人味。
“我信,真信。还等车呢。谢谢你当年给我写的那封信。”
“信?啥信?”
“噢,说着玩呢。我还得到城里转车。下次,下次一定。”我语无伦次,恍然大悟。她压根就没有给我写过信,原来那封信是老师的良苦用心。
“好吧!真羡慕你们还能上大学。”
“我还羡慕你当老板呢!”
“妈妈 ——,妈妈 ——”,这时,一个一岁多扎着两个小角角辫的漂亮小女孩从路边蹒跚着跑过来,她赶紧俯下身,张开双臂,手腕上银镯子上的小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女孩一下子扑到她怀里,一只小手扳着她肩膀,把脸贴在她胸前,歪着小脑袋,瞪着小眼睛,疑惑地打量着我。
“我的好闺女,快叫伯伯,叫啊?”
“小乖乖,来,让伯伯抱抱。”
“突突突,突突突, … …”一辆小四轮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夹杂着黑烟,乌烟瘴气,浅了我们一身一脸,迷得睁不开眼。小姑娘被吓的哇哇大哭。
“哪个鳖孙开的车,眼瞎,没看到有人?回去抢着戴孝啊!”张小敏闪起身,拍打着身上灰尘,指着小四轮的背影,跺着脚地一顿臭骂。
这时从襄樊开来的大巴刚好到了跟前。我把胖乎乎的小女孩递给张小敏,提起行李,挥手告别。
人生难如初见,相见不如想念。就在上车的那一瞬间,之前对她的那种感觉,随风而逝,荡然无存。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失落,莫名的痛,想哭,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抱头吭吭大哭一场。有些人一旦错过,再次的重逢未必就一定胜过想念,也许,见过之后,连那仅存的一点想念也被岁月的残酷世俗之刀给抹去了,甚至掺杂着某种失落,再也不想再见。
汽车一路颠簸。隔着爬满哈气的玻璃,凝视窗外,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庄稼地,熟悉的村庄,熟悉的乡音,人却早已不再是从前熟悉的那个。

县城里整天寻宝藏似的不是扒房子就是挖路,乱哄哄的,唯独火车站几十年如一日地矗那里,没有一丝与世俱进的迹象,破破烂烂,冬凉夏暖,但追梦人没办法,只能梦想从这里出发,又从这里归来。
去开封,没有直达,只能先到郑州再转车。到郑州原价是三十二块,可以凭学生证以半价十六块五买到,但为了省钱,我们这些学生往往连这十六块五也出不起,好则人多月台少,上车人又挤疙瘩,入站检票也不算严,火车一到,大家一窝蜂地往里挤,场面没有不失控的,一个一个检票也来不及,睁只眼闭只眼的通过,这给了我们逃票极大的便利。因为去郑州和转开封的车次、出口早已熟烂于胸,除了在车上偶尔被查到补半票外(似乎列车员也都很有怜悯之心,从不为难我们),大部分都能顺利逃过,不禁窃喜,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有了着落。
我提着行李,跟着人流,驾轻就熟地混进车站。车少人多,月台上挤满了拎着大包小包的人群,水泄不通。每隔一段就有一个车站人员提着大喇叭,不断地提醒人们不要站在黄线内,离黄线远点,还不时地手推脚踹那些不听者,嘴里不停地骂着,找死啊,往后退,往后退。
几乎都是站票,人们习惯聚在入站口处的月台上等车,尤其是带大行李者。车还没进站,为了能够一次性顺利挤上车,我随着人流往最前面走,那里人少。
“我的鞋 ——,我的鞋掉了。”
突然人流中有人发出焦急的哭腔,我听着有点耳熟,循声寻去,一个扎着麻花辫,穿着红棉袄的小姑娘,一手扶着一个大皮箱,一手拎着个长虫皮布袋,背上还挎着一个小包,站着干着急,眼巴巴瞅着后面来人的地面上快速地搜寻着。
“我帮你看着,快去找下吧。”我不忍,轻轻地试探。
“谢谢!”她放下长虫皮袋,背着挎包,答应着便逆入人群去找鞋。密集的人群,不时地有人撞着她的左肩或右肩,她趔趄着艰难地搜寻。
“找着了,找着了。谢谢!谢谢!”她一手提着鞋,高兴地跑回来。
“唉!你不是 —— ”就在她蹲下趿完鞋带抬头站起的瞬间,我们四目相对。
“刘怡然!”在她认出我的同时,我也认出了她。
“是啊!是啊!”她显然很开心,上来“咚咚”在我心口窝子上就是两拳。我佯装咳嗽着,五味杂陈,无言以对。
“我曾去你家问过好几次,你伯妈死活不告诉我。这些年,你为啥不去我家找我?为啥?”刘怡然不顾那么多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然后一把将我拦腰抱住,把脸贴在我肩头上,两手不停地捶打着我的后背,哭喊着埋怨我。仿佛月台上就我俩人。我趔着脸,尽量往后仰,两只手想抱又不敢抱,想放下又不成,枝叉在半空中,无处可放。
我伯跟我妈可从来没有提过这事啊!我强忍着,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 …
我帮她推着大皮箱,边走边聊。得知她在那年初中毕业后,没考上师范,也不想再复习,家人就逼着她订亲结婚。她心不甘,一赌气,就偷偷跟着村里的人到了广州打工,这次回来过年。
“呜——,呜——,哐当,哐当,哐当 … … ”
当我还没来及跟刘怡然诉说衷肠离愁,彼此仿佛都还有千言万语。火车进站了。
车还没有停稳,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扒着窗户开始往里钻,车站的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吼着想阻止,场面已经失控,终归徒劳。凭我这年富力强的年龄想从门口进去,也势比登天。
“怡然,多保重,我走了。”再不上车就晚了,我心如刀绞。
刘怡然把埋在我肩上的头轻轻抬起,深情款款地凝视了我几秒钟,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理了理头发,轻轻地说“去吧”。
意外相逢,太匆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眼看着又要各奔东西,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我终于鼓起勇气,在转身的霎那间,猛地搂住她的肩,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口。然后毅然地提起行李,转身而去。想正常上车已不可能,境况所迫,顾不得斯文和形象,瞅准时机,把包往里面一扔,扒着窗沿,里面人帮忙搀着,两只胳膊一较劲,两腿一撇,翻窗而入。
一声长鸣,火车缓缓起动。
“我的包,我的鞋 … …”吵闹声、哭声响成一片,我全都听不见。
我把上半身探出窗外,拼命地朝着刘怡然挥手,眼前一片模糊。刘怡然刚开始还坐在行李箱上挥手,接着随车而动,最后放下行李,奔跑起来,声斯歇底地喊着“哥,记得来我家找我!记得来我家找我!”
“记住了,你快回去吧!多保重!”
她那甜美的声音,渐渐地被火车的汽笛声所淹没,被凛冽的寒风所吞噬。火车拐了一个弯,刘怡然消失了。
我坐在过道里,盯着过道里人来人往的脚,痴痴发呆,耳边回荡着她那句最后嘱咐声,满脑子都是刘怡然的模样。

2008年春节前,我伯托河北里的老四爷帮我物色对象的事有了眉目,便从深圳回去相亲,一家人都喜上眉梢。谁知道,还没等到见面那一天,女方捎话说,不见了,理由是我年龄有点大。其实,那年我还不到三十岁。(后来我才想明白,这可能是借口,事坏在我们那三间露着半边天的老古董瓦房身上。)
我伯一听,唉,真泄气,长吁短叹。
我安慰我伯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还不想找个农村的呢,整天跟烧火丫环似的,撒起野来全村都盛不下她,再看看村里那些,整天拎着擀面杖、切菜刀或者铁掀满世界窜,把公公婆婆撅的跟卖墨似的,撵的跟扒红薯贼一样,躲没处躲,藏没处藏,一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也曾想过,去找刘怡然,但一想到这几年一事无成,混的人不人狗不狗,总是鼓不起那份勇气去面对。再说了,事隔多年,人家也许孩子都会打酱油了,突然出现,岂不给人家和睦的家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犹豫再三,还是无颜面对。
如此窘态,在家过年自然没意思,于是在腊月二十六,我就提前返回了深圳富士康。
在火车站临别时,我安慰父亲说“伯,您放心,打不了光棍。我一定给您整个好儿媳回来。”
“好!我信!你娃子可不要再彪我!”我听得出,父亲还是不放心。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与太康的李东、内乡的张玉潇同学商议后,经过再三考虑,决定考司法考试。回到深圳的第二天,我便坐公交车跑到深圳中院对面的法律书店狠狠心花了将近三百六十大洋整了一套正版的万国司法考试教材,重新拾起高考的劲头,投入到新的学习之中。人受憋堵武艺高,在一个人憋着一口气的时候,后果很严重。
在宿舍整理行李时,在钱包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是父亲的留言:
“娃子:
在外最重要的是安全,身体第一;其次,挣不挣钱是小事,马上三十的人,该成家了。我和你妈身体没事,再干个三二十年不成问题,勿念!多保重,有空了记得写信回来报个平安。
父:XX,2008.1.28”
儿行千里父也担忧。儿女在父母眼里永远是孩子,哪怕你七八十岁,他们依然会为你操心不已。

11

一晃十年多过去了,我也从摇摇晃晃到站稳了脚跟。我常跟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学校里学那点只是初入社会的敲门砖,真正立足社会吃饭的本事是在工作实践中不断学习不断提高积累而来。
2017年10月,在西安的豹子教授出差深圳,已经是一家上百人的高科技公司老板的猴哥驱车一百多公里从中山赶来,我和猴哥、胖墩、才子、瑞雪等一起请他吃饭,家住在白落街上的豹子又给我们透露了一些关于张小敏的往事。
初四她家出事那年,她爹用彩礼还账后,发现会计的娃太不成型,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纯粹是个二流子货,顶风臭八百里。你们想,鲜花不能插在牛粪上,何况她是很有想法很有主见的人。她当然死活不同意,又没钱退彩礼,没辙,一家仨口去了广州打工。大约有二三年吧,我们高三那年,他们就回来了,她就在街上摩角楼那里开了个理发店。刚开始,会计的老婆和儿子还不依不饶,去店里闹过几次,她那脾气你们也知道,无论是来文还是论武,那娘俩都干不过她一个,过段时间也就彻底歇菜了。后来找了中间人说和,退了亲,彩礼连本带利退还,这事就此了结。聪明的人干一行精一行,无论干啥都能干出明堂。从此她在咱们街上也算小有名气,人热情会来事,技术也好,生意红火的很,后来自谈了一个。
“她的店还开不?”
“开个屁!早关门几百年了。个性强,脾气宁,不甘心,她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后来自考专科本科,过了司法考试。可以想象,一个没上过高中的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毅力和付出。现在牛的很,跟你一样,干律师,干的风声水起,有声有色,街上和城里的房子都是她置办的。”
… …
瘦猴深知没有上过大学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到社会上根本没有任何竞争力,只能挣个辛苦钱,要想成功,谈何容易。从十几岁出来打工到现在,一路走来,跟我们提的最多的就是吃了读书少学历低的亏,但他当年也是无可奈何。
现在的大街上本科、硕士生趟腿,扔一个砖头能砸着十人的话,七八个得是大学生。如果现在的孩子们将来不上大学,或者没有一技之长,恐怕连回农村种地的机会都没有。
那晚,我们都特别开心,喝得酩酊大醉,算是为老同学干杯,为往事干杯,为龙中那段青葱岁月干杯,为我们永远拼搏在路上干杯。
也是这次聚会,瘦猴提议,以我们这一届混出点成绩的十几个同学为核心,在龙中设立“感恩进步奖学金”,以激励更多的学弟学妹们发奋读书。

12

是金子,早晚都会发光,但也得放对位置,路不能走错,还得有锲而不舍地拼搏精神。大学毕业,同一起跑线上的同学们,因为选择行业不同,三五年后,便拉开差距。一个有前景的行业,越干越精彩,相反,越陷越深,其中缘由是机遇和见识的不同,见识则需要自己去摸索,去悟,如有高人点驳则另当别论。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估计就这意思。其实,比见识更重要的是远见,这是刘震云老师说的。
回望来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有苦有乐,有得有失;眺望远方,山河秀丽,有山有水,起起伏伏,风光旖旎。苍茫天地间,恍若一惊鸿,我们都是老天爷撒落人间的一粒种子,一颗锤不烂,蒸不熟,击不垮的铜豌豆,永远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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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王小义,河南邓州龙堰乡人,身居深圳,心系家乡,靠一帮同学抬爱,共同在龙堰一初中成立“龙中感恩进步奖学金”。行万里路,一无所获;读百卷书,不求甚解。打过工,体验过房地产;努过力,熟谙企业管理。酷爱法律专业,深耕于服务企业。爱好书法、文学,闲暇之余,写写画画,是为娱乐。自2009年起从事律师行业,现为广东君孺律师事务所专职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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