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五章 北斗错落长庚迷·受制
那人带着她如此这般奔行了几个时辰,直到东方曙色微晓,他才缓了一缓,顺手把华妍雪放下。
华妍雪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才能立定,她一直连这人的模样都未瞧清,颇为不甘,此时瞪大眼睛,回望过去,险些惊得叫出了声。
晨曦中,那人身形高大,长发披面,一张脸肌肉翻卷疤痕累累,唯有那双眸子,乌压压的在晨光里精光四射。
他也在看华妍雪,看得非常仔细,目光如刀,所过之处犹如生生卷刮。华妍雪被他看得凛凛害怕,缩了缩身子,却道:“我当甚么货色,原来是个胆小鬼!”
她突兀开口,直接便上攻击,那丑面人倒不惊异,却也没理她,转过身,席地而坐,打开包裹,取出干粮点心吃了起来。
华妍雪又道:“你怕我慧姨。你一定躲在暗处很久了,看慧姨离开,才敢跑出来为难我一个小丫头。哼,男子汉大丈夫,好光彩么?”
丑面人不作声,吃。
斗口斗口,总要双方开口,才斗得下去,进而才能从言辞中分辨一些事端,那人擒住她的用意究为何来?为质,为证,或其他?然那丑面人拒不开口,华妍雪气得跳脚,却拿他没可奈何。
她再把丑面人看了一阵,忽道:“你是瑞芒来的走狗,是也不是?”
丑面人这才徐徐放下干粮,盯了她一眼,说:“你知道得太多了。”
他的声音粗嘎难听,似一块木炭烤于火上滋滋作响,又沙又哑,还不容易听清。华妍雪自见了他的容颜,能把脸毁成这样的,同时毁了嗓子也不意外,但当真他开了口,听着终归不好受。
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瑞芒来的走狗,难道不属于世子手下……”
那人抬了抬手,华妍雪募然张口结舌,再也发不了声。那人冷冷道:“你知道太多了。……华妍雪,你知道得多,我却了解你更多。你从洪荒来,逃难到尧玉,机缘巧合进了清云。你十四年来点点滴滴,我可都一清二楚。”
华妍雪倏然睁大了眼,无可抑制的恐惧袭上心间:“我只道我为人所弃,侥幸在山里长大,进入清云之前,再没人知晓或者关注我的出身。却原来、却原来……一直有着那样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盯着我!”
一刹那手足冰冷,心沉至底处:“他是谁?他是谁?!我是谁,我又倒底是谁?!”
是谁,在她出生之初,明明被抛弃在大树底下不闻不问,却一直不曾放松过警视。这些究竟为了甚么?自己倒底来自哪里,倒底这背后,藏着何种样的秘密?
丑面人不再说话了,扔了些干粮过来令她饱腹,过后也并不再挟持,只稍稍携带着她走。华妍雪轻功本来有底子,他虽不加指点,相携走得久了,真气自然运转,奔行速度越发快捷,两三天一过,几乎不比他慢多少。丑面人呵呵低笑,忽道:“沈慧薇教得辛苦,我也回报她些。”妍雪听得莫名其妙。
他二人朝伏夜行,行动尽量不引人注意,未久妍雪发现,他在循着云天赐的方向前进。他们虽错开了时间,但要跟踪上去着实不难。那两个家伙行事嚣张(主要是云天赐),并未经过任何改装,所到之处便如两颗耀眼星芒流经天空,随便经过哪里都留下醒目踪迹。
跟上他们之后,丑面人行踪愈发隐秘。他加快速度,越过云、裴两人,直接前往必经之路的小镇,略作逗留,似乎在查勘其他。
第一次他点了华妍雪穴道,并未带她同行,回来以后那张表情全无的脸似乎更加阴沉,第二次便带着女孩儿同行。在一个小院里,华妍雪见着了诡异绝伦的切腹场面,惊骇之余几乎大呕。
丑面人虽未说明,华妍雪却猜到,这些死去的人都是瑞芒放在大离境内的眼线、钉子,也负责云天赐此行的安全。他们既然都莫名死了,云天赐身边无人保护,其危险性不言而喻!
云天赐不可能尚未察觉这些,但他所行进的方向,却是那样的清晰而坚定:他在往期颐走。
华妍雪心旌摇动,眼泪几将夺眶而出,轻声说:“你是来保护他的对不对?他很危险,快带他回瑞芒吧!”
丑面人还在仔细检查,血是热的,尸有余温,凶案只在顷刻前,随口冷道:“世子何等尊贵,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关心他。”
这句话他仿佛已等待了很久,好不容易觑着机会,平平常常说出来,却是最能伤人的利箭,毒箭。
华妍雪脸色唰的雪白。
按她以往的性子,骤听这等言语必然发怒,但她自遭擒以来,早将丑面人的来历、用意想了个透彻,所有好的、坏的都设想过了。丑面人很明显不想杀她,也并不有意恶待,尽管如此,华妍雪仍然无法将他的出现往好的方面想。此人行踪诡秘,意图莫测,仿佛随身携带着无数秘密,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抱着什么善意。
丑面人继续平静地激怒她:“我来自瑞芒,为的就是来警告你:小丫头,你少痴心妄想,世子不会和你成婚,你永远别想攀上这样高枝。”
早该料到了,云天赐那样的身份,岂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清云和贵族高官结缡例子不少,可她也听说过慧姨和两代帝君之间的瓜葛, 结局一目了然,“她幽囚落难至今。”
更有一个前未所有的意念清晰浮上脑海:“况且,他还是异族之人。”
夜色中僵立,她脸色由惨白转至绯红,由绯红竟至灰败,眼泪慢慢涌上眼眶,只觉得心中如有火烧,一股气郁积在怀,非常非常难受,发不出来,也说不出任何的话。
“出来!”丑面人低喝,身形化作灰雾,涌向院落中一处不显眼的建筑,月光下陡然另外多了条身形。
新添的人影纤巧秀丽,分明是个女子,黑纱笼罩飘飘摇摇,整个人便仿佛笼在一阵轻烟里。不过很明显的身量未足,华妍雪瞬间想到王晨彤,随即看出决计不是,身法武功毫无相似之处。
但紧接着她就大大讶异起来,满怀心事也禁不得这般惊奇,轻轻“啊”的一声。
眼前少女身形袅娜,轻纱笼罩,给人第一印象若有出尘之势。哪知她动起手,竟是那样的——
一味向前冲,凶狠暴烈。招招性命相扑,不死不休。娇小的身子与丑面人对比悬殊,陡然一看,似未成年小狼奋力扑杀,残酷中竟带着些一去不回头的凄绝。
清云十二姝里有勇猛打法,便如刘玉虹。但刘玉虹自有一股大开大阖的凛冽之气。王晨彤则是取势阴狠,手段残忍,可也就是打法路数不同。眼前的少女,全不讲究身法、进退、甚至没有出招的逻辑,几乎非人思路,专门盯着对手的要害纠缠、撕咬!对,就是撕咬,根本不顾身法好看招式漂亮,也不管其势谁强谁弱,一开头和人缠上了,休想甩开她,非把人扑咬成斑斑碎片不罢休,……像是一头猛兽,一头凶狠的恶狼,与人相扑,非生即死!
所见太也匪夷所思,华妍雪瞧得眼睛都直了。
丑面人虽说应付有裕,对这种打法,亦深为头痛,听他低声怒喝,那少女充耳不闻。丑面人动作渐渐慢下来,似乎不想和这种疯兽打法过多纠缠。风侵体,少女的黑纱翻卷,长发在夜中闪耀出千万点银芒。
华妍雪念头动得飞快:“她是瑞芒人!她躲在这间刚刚杀完人的宅子里……这些瑞芒暗钉保护天赐,却被自己人杀死,——哈!他们瑞芒国内有人正试图对付世子!”
华妍雪虽未成长于错综复杂的权力中心,却也并非全然无知。世子如果就代表皇太子的话,她完全能想象得到这背后的权力勾结,分明有人不忿天赐的世子之位,想要趁着他来到大离势单力薄时加以对付。
忽闻脑后风声,她思绪烦杂之际,竟忘记自己也身处险境,躲闪不及,仓促间反手相击。但觉身体被人大力拉扯,丑面人已经挡在她的前面,听他道:“你没用,打不了还不老实躲着!”
华妍雪这一下真是勃然大怒:“臭不要脸的,谁要你管我!”
在这瞬间场内已生变化,她这才看清背后偷袭她的竟有五六人之多,均裹黑衣,个个行动俐落,出手狠辣,片刻间与丑面人厮斗一处,那少女反在战团以外了。她不引人注意地缓缓退缩。
“想逃?!”华妍雪怒笑,飞身挡住少女。
黑衣人虽多,打法也狠,但他们这种“狠”与少女打法毫无相同之处,丑面人应付起来犹有余裕,一见华妍雪有所动作,立刻闪身。那些人明明是拼命想要缠住他,谁也没看清他怎么退出包围圈的,一时间呼喝毕至,音甚惊恐。
少女原想逃脱,但被华妍雪拦住,当即出手。妍雪已在旁观看了一会,知她打起来与众不同,功力却也未见深厚,并不惧她,只是甫一接招,那少女猱身直往她怀里钻来,四肢如藤般绞上,华妍雪顿时狼狈万状。
一只手伸到两人之间,轻巧解缠,丑面人已经插入,少女如狼般不愿轻弃“猎物”,无奈丑面人的功夫实在高过甚远,一招之间,她陡地被震开两尺之远,华妍雪也跌出几步。
丑面人却未紧逼,低低道:“小狼太弱,崔艺雪来了么,叫她来见我!她教出的人,怎么竟敢对付云天赐!”
双方交战以来,各以瑞芒之语呼喝,华妍雪一句也没听懂,直到这一句,丑面人改说汉话,“崔艺雪”三字落入耳帘,大惊。
崔艺雪。这个名字,她有印象!
这也是清云十二姝之一,但行踪不露,生死不明。云姝甚少提及她,仅在一次会武中,剑灵里的薛澄燕,招式功法都很好,只不惯缠斗,刘玉虹偶然提了一句:“你这样打法,碰到雪儿死一百次有余。”
——当时剑灵压根不知“雪儿”是谁,尤以华妍雪糊涂,刘玉虹哈哈大笑:“雪儿,崔艺雪,你们的前辈。小妍可别自作多情,差得远了!”也自那时起,华妍雪方明白,大家只管叫她“小妍 ”而非更容易叫的“雪儿”,还有这一层原因。
所以,崔艺雪的打法原来这样的?所以,丑面人对清云熟悉到——连一个久已失踪的女子,他也了若指掌?!
但丑面人的后半句一样惊人,崔艺雪教出的人,“怎么竟敢对付云天赐”,——为什么崔艺雪教出的人,不应该“敢对付云天赐”?
霎时间千思万虑,于脑海中汹涌卷过。
那少女全身一震,可没出声,缓缓后退着,很明显,实力相差悬殊,她再也不想做徒劳撕打了。那群黑衣人再度涌上,挡在少女与丑面人之间。这是一种姿态,明知再多数倍人也未必能挡得住这身手奇高之人,但自从丑面人讲了那句话后剑拔弩张的气氛无形中便缓和下来,双方似乎都明白不过做做样子而已,一群人护着少女徐徐后退,丑面人果然不追。
片刻间人已远去,丑面人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星光闪烁,凉风袭体,华妍雪率先醒悟过来,出声冷笑:“明知此人有问题,公然放了她,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丑面人心事被打断,淡淡哼了声,未加理会,只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