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梦欣评诗：读周达《丁酉生辰自题》

【作者简介】梦欣，香港诗词学会顾问，知名诗词评论家，诗人。籍贯广东潮阳，1948年出生，1982年毕业于华南师大历史系。曾任中学历史教师及刊物编辑。现居旧金山。

荣枯心外物，豁达事中闲

——读周达《丁酉生辰自题》

周达善律，尤精七言。日前曾抛一贴，曰“自选律诗三十首”，读之，皆七言。可见其痴于七言律之甚矣。内有《丁酉生辰自题》一首，颇为新鲜，词句之中，言语之外，正可窥见其人性格，既有睿智豁达之心胸，尤多疏散闲逸之志趣，且真情流淌处，又洋溢着自信豪迈之情性，正所谓“满满正能量”矣。玩读之后，其可赏之处，也不妨粗略说说。

大凡生日之作，少不得“情志”二字，故历代传留前人生日诗，皆以直抒胸臆、宣泄心绪、兴寄夙愿者为多见。像“仕五十年难讳老，封三百户敢嫌贫”（宋刘克庄句）、“回首六千馀里外，惊心四十九年非”（宋蔡渊句）、“头颅渐老行藏拙，面目堪憎岁月阑”（明申佳允句）、“济世愧无书满腹，投閒何待雪盈颠”（明于谦句）、“风云自庆明时遇，岁月堪怜暮景多”（明王弘诲句）、“高志未尝图利禄，生涯还喜乐琴书”（明王知谦句）、“性情自觉难谐俗，身世惟宜老灌园”（清林占梅句）、“穷途赖有英豪气，高卧元龙百尺楼”（清查元鼎句），等等，都是见情见志、坦露胸襟之例子。

周达的《丁酉生辰自题》，也在表达“情志”二字上颇见特色，其诗曰：

满城春色满城红，每逐东风花与同。

万事荣枯随草木，半生得失等鸡虫。

无人说项诗心老，有愿识韩何路通？

岗上木棉开正好，巍巍一树一英雄。

首联从羊城触目所见的美丽景象起兴落笔，描绘在自己生日期间的客观环境。作者的生日在三月，那时广州的街道旁、马路边，高大直挺的木棉树繁花盛开，红成一片。这“满城春色满城红”就是岭南三月春天的最大特色。每当春风送暖、东风播雨，给岭南带来生机与活力，木棉树花开花落，年年如是。而作者的生日，作者的际遇，作者的忧乐愁喜，也就与木棉花交织在一起。这一联笔墨不多，但一有起兴之工，二有铺垫之力，三是营造出喜庆欢欣之氛围，十分得体。

颌联从第二句牵引而出，直抒胸臆。荣枯，得失，在作者看来，似乎无须过多地企求和忧虑，该来的会来，当去的必去，这几十年过来都习惯了。荣枯随草木，即听其自然之意，而“得失等鸡虫”，便有生命还在延续便不能有盖棺论定之意。鸡虫一词，来自老杜《缚鸡行》的“鸡虫得失无了时”。后人谓“出处平生大致同，中间得失等鸡虫”（宋刘克庄句）、“世人扰扰等鸡虫”（宋陈著句）、“休争得失等鸡虫”（宋胡宏句）、“鸡虫得失未须争”（清顾敏恒句）等等，都是“鸡虫得失无了时”的引申与运用。这一联，把荣枯、得失摈之心外，显得胸襟广大，眼界开阔，既不会计较眼前的一得一失，也不会戚戚于时枯时荣的循环往复。

颈联再递进一层，于得失荣枯（侧重于个人事业与社会地位）之外的生活圈子坦露自己的情志。这一联用上了二个有名的典故：说项与识韩。说项指替人推荐、说好话。典出唐代杨敬之赠项斯诗，内有“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的句子。识韩则来自李白《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据说韩朝宗谦恭下士，识拔人才，所以“一识韩荆州”便前途可瞻。但“说项”也好、“识韩”也罢，你得先认识这个推荐人才行。虽然作者可以有这样的愿望，并且知道有这样的通道便会出名得更早、成就得更快，但问题在于作者不会为了这点利益去巴结人。所以，宁可让“诗心”老去，让“通途”梗塞，决不人前折腰、观人脸色。这一联，看似埋怨自己不会经营人脉，实则表达特立独行的高傲情性。其真实的含义需要读者认真揣摩。

有了这两联直接与间接的抒发自己的人生观与处世原则，尾联便可趁势自我欣赏一下、自我豪迈一阵。“巍巍一树一英雄”，既是对木棉树的赞美，也是对作者自己的夸耀。因为前面已有铺垫，所以“岗上木棉开正好”正好扣住“满城春色满城红”这一句，使“巍巍一树一英雄”有“箭无虚发”、“水到渠成”的内在逻辑联系，首尾呼应相当默契。这是高手写作的圆润之处。

“自嗟自度谁同饮，东望芦峰雪正深。”明代大书法家张弼自寿诗的这两句，境界与周达这首《丁酉生辰自题》是颇为相同的。自己看得起自己，自己欣赏着自己因为真诚、因为耿直、因为高傲、因为固执而一任荣枯随天、得失不争的那一份轻松与隐逸，满足了。

但知足的人往往又有更多的机遇，就在作者这首诗吟后不多时，一纸调令让他又升迁了。看来，胸襟还是宽阔一点的好，岂只是能吟出好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