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风纪事:带露的桃树枝(作者 李修运)
过去少妇抱着婴儿走娘家,一般都是步行去的。男人们集体在田野里劳动,谁也没个自由说走就走,连二、七、四、九(或者三、八、五、十)赶个集,置办点日常用品,叉把扫帚杨场木锨之类的都要请假。那时农民被彻底禁锢在土地上了。所以,媳妇抱新满月的婴孩儿走娘家,只好起的很早,男人趁着晨曦未显,露水很重的大早送送娘子。田野静谧,偶有虫鸟唱早,平添了些许诗意。一路上叽叽咕咕、嘁嘁喳喳说着私房话、体己话、说说鸡和鸭,说说水稻和高粱。这时候苦难好像被温情淡化了,被爱情取代了,被亲情屏蔽了。行至河边,远处传来一声呼哨,从薄雾中飘来了一只木船,那是从对岸窑湾来的;艄公半蹲着身子,使劲儿将竹篙插入淤泥中,船儿好像贴着水皮飞翔,把青青芦苇碾倒了一大片,藏在芦苇荡里的叫芦喳子的水鸟,扑棱棱箭也似的消失在薄雾中。
媳妇已经抱着婴儿站在船头了。她掌心贴着婴儿的一只小手,于是母子俩两只手一同向岸上的他使劲儿地挥。岸上的那人猛然想起来一件事:在路旁折下的那支带着露水的桃树枝儿,还在他的手中攥着呢。他只好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用带子缠绕着桃树枝在一起,使劲儿向船上掷去。女人远远地接着了,把桃树枝斜插在婴儿的红包被子上,斗笠虚虚地罩在熟睡的婴儿脸上。小船飘飘荡荡向对岸划去。这个男人粗犷的心田里顿时泛起了一丝丝甜蜜,他觉得苦日子也能过甜。
新生儿走姥姥,总该有桃树枝映衬着小嫩脸儿,据说这样可以辟邪、驱鬼和防惊吓。
也许年轻的母亲一定抱着小小的我,也这样走过娘家吧。我的善良的小脚姥姥,定然在宽阔的河东岸翘首西望吧。
我早就想写写桃树枝辟邪的事儿。这不是迷信。我的本家二嫂赵月兰对我说过,桃树枝辟邪有奇效,她讲得真切,言之凿凿。她当新媳妇的时候,我七八岁,对男女之事懵懂。恋爱时节,她隔几天都要来找我的叔伯二哥李文举。她住在赵河沿,离我们庄上八里路。她到了庄头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高声喊我的乳名:“水罐儿——!”民办教师李文举就从我家隔壁走出来,一边穿小褂,一边牵着我的手,走到了村头小桥上。民办教师与“白身”的农民相比,有几个可怜的买油盐的工资,况且二哥那件夜里洗了白天穿的“的确良”褂子,也让他平添了几分斯文。我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吧,玩一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他们就把我放在不远处的一堆干草上。两人抛开斯文,腻歪在一起“滋儿、滋儿”地亲嘴儿,那个不顾一切肆无忌惮的劲头,怕是要把嘴皮子啃破了三层,像猪八戒吃西瓜,先皮后瓤照单全收。后来,他们结婚了,还让我滚床,像哄我这个傻子,我什么不晓得?母亲说:“这两个东西鬼心眼贼多,拿水罐儿当影身草。”“影身草”,传说中的一种可以使人隐形的草。母亲讲过:杨二郎担山撵太阳的时候,太阳被追赶着,情急之下太阳突然藏身在一棵妈妈菜(马齿苋)下,就躲过了一劫。想来,我就是那棵硕大无朋的马齿苋。掩人耳目的、遁人无形的、漂亮的马齿苋。
赵月兰生了个闺女,月子里,受了惊吓。她的婶子——我的母亲,于是折了桃树枝儿,沾上净水,在又哭又闹的女婴身上轻轻抽打着,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女婴睡着了。醒了以后,撒泡尿,不哭不闹,眼睛静静地明亮地看着树影儿。
老的习俗有讲究,颇能安慰人心。那是一种善良的抚慰,让老少都得以安宁,她们相信:神和老百姓平起平坐,在日常中行走,并不神秘。我的孙子出生几天就患新生儿黄疸。老母亲说:“不妨,一块钱的大黄煮水就可以褪去。”她的孙媳妇不愿意了,觉得我们都过时了,有好几个代沟了。我们只好把婴儿送到新区人民医院新生儿科,隔离,用蓝光照就可以安全褪去黄疸。我和妻子每天乘坐公交,走到隔着几重门的地方,满脸堆笑地打探消息。
第五天,医生说:指标正常可以出院了。我的老妻从门里护士的怀中接过她的孙儿,一边走着碎步一边端详着:“脸儿小了些。”我急忙把一枝带露水的桃树枝儿递上去。在桃树枝儿的阴凉下,孙子呼气如兰地睡着了。
几个月后,他就会“咿咿呀呀”地叫着,就会明亮地看着窗外舞动的树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