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封妃,给贾家带来什么好处?

原创2021-05-28 14:04·红楼梦研究

作者

杨文娟

历史上的杨贵妃受宠于唐玄宗,连带着整个家族都得势,她的几个姐姐被封为“国夫人”,堂兄杨国忠官至宰相,族人多与皇室联姻,杨氏家族由此成为朝中一股庞大的政治力量,一时权倾朝野。

唐代诗人白居易在长篇爱情叙述诗《长恨歌》中写道: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生个有出息的女儿,可以惠及全族,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无怪乎天下父母要重女轻男了。

杨贵妃得宠,给家族带来的好处可以说数不胜数。《红楼梦》里,“四大家族”之一的贾府也出了一个贵妃,她就是荣国府贾政的长女元春。

元春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做了女史,后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元春封妃,对贾家这个百年贵族而言,无异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作为公侯世家的贾府从此又多了一重皇亲国戚的身份,那么,元春是否也像杨贵妃那般,为家族带来了满门荣耀?

贾府的现状

红楼开篇,古董商人冷子兴有一段演说荣国府的文字: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也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一语道出贾府现存的危机:一是表面富贵,实则内里虚空,二是儿孙庸碌,后继无人。

贾府靠军功起家,先祖荣宁二公是一母同胞兄弟,跟着先皇帝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国朝定鼎之后被封“国公”,位列四王八公其二,地位显赫,一个百年世族由此开启。然及至贾宝玉、贾兰这些第四五代子孙,赫扬近百载的贾府,此时业已步入末世,呈现出衰败的气象。

刘姥姥第一次上门打秋风,凤姐就对她说过:

“……外面看着,虽是轰轰烈烈,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呢。”

倒并非虚言。持家不易,作为管家的凤姐,对于家道渐衰带来的艰难,当然比旁人有更深的体会。

红楼上半部描写的贵族公子、小姐们的日常,是何等花团锦簇,风光旖旎,仿若让人置身于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境,但这种神仙似的生活须臾也离不开银钱的支撑。

田租收入是贾府最重要的经济来源,用以维持府中上千人的日常生活运转,但田庄的收成要仰仗老天爷,遇上旱灾洪涝等坏年景,收入就要打折扣。

第五十三回,黑山村的庄头乌进孝到宁府缴交年例,因为连月暴雨,导致年成不好,物品和银子的进项不理想,惹得贾珍不满:

“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

一个“又”字,说明这种情况已并非第一回。乌进孝的兄弟管着荣国府的庄地,歉收更为严重,到了第七十五回,特供给贾母的红稻米也要限量了,原因是:

“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上来。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

经济衰退,是贾府走向没落的最直接体现。同时,府中人员臃肿,负担沉重;主子的生活穷奢极侈,不知俭省;平日应对各种人情往来,规格高端,项目繁杂……出的多,进的少,入不敷出逐渐成为常态,寅吃卯粮也渐渐成为这个百年世家维持日常生活的主要手段,后来更是要靠典当、借当来维系体面,令人唏嘘。

经济上开始衰落,政治地位也日益下沉。荣宁二公作为开国元勋,拥有可以世袭的爵位,但子孙袭爵时却是降等承袭,即每代要递降一个等级来继承,在世代传承中,家族荣耀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暗淡。况且爵位只是一个荣誉性虚衔,并没有相应的官职,也就意味着没有实权。

荣国府贾赦袭一等将军爵,宁国府贾珍袭三品爵威烈将军,听上去很威武,却都是没有实际权力的虚职,也不用去朝廷应卯,每日只在家高卧。荣国府二老爷贾政虽“自幼酷喜读书”,但并非科甲出身,被御赐一个工部主事之衔,后来升了员外郎,从五品的官职,相当于现在一个副司长的级别,权力并不大。并且除了贾政,就再无一人在朝廷出任实职了。

此时的贾府已远离权力中枢,其地位处境与荣宁二公在位时的盛景相比,已远远不可同日而语。

转型失败

随着政权稳固,社会步入安定,国家不打仗,武将的地位自然随之下降,国家的治理和发展要依靠文官集团,文臣的重要性日益凸显。

贾家是靠军功起家的政治暴发户,若想巩固权势与地位,须向文官集团靠拢,须从武将之家转型为诗礼之族。可以说贾府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也采取了措施以促进转型。

科举考试是封建帝国选拔人才的重要途径,对庶民而言,“学而优则仕”是跨越阶层的唯一通道。“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寒门学子奋发苦读,一朝高中便可“暮登天子堂”,为官做宰,改变命运。

而对于贾府这种武将之家,走科举之道也同样重要,对于正在走下坡路的贾家而言,攻书举业是振兴家族,重掌权力的根本途径。为此贾府设立了义学,让族中子弟入学读书。然而家塾内部龙蛇混杂,乌烟瘴气,大多为无心向学之徒。掌管私塾的贾代儒是一个读书不成的老学究,无论品行还是学问皆稀松平常,相比较林如海,为家中没资格参加科考的女儿聘请的家庭教师都是两榜进士(贾雨村),可见无论是对教育的重视程度还是投资眼光,贾府都尤显不足。

府中诸人安富尊荣,耽于享乐者众多。贾敬中过进士,本可出仕为官,却一味好道,无心宦途;贾政酷爱读书,却未能应举,虽有御赐官职,奈何资质平庸,难有作为;贾珍、贾琏等人完全不读书,贾宝玉最恨仕途经济,非但自己不读,还讥笑读书上进的人为“禄蠹”,贾珠倒是颗读书种子,早年进学,本来大有指望,却一病呜呼……合府上下无一人有振兴家族的意愿,更遑论担负起此项重任了,贾府希冀子孙通过读书入仕以重掌权势的愿望算是破灭了。

实现转型的另一个途径是与文官家庭结成姻亲,扩大官场关系网,以此稳固权势和地位。因而贾家最娇贵的千金贾敏嫁给了出身书香世家的探花郎林如海,贾珠娶了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李纨。

林如海祖上四代列侯,原是世禄之家。不像贾家子弟只会躺在祖荫上受享,林如海刻苦攻书,从科甲出身,考取了探花的功名,林家是实打实的书香之族。林如海入仕后升至兰台寺大夫,又被钦点为巡盐御史,很受皇帝器重。

巡盐御史这个职位的级别不高,大约也就从五品,但权力很大。在封建时代,盐税是国家最重要的赋税,“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因此盐政的监管十分重要。巡盐御史便是监察盐政的官员,直接对皇帝负责,一般深得皇帝信任的人才能担任此职。最喜欢读书人的贾政对这个有才学有能力的妹夫想必艳羡得紧,他极力帮助贾雨村起复,主要也是受林如海所托。林如海这个前途无量的政治新贵在朝廷本可成为贾家的助力,可惜英年早逝,贾府在朝政上失去这个有实力的盟友,也是一大损失。

李纨的父亲曾为国子监祭酒,职位相当于今天的教育部长,李氏家族是金陵名宦,书香世族,为真正的清贵之家。贾珠与李纨的婚姻本是珠联璧合,异常美满。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就娶妻生子,只等着金榜题名,入仕为官了。作为功臣之后,又与朝中知识分子官僚家庭联姻,自然能得到文官集团的扶持,加上贾珠自身的才干,步入官场无疑能大展拳脚,贾府实现中兴指日可待,不想一病死了。贾珠去世,给贾府带来的损失和打击,可以说非常巨大,不但李纨失去了丈夫和管家的权力,贾家更是失去了振兴家族,重拾辉煌的希望。

至此,无论是科举举业还是联姻诗书门第,都未能让贾府从武将之家成功转型为书香之族,无法重获权力、巩固地位,就只能在没落的道路上一路下坠了。

封妃的影响

清代的选秀制度分两种,一种是户部主办,三年一选,入选的都是满洲八旗女子,用以充实皇帝后宫或与皇室子弟婚配;另一种是内务府主办,一年一选,入选者充当宫女、女官等职。

贾家功勋卓著,身份却是皇帝的包衣奴才,而非八旗子弟,因而元春入宫是属于内务府引选性质。薛家为皇商,“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宝钗待选也属此类。

送元春进宫,本是一项连贾家自身都不太着意的政治投资。元春在宫中做女史,主要执掌礼仪、书写文件等事务,类似高级宫女,与被选入宫为嫔为妃的秀女是有区别的。故而封妃出乎众人意料,是意外之喜,贾府亦属无心插柳。

下坠中的贾家犹如被打了一记鸡血,得以暂时上扬,继续腾飞,呈现出一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荣景象。

相当于“宫女”身份的元春,从一个原本没有什么晋升空间的女史,到“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一步一步走来,凭借过人的才情品德得到圣眷,想必同时亦懂得遮蔽锋芒、韬光养晦,才得以在竞争激烈的后宫中生存并发展,这一路走来的艰辛,非常人所能想象,只能从元春省亲时的表现遥想一二。

贾母等觐见元春时:

“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到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元春回家省亲不过几个小时,书中描写她伤心落泪处就达六次之多,其内心的辛酸苦楚,由此可见一斑。

贾政上前行参,元春对父亲说道:

“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居高位而慕寒素,元春在宫里的日子恐怕过得并不舒心,然而入了宫的女子,自己的感受不重要,最要紧的是为家族争得荣耀,正如《甄嬛传》里,沈眉庄说过:“我们这些人哪有为自己活着的?父母兄弟,家族门楣,无一不是牵挂拖累。”正是元春的写照。偌大一个贾府,需由一个弱女子承担起重振家族的责任与使命,府中那些不肖子弟可曾汗颜愧煞?

然而,封妃后的元春,能否真正为贾府带来转机,延续旧日的辉煌?

现在的宫斗剧里常有这样的情节:后宫与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后宫不宁则前朝动荡,皇帝对妃嫔的宠幸隐含着对前朝官员的制衡,宠妃吹吹枕头风便可左右朝中大臣的升迁……

其实这都是现代人的臆想。在中国古代,女性依附男权生存,地位极其低下,纵然在皇宫之中,妃嫔们也依旧是帝王的附属品,其功能仅是繁衍后代,后宫不得干政更是被列入了清朝的祖训,对朝政哪有什么话语权。元春封妃后,父亲贾政不久被“点了学差”,外放到地方去做学政。学政是清朝派驻各省掌管科举教育的官员,由皇帝直接委派,属于钦差,任职的人必须是进士出身。但贾政并非科甲出身,做官的表现也一直平平,本没有资格出任此职,得以委派恐怕还是因“外戚”的缘故,是皇帝对这个“国丈”的额外照拂了,但关照也仅限于此。

贾家的政治地位实际上并没有因元春晋封而得到多大的提升。宝玉挨打那一回,忠顺王府派长史官来府中讨要琪官,在当朝贵妃的娘家,面对贾政这个“国丈”大人,那长史官是一副来势汹汹,咄咄逼人的架势,丝毫不把贾府放在眼里,面对贾政的陪笑礼让,皆报以冷笑倨傲的态度,一点面子不给。

贾政弄清缘由后,“又惊又气”,怒斥宝玉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如今祸及于我”。得罪了素无瓜葛的忠顺王府,无端树敌,极有可能给家族带来祸事,无怪乎贾政气得目瞪口呆,要痛打宝玉了。

贾政养了个贵妃女儿,行事做派依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逾矩。在老百姓眼中,贾府出了个贵妃娘娘,那岂非有了通天的后台?但在公爵王侯的层面,这压根就不算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在京城做官的人家,谁家还没有个入选的秀女?贾府修建大观园前,周贵人家中就已经动工了,吴贵妃家也在城外踏勘地方。元春不过是后宫众多妃嫔中的一员,在后宫生存也一样得小心翼翼,如临深渊,其自身能量实不足以影响朝政。

贾府的政治地位未见擢升,那么,其经济状况又是否有所改善?

依着我们小老百姓的想法,元春被封为贵妃,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经济上扶持一下娘家那不是小意思么?就像庄头乌进孝思忖的那样:

“……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

而事实却是如贾蓉所说:

“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敢做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总赏金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净穷了。”

为迎接省亲,贾府斥巨资打造了大观园。而此时府中的经济状况已是“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那么修建大观园的费用从何而来?有人推测,林如海去世后,贾琏去扬州办理丧事,同时接收了林家的遗产,不久贾府开始修建大观园,动用的正是这一笔款项。

贾琏曾说过:

“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

这句话成为很多读者判定贾家侵吞林家财产的依据。林家四代列侯,祖上积累的资产应该不少,加上林如海在巡盐御史这个肥缺上任职数年,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用不着特别贪,就可积攒一笔丰厚的财产,林如海是清流,但也深谙官场潜规则,并非是像海瑞那般孤介太过的清官,所以手里的钱大约不少。然而在封建宗法社会,作为“绝户”的林如海将巨额遗产转移至岳家的可操作性有多大,还尚待商榷探讨。

打造大观园的费用,笔者更倾向于是贾府动用了祖荫积累的财富,花光了几代人蓄积的财产,从而掏空了里子。大观园为省亲而建,属于政治产物,加上造价太高,因而难以变卖、套现,最终成为一笔不良资产,而用于管理、维护园子的费用又很高昂,为家计考虑,宝钗就曾劝过王夫人不妨免掉园里的这项费用。在高鹗续书里,贾府在抄家之前,园子就被荒废搁置了。大观园这个寄托了作者人生理想的清净之地与精神家园,在经济上却严重拖垮了贾府。

其后贾家已步入捉襟见肘的境地,然而宫中的人情往来仍需打点,还时不时得应对宫中太监的公然勒索,今天要一千,明日“借”八百,略迟应承一回还不自在。贾琏曾无奈地说:

“一年他们也搬够了……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

印证了贾蓉的那句话:

“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

年节里元春的那点赏赐,还不够塞这些太监们的牙缝,更别说填补省亲带来的窟窿了。

贾府的经济困境在于入不敷出,元春封妃后“又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且“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更加剧了窘迫,元春又无法帮助府里添些银子产业,导致经济困局越陷越深,最后必是全面崩盘。

元春的结局

在第五回中,元春的判词是: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预示着元春死于两股政治势力的恶斗。

元春省亲时点过四出戏,其中一出是《乞巧》,来自洪昇的《长生殿》,讲述唐玄宗与杨贵妃在七夕之夜立下爱情盟誓的故事。脂砚斋在此批语:《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暗示元春的命运同杨贵妃一样,都是死于政治斗争。

▲ 昆曲《长生殿》剧照

元春并未像杨贵妃那般,让家门连带得沐皇恩,受益无穷,却落到与她同等悲惨的结局,令人感慨。自然,荣华富贵犹如春梦一场,靠杨贵妃飞黄腾达的杨氏家族,豪横嚣张了10年之后,一朝马嵬兵变,全家被杀,下场凄惨。“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命运最不公平,它给予每个人的都不一样,命运又最为公平,它给予了你这一些,便会拿走另一些。

元春封妃时,也曾给贾府带来过短暂的繁荣,众人莫不欣然踊跃,欢喜得意,沉浸在皇权政治带来的莫大荣光里。此后他们更加安然受享,不思进取,全然不知大厦将倾,暴雪将至。

一个百年贵族下坠的速度,远比他们想象中快。纵然家中出现了秦可卿这样一个有先见之明的有识之人,但个人力量终究难以挽回即将全线崩坍的家族命运。更别说寄希望于元春了,她到底是个弱女子,无杀伐决断的魄力,无争权夺势的能力,也无勾心斗角的手段。凭借自身才情封妃,她已经拼尽全力。

“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于她而言,人生最大的梦想不过是承欢膝下,乐享天伦。但她这个出身上层阶级,坐拥富贵无极的人上之人,也终难实现身为一个女孩的最素朴的愿望。不得不说,旧时代的悲哀与残酷,莫过于此。

参考资料

《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曹雪芹,岳麓书社,2006.6

《 闲话红楼:大观园的后门通梁山》,十年砍柴,现代出版社,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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