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父亲母亲(上)

1、进城

父亲不太懂得人情世故,母亲更是如此。在结婚这件事上我希望父亲和母亲一起来参加,可父亲竟然也犹豫着不想。那时他在村里的养猪厂烧锅炉,说是离不开。他习惯了没有我在的,他和母亲,和故乡的生活,不愿意插手我在城市里的任何事。父亲第一次出远门,怕应付不过来路上的事。另外也担心个性太强,脾气不好的母亲与我和妻子闹出什么矛盾,到时无法收场。母亲却是个有主见的人,我在电话里给父亲说了半天,不如母亲在旁边说的一个字:去!

小妹和妹夫开车送父母去县城买了火车票,他们坐着绿皮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行程,终于顺利到达了深圳。来之前尽管我一再要求买个卧铺,他们却没有舍得。坐硬坐两个人可以省四百多块钱,能省出来的也等于是赚到了。因为父亲那时又脏又累地做一个月也就赚个九百块钱,常常还被拖着不发。四百块钱在城里也就是请朋友吃顿饭的钱,在乡下却可以当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去了车站。母亲见到我眉开眼笑,有说不完的话;父亲却阴沉着脸,像珍贵的东西被小偷偷去了一般。又或许他要在我面前装装样子,证明自从放弃了做生意这项得心应手的工作后,他在家里生活得并不痛快。他以那种方式证明存在之真,我多少有些理解。装着是自己的样子,于他人也是一种真实的呈现。我和父亲都是那会把心情挂在脸上的人。

我看到父母,如同看到一面镜子。

我爱父亲要更多一些。在少年时我大约是恨过母亲的,因为坏脾气的她老是打我骂我。在我长大之后,只要面对面的,她也时时有种想要打我几下的冲动。然而我知道,母亲是深深爱着我的,我也爱着她,那种爱在血脉中流淌。

父亲读书识字,强调精神的重要性,也有一定的思想能力。然而在婚姻家庭关系中却永远处于劣势,从来斗不过母亲。由最初的认命一般听命顺从于母亲,后来则几乎成为她的同谋。母亲说,她看不起没出息的老实人,父亲便会觉得此话有理。父亲也假装过做不老实的人,例如在当村干部时也想过要教训一下那些不够敬重他的人。然而那不是他的本色,装也装不象。很快他不想当那种容易得罪人的村干部了。

来到城市里,父亲大约也会感到到城市的发达,在对照落依然穷困落后的乡村后会觉得活得不是太值。他并没有想到城市中会有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高楼大厦,那么多穿着光鲜的形形色色的人。那实实在在的城市的景象使他感到新鲜和惊奇。在电视中,自然也曾看到过城市的模样,然而与身在其中还是很不一样。虽在城中工作生活十多年,有时我也会有类似感受,仿佛那并不是我的城市,不像故乡那般有根有源的熟络和亲切感。

那次来深圳,父母与我已有两年没有见过面了。再见时我发现他们老了许多。尤其是父亲,瘦黑的脸上有了粗实的皱纹,从前笑容满面的样子也不见了,脸上蒙上了一层霜似的,泛着清冷的光。他的眼睛里不知何时也流露着对整个世界,对全部人类的不理解,不满意,不苟同的意思。

母亲在我的印象中变化不大,至少在精神面貌上没太大变化。她还是那样强势,主观得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例如在吃饭时她不懂得等人到齐了再动筷子,在喀瓜子时习惯把壳丢在地上,不顾我的妻子特意把一个垃圾筒放在她面前。我并不在意,只是妻子说起对母亲的观察,我更加确定母亲将来很难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父亲曾多次给过母亲眼色,暗示她收着点儿,母亲全然不理,我行我素得让我觉得她是个孩子,需要包容。

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父亲被母亲改变了不少。好的方面有,不好的方面也有。总的来说那时他大约是承认了种种他所无法接受,却也无法左右的现实,不承认就意味着会更加痛苦。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我走向城市,获得某种成就当成理想和追求了。他感到我大了,自己肩上的担子也该放下了。然而我长大了他也就老了,担子放下了也无形中使他觉得自己没用了。那使他伤感,失去斗志,缺少活着的应有之意。另外他对世界的变化过快而不高兴,因为他跟不上了。然而父亲并不想就此认命,在看到城市的种种好处后,他想要留下来。

虽然父亲第一次坐出租车不知如何打开车门,在电梯里不知如何上下,用马桶不知如何冲水,看大海时感到吃惊,吃南方菜有些不适——那太多的第一次并未使母亲感到是个什么事儿,倒使父亲像个小孩生似的出了委屈和难过的情绪。然而父亲还是想留下来适应。适应得倒也挺快,一个周后他学会了很多东西,可以带着母亲去狂超市,回家做吃的了;也可以走得远一些,再坐公交车回家了。只是他有了一种莫名的焦虑,那使他变得很能喝水。一桶水一天就能喝光。母亲笑话他说,牛一样能喝,喝得肚子里哐当响。

在我和妻子的那个小家,父亲并不是那么从容和淡定,他会紧张,也会有些不确定的想法。他会觉得成了我们的累赘,甚至还有一种想要离开与他吵了半辈子,听命了半生的母亲,离开我们去流浪的冲动。父亲那思想中自由的火花刚冒出来,就被自己熄灭了。他怎么能放下母亲不管呢?又怎么能让做儿子的我担心呢?他并没有那样决绝的不顾一切的勇气。他在命定里活着,不能不在乎,因为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爱着所爱的,包括所不喜欢,甚至是恨的,也以一种爱和善意去承受和接纳。

有天晚上父亲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不想吃饭,借口是累了。事实上是因母亲老在他面前嚷着参加完婚礼要回家,她担心家里的鸡鸭没有人照看,小妹的孩子会需要她。想到母亲和我们一起生活挺难适应,我也主张他们住上一段时间回家。母亲无所谓,父亲却难过了。他有些湿润的眼睛使我的心里难受,因为我想起以前我想做什么,想到哪里去,他总是能答应我,砸锅卖铁也会支持我,满足我,于是我决定找父亲谈谈心。

我说,爹,你想回家还是想要留下来我都听你的,就像以前你支持我一样。

父亲缓缓展了紧锁的眉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他想找个工作,并不想影响我们的生活——他可以和母亲在外面租个房子住下来。

我说,好,那就住下来。

2、婚礼

筹办婚礼时,父亲和母亲帮不上什么忙。他们闲着又不甘心,总想做点什么。还没有头绪时,父亲的眉头紧锁。我看在眼里,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那时我忙着很多事,还没有和他倾心聊过一次。以前每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往往也是母亲接,父亲接时我竟然会尴尬地不知说什么才好。自从工作以后,我和父亲少了心灵上的勾通,在情感上变得有些隔膜了。我也很想和他敞开聊一聊,试过了,坐在一起时却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冷了场,我也只好找借口走逃了出去。

在时光里我们都变了,那变化除了年龄样貌的变化,还有种内心与精神上的变化,那种变化呈现在各自的神情上。我看父亲哪儿都不顺眼了,他的背驼得更狠了,腿受过伤后走路也慢了。他说话也过于直接,不懂得客套,对我的印象还保留在数年以前,且还有着对我的不信任。他会觉得我会对他不好,尽管我和妻子给他买了西装,让他和母亲住主卧大床,吃好的,用好的,还买了金戒指给他,他还是感受到不满。又或者说他还不习惯儿子给予他任何回报。当然,那不满是因父子之间不够亲了,在各自的表现中显得不够亲热了。

那时我的变化是暂时放弃了对文学的执著,去努力工作赚钱,去忙碌着奔生活了。自然我的眼里也有了过去不曾明显的,对人事的一些虚伪和冷漠。那会使父亲觉得我陌生了,不是想象中他的儿子了。他需要接收到来自我的精神情感方面的信息,我们需要一次深入的交流。我向父亲谈起了我在城市中的种种现实问题,例如我要忙着报社工作上的事,也要思考公司的运营,还得筹备婚礼。此外我也准备首付一套房子,房价也挺高的,钱还不够。我想潜心写作,却也没有时间和物质条件使我称心如愿。种种事挤在一起,会使我有生存与发展的压力。我顾不上他的感受,但并不代表不在意。父亲终于懂得了我,从我的话语和神情中觉得我实在是任重而道远,我还是他积极上进的儿子,还在爱着他,而他还没到放下担子的时候,对我也还有用。父亲因此释怀了,高兴起来。

妻子听说父亲会拉二胡,送给了他一把。父亲很满意,得空就去小区路边的椅子上坐着,斗肩昂头地拉上一会。母亲在一旁捂着嘴笑,半真不假地反对他。拉二胡时父亲也会忍不住唱上两句,那时总会有人投来一些目光,虽说多是欣赏,然而还是会使母亲感到不自在。她会觉得城市那么大的,那么多有能耐人,你一个乡下人在这儿卖弄啥呢?也不怕丢人!事实上母亲是喜欢看着父亲拉二胡唱戏文的,当年正是为此她才看上了他,只是内心孤傲的她不愿意再回忆起过去那段艰难时光,那会让她难过。

去红树林看海时父亲很想唱,在那穿梭的人流中他竟然张开了双臂,压着嗓子唱了几句:他二人拜罢天和地,就好似两朵鲜花合一盆。我和母亲一样,竟然也忍不住制止。我怕别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误认为父亲有神经问题。当时父亲自我解嘲笑了一下,我心里多少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若是有以前,我大约是不会制止的,我觉得父亲有那样表达的自由和权力。可是后来我为什么还是制止了呢,因为我变得世故了,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暴露自己的情感与思想了。

来深圳的第二个周,父亲开始写唱词,他想要在我的婚礼上唱上一段。他很下功夫地写了。母亲说,夜里睡不着觉,想起一句就开灯记下来,一个晚上他能起五六次。大约用了五六天的时间,父亲写下四十多行唱词,又认真工整地抄写了几遍才算定稿。父亲拉着二胡试着唱了出来,我觉得浮夸的东西有些多了,怕会让人笑,因此并不太希望他在婚礼上唱出来。妻子听了却觉得好,表示可以唱。

我们结婚那天,父亲削瘦的身体穿着并不太合体的西装,打着一条红领带,脸上的神情时尔严肃,时尔笑容满面。母亲不时拿看眼看他,忍不住笑,嘲笑他穿得那么正儿八经的,让她看着很是不习惯。那是母亲说反话,父亲懂得。母亲的眼神和话语给了他鼓励,那使他更加自信。在演出时父亲声情并茂地又拉又唱,赢得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致答谢词时,一口山东话,咬字清晰,声音也亮堂,总之表现得很是得体,像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数年之后我的一些朋友们也还会想到我的父亲,问我,你爸爸他还好吗?他唱得可真好啊,他什么时候来深圳,再听他唱一回!

可父亲还是回去了,因为母亲要回去。

3、看上

四十年前,我的母亲看上了我父亲。

父亲会敲杨琴、拉二胡,也会唱《杨天保三下苏州》之类的戏文。当时父亲跟着村子自发组成的戏班子去外村唱戏。母亲虽说当时只有十六七岁,却是个有主意的人。既看上了,心动了,便托相熟的中间人传话,表示对我父亲的中意,想问问他的意思。父亲表示家里穷,怕是娶不起。母亲又让人传话说,她看上了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的条件,不嫌他穷。父亲感动于那份真情,也就答应了。多年以后,听说这回事后我也感动于母亲当初的“看上”。当时母亲那“看上”父亲的一瞬,和她后来的坚定选择是令我感佩的,不然也就不会有我和两位妹妹。

很多年来,在城市中漂泊的我也渴望组成一个家,一直在等待着一位能“看上”我,我也能“看上”的人。直到妻子“看上”了我,我们才有机会走在一起。我也感动于她“看上”了我,那“看上”是种恩情,而那恩情会使我一辈子铭记在心。我的父亲与母亲也“看上”了我的妻子,觉得她是一个好女孩。头几年打电话时,父亲一再说,母亲也一再说我,要知道珍惜,要对人家好。妻子也感动于我父母的“看上”,总是比我能记得他们的生日,会提前几天打一笔钱,让他们买点吃的穿的。

我的父母又是重男轻女的,一直以来要看重做为男孩的我一些。我却是更喜欢女孩一些的。我的父母在得知我们生下了女儿后,有着掩饰不住的失落,以至于母亲难过得都哭了,父亲也叹了几天气。我理解,却还是很难过地认为他们至少不该有那样的表现。后来他们意识到那样不好,终于是接受了现实,向我承认了错误,但接着又说要我们再要一个。我不想再要,但做为儿子却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再生一个了。在父母面前有时我无法不在意他们。事实上我也知道,乡下人的看法也作用于他们,有个孙子似乎在人前说话时使他们更有底气。

父母大约不知道,我曾抱着我小小的女儿指着初升的太阳说,瞧,太阳,大大的太阳。我也曾抱着她指着天上的月亮说,瞧,月亮,圆圆的月亮。那样说时,我在心里也在想着远在故乡的他们,在隐隐希望女儿能够知道,爱她的爸爸正是她未曾见过面的爷爷奶奶的儿子,没有他们就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她。小小的女儿是很难懂得,在她的远方,我的故乡,有两位老人会偷偷拿着她照片亲吻。重男经女只是一种思想,而感情上我的父母还是很想念他们的孙女。母亲说,天天想她,想起时心口就会一热。对于母亲的说法,我不应该怀疑。尽管如果生的是儿子,母亲大约会忍不住不请自来了。

母亲多次表示过她作为奶奶并没有为我们做什么,想要来看看。然而父亲却总是说,那会为我们增添很多麻烦。我希望他们能来,然而还是介意了他们最初的表现似的,表示暂时也可以不来,因为我也挺忙,怕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得上他们。不过我相信有一天见面,父母也会“看上”他们的孙女,会流下激动的泪水。我想象过那样的场面,因我觉得父母深爱着的我,必然会深爱着我的女儿,那正像曾经的爷爷奶奶也那样的疼爱过我一样。

我有那样的经历,“看上”某个人,不拘是同性还是异性,便会感到他们是与我灵魂相近的人。那种“看上”是一种丰富和美好,对别人来说大约也会是一种被认同的快乐。然而“看上”的人也往往并不能表达什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的是,为何不能够与我“看上”的人,甚至谈不上“看上”的人在见面时或分别时有个拥抱呢?那的确曾是困扰我多年的一件事。不过现在释然了,仿佛是因为青春不再,我也变得成熟了,终于是接受了很多无法改变的现实。

我希望女儿将来能够大大方方地活在她的感受中,爱着她所能爱的一切,与“看上”的人热情友好地拥抱,那种拥抱将会使她与别人拉近情感与思想的距离,使她和她周围的人变得更加纯粹和美好。


 

4、房子

木匠出身的姥爷家境稍好,极力反对母亲嫁给连房子都没有的我的父亲,不过反对是无效的。结婚后父母暂住在属于仍在部队的,我二大爷家的房子,和我爷爷奶奶在一个院子里。那高出地面很多院子是用沙土铺成的,在我的印象中是金色的院子。主房只有三间,一间爷爷奶奶住,独门,后墙有一个小小的窗子,墙壁上挂着许多盛着吃食的篮子。另外两间属于我二大爷家,黑漆对开的门,窗子也不是太大。房子是砖垛土墙,有些低矮,我就是在那房子里出生的。

院子里有两颗枣树,一颗榆树,一棵愧树。三四月间,榆树结出嫩绿的榆钱,奶奶把榆钱压碎和在面里蒸窝窝,吃起来清香黏甜;四五月间,槐树开花满枝成串,梆了镰刀斫下来或做汤或炒蛋,亦是喷香美味;八九月里,青枣子红了半边,用竹竿敲打下来,生吃脆甜可口,晒干了过年时可以做花糕和花卷儿。院子的一则有间放农具的棚子,再过去是个三百多平方米的后园。园子里有向着太阳开花的向日葵,有黄白两种菊花,大约还有什么别的花。园子更大的用处是种菜,品种也不太多,主要是大白菜,青萝卜,长豆角和绿黄瓜,也有些大葱和芜荽。园子一则有个池塘,池塘边站着成排的杨树和柳树。夏日可以跳进去洗澡,冬日结冰后可以滑冰。

曾经回荡着童年欢快笑声的地方,现在早已物是人非了。那院房,那树木,那菜园子,那池塘,全不见了。就连爷爷奶奶,那世上最疼爱我的两位老人也不在人世了。当年的玩伴,结婚早的现在孩子也有了孩子,已经被尊称为爷爷了。那原来的地方自然又建起了别的院房,住上了别的人家。自然是更高大阔气的院房,然而对于我来说,再好的院房也不如记忆中的那些好了。村庄也变大了,人口增多了,很多年轻人去了城里打工,变大了的村庄却也只有在过年时才有些人气了。

年轻的母亲跟父亲学会了敲杨琴唱戏,在大队休工的日子里也曾和父亲一起去较远的村子里挨家挨户唱过戏,讨要粮食和干粮。得到的粮食少,多数人家给的玉米高梁面做成的窝窝或饼子,还有送晒干的红薯片的。那些可以吃的东西打碎后可以换钱。我两三岁时常常爬到晾食物的一面大柳条筐子里去吃东西,母亲说我很能吃,小时候是个小胖子,直到十岁左右才瘦下来。母亲要有房子,甘愿委屈自己。那时我小得没有记忆,并不记得有那回事。母亲也很少讲起,她认为那是一生的耻辱。我也很少听母亲唱过戏,少年时只是偶尔在她烧火做饭时听见她唱过,很好听,然而只要她一发现我在听,立马就不唱了。我那时也看到过母亲偷偷抹眼泪,不知是什么缘故,大约是日子过艰难吧。据父亲说,当年出去唱戏,也还是母亲的主意。当时还不兴做生意,没有更好的办法赚到钱,盖起她想要的房子。

在我五六岁时,父母终于盖上了超越了那三间房子的全砖的房子,也有了院子。年轻气盛的母亲相当自豪,满心想要让姥爷过来参观。意思曲里拐弯地捎到了,姥爷却只派了我的一个舅舅过来。母亲对此非常不满,旧恨加新怨,过年都不想去看姥爷家走亲戚了。被父亲劝着,还得去,去了也是冷着个脸,不和姥爷说话。现在,那个三间房的家也没有了,在记忆中却是一直在。三间平顶的房子,天花板用麦草和麻竿托着,房顶上用的是石灰。上面可以晒粮食,然而后来也常常露雨。一到下雨天屋子里的地板上,床上得放些盆盆罐罐接着。房子的东边有个牲口棚,曾先后养过一头又小又老的黄母牛,一头高大健美的年轻黄牛。它们都有着带灵性的大眼睛,对人很有感情的样子。房子西边是间厨房,厨房外面有个水缸,我在河里捉了小鱼虾会养在里面。厨房里面有灶台,有个从房梁上吊下来的盛干粮的柳条编的篮子,饿了时我会踩上凳子去拿干粮吃。那时我有着很好的胃口,对吃也很有灵感,常把馒头弄一个小窝,放上油盐。母亲为此打过我多次,我是不知悔改的,因为那样吃起来很香。

厨房过去是大门,门是用钉子和铁丝钉绑在一起的,进门是个挺大的院子。院子是用着短麦草和泥筑起来的,一米多高,高个子的父亲站在墙边可以看到外面的街路。院子里有爷爷和奶奶早年种下的枣树、榆树、槐树、杨树。有几棵树刚好站在一起,父亲就在中间绑上几根粗棍子,用高梁桔架了个仓库,盛放剥光外皮的玉米。开春时打开来剥玉米粒时会发现里面生下了一窝粉嘟嘟吱唧叫的小老鼠。把那些可怜的小东西丢到院子里,我家的那两只鸡既害怕又兴奋,围着它们咯咯直叫。一只是芦花鸡,一只是草花鸡。两只鸡下的蛋,我和妹妹也很少吃过。不是不能吃,只是母亲需要攒钱做大用处。父亲后来做生意用的金鹿牌自行车,至少有两个轱辘是那两只母鸡的贡献。

我还小时村子里成立的大队部还没解散,村民还被称为社员。父亲负责使马干活,那是从部队上退役的战马。一匹是枣红马,一匹青花马,高大壮实,非常漂亮。犁地拉车时马儿四蹄翻花,脖子弯弯的有个美丽的弧度,显得特别有精神劲。父亲喜欢马,我也喜欢。马儿干完活,浑身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汗气味。父亲把抱到马背上,让马儿驮着我得儿得儿地走路,也不担心我摔下来。有次我骑着的那匹红马饿了,走到路边河沟里吃草,低头时把我马脖子上滑了下来,吓得我哭了。现在我仍记得那两匹马的样子,对年轻时的父亲却没有了印象,这真是奇怪的事。父亲总是忙,很少陪我,父亲是相当勤快能干的,他之所以变成那样,与我心高气傲的母亲有很大关系。母亲一心想过上好日子,她心中憋着口气,想让看我姥爷看一看,她和父亲能过上好日子。父亲除了要赶集做生意,回到家里也得去自留地里去干活。如果他闲下来母亲会急,就会用话语的鞭子抽打着他,让他去干活。

我和妹妹下学后也要干力所能及的活。妹妹七岁时就学会了烧火做饭,我八九岁时主要的任务是割草。割的草喂牛、喂猪。母亲常说,那些年我们每年养一头大肥猪,从来没说要杀了吃,总是卖给了别人,想一想就觉得是白喂了。说归说,猪还是起了大作用。我和妹妹的学费,还有过年时穿的新衣,以及后来我们要建的房子,那些猪们立下了大功劳。在我十四五岁时,父亲贩卖青菜赚了不少钱,再加上母亲省吃捡用存下的,终于盖上了五间前出岔的大瓦房,当时在我们村子里那是数一数二的漂亮房子。母亲很得意,打心里希望姥爷能过来看看,对她说声赞扬的,肯定的话。那么多年了,母亲觉得没必要总是恨着那个她爱,也爱她的人,因此在心里都打算好了,如果姥爷肯来,她就与他冰释前嫌,不再记恨了。然而母亲是失望的,那一回姥爷又没有来。

在我的记忆中,姥爷一辈子也没有来我家看过一眼似的,当然也许是记忆出了错误,我更愿意姥爷来过我家。总之我从不服输的,好强的母亲对我姥爷看法很大,在他老人家走了多年后仍然会说,我一辈子也不待见他!现在我的父母仍然住在那大瓦房里,算起来已经有二十五六年了,当年院子里由爷爷栽下的一颗榆树苗现在已长得很粗,很是高大了。只是那房子又落后了,村子里有人盖起了三层小楼。母亲不服气,还想要盖,只是我和父亲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母亲说,如果我姥爷还在的话,不管他来不来看,她还是要盖的,因为她要向姥爷证明,他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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