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凤：高高的门邸，简易的房（【家门】征文）

导读

高高的门邸简易的房，就是公婆留存下来的一本上好绝佳的书，寂静无字，恬然自安。每一页，都值得后人常想常念，世代传承。

高高的门邸，简易的房

文/孔昭凤

旧时，在鲁西南我婆家那一带，平常人家都是要靠“新宅院、高门邸”来彰显实力招亲娶媳妇儿的。于是，一代又一代的村民们，便把盖房子、修门邸当成了终极目标去追求。家里有几个儿子，父母就要事先备好几个宅院。只要家里有一处像样的宅院，男孩子刚一成人，即便人品、颜值不在线，媒人也会冲着独门宅院而络绎不绝地上门说亲。

公婆上世纪40年代在祖辈留下的小南屋成家后，先后养育了三男三女。他们逆袭了当地的乡风民俗，只顾一门心思把孩子养好，并不把盖房子当成治家的头等大事去抓。眼见邻居家的孩子10多岁就能割草放羊、下地挣工分当半拉劳动力了，公婆却宁肯自己吃苦受累，也要把陆续出生的孩子都送进学堂学文化。

这样一来，家里不断增添吃口粮的人口，可挣工分的劳动力却滞后邻家很多。可不管日子多艰辛，公婆的执念就是不变。好在，公公有一身做木匠活的好手艺，能挣点外快贴补家用；婆婆又有一身纺线织布的好本事，能持家育儿。在他们勤劳俭朴，夫妻合力的操持下，成长岁月里的六个孩子，都能在满足温饱的前提下潜心读书，沐浴着爱的阳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婆婆跟左右邻舍闲谝逞能了一辈子的事儿就是：俺家三个儿媳妇儿，全都是不看重家境门邸、只看人品的好女子，都娶在低矮的小东屋里，娶到家后还都一个赛着一个的孝顺贤惠。

在外闲谝，归闲谝，但自家人关起门闲聊时，公婆一直渴望有个带门邸的气派院落光宗耀祖。爱人明了爹娘的渴望后，便在1992年拿出手里的全部积蓄，让爹娘按照自己心愿盖一栋新房。那年月，一个驻守一线城市的连职干部的全部积蓄能有多少钱？若想兴建一个像样的宅院门邸，还是有些困难的，好在所有的木工活儿公公能独自包揽，才勉强盖起了新房，筑起了院墙，建起了门邸。

公婆从居住了50年的小南屋搬到新家后，兴奋得一次次在书信中呼唤我们回家分享乔迁之喜。

当我随夫携子首次站在公婆引以为傲的“豪宅”门口时，眼睛着实是被大门外的“辉煌”点亮了：只见那高高耸立的门楼顶部是古色古香的青瓦铺就，门楼屋脊和四个檐角是传统的挑檐式建筑，门楣上镶有带着鲜红五角星的瓷砖雕画，一对儿带着狮子头铁环的古铜色大门威严把守在门楼下，红砖砌就的足有两米高的院墙，与门楼合围出了一个气宇轩昂的深宅大院，颇有京城大户人家的气派。

我仿若是初嫁入夫家的小媳妇一般，仰望着婆家的门楼，嘴里喃喃着：我咋一不小心把自己嫁入了一个大宅门呢？公公拍拍胸脯毫不谦虚地说：“那这十里八村还真找不出第二家这么气派的门邸了”。

待我小心翼翼通过门邸走进堂屋时，才发现，房屋主体建筑简易普通，屋内的居家摆设还是一如既往地原始古朴。与院外那个高高的门邸极不相称：大床、板柜、供桌、饭桌、储物箱还是婆婆结婚时的陪嫁，窗帘、被褥还是婆婆自家纺织的老粗布。

我无法抑制地撅起嘴嘟囔：给他们钱是要提升居家品质的，老人家咋就把钱全用在了门楼的装潢上，华而不实。

婆婆虽然听不懂粤语，但还是敏锐看出了我的不快，遂在饭桌上对我软糯地实施点化：这个村子，自古至今，沿袭下的风俗是爹娘给儿子盖屋娶亲，唯有俺家的宅院，是当兵的儿子出钱给爹娘修建的。恁大大说，儿子给的钱有限，咱不能啥都置办成新的，只能先把钱贴到门面上，把“光荣之家”的牌子给亮堂堂地撑起来，为当兵的儿争光，为国家和部队添彩儿。

婆婆没有刻意煽情，却把一个兵妈妈的爱国情怀彰显无遗。她原来是煞费心思地用自家门楼的光鲜，为兵儿子脸上贴金，继而上升到了为国争光、为部队添彩的政治高度——这俨然就是征兵工作的硬广嘛！婆婆对国家与部队的这种朴实的情感，着实让我这个部队工作的军嫂汗颜。

当我卸去旅途疲惫，次日再度走近公婆门邸下仔细观摩时才发现，那门邸下的门房，并不是华而不实，而是一间集各种用途于一体的“经济实用房”：门房两侧的墙上分别挂有犁杖、耘锄、夯齿、镐头 ……所有农耕用具一应俱全，各就各位；不同型号的刨子、钢锯、凿子、墨斗、锉也都依次排序像列兵一样待命休整，只需公公一声令下，这些工具就会奔赴各自的战位，各显其能！

随着回婆家探亲的次数增多，我对公婆的门楼日渐有了新发现，新感悟。

公公在门楼的上方搭着结实的棚架，秋冬季节，会整齐有序地挂着玉米塔、打包棉絮、葱蒜辫子、辣椒串和形状各异的南瓜、葫芦等，那是公公的劳动成果集结处。

农闲时，门房就是公公的木器加工点。晚年里，虽然手工制作家具的活儿少了，但邻居家的农具以及桌椅板凳坏了，公公都是在这个门楼下给义务维修整合的。

年关临近时，公公会在门楼棚顶靠近墙边的一隅，腾出个空间，囤好羊腿、羊排、猪肉、牛肉、光鸡、光鸭等。正月里家里突然来了贵客，婆婆只需喊公公到门楼这个天然冰柜里就地取材，就能用心烹饪出满屋人间烟火的馨香了。

门房也是婆婆迎宾待客的首选场所。那些年，凡是我回家探亲带的吃的、喝的、穿的，婆婆都喜欢摆在门房里，向她的老姊妹、老妯娌们显摆炫耀一番：恁都看看，俺这城里的媳妇，没穿婆家一个布丝缕儿，没花婆家一分钱，可就是知道疼婆婆，一回来就给我买这多稀罕物，恁吃、恁喝，我自己也吃不完。有一次，她愣是把我给她买的太阳神保健品也一人一瓶分给了邻居。婶子大娘们饮后，大呼这稀罕物跟药一样难喝。婆婆便告诉我以后回家别再买“跟药一样的水儿”了，多买点儿邻居爱吃的糕点糖果最好。两个嫂子说，娘这是用糖衣炮弹拉拢腐蚀左邻右舍给我这个外来媳妇叫好呢！了解了婆婆的良苦用心后，每次探家，除了给公婆带足礼物，还必须用心为婆婆备足“糖衣炮弹”储存在她的门楼里。因了这些“糖衣炮弹”，我成了婆家门里的“好儿媳”。

公公虽然不识字，也不会讲啥大道理，但却不厌其烦地告诉后人：做人，上要顺天意，中要孝祖先和父母，下要敬畏土地。他用陈列在门邸里的农用工具，在夯实的土地上春种夏耘、秋收冬藏，辛苦劳作了一辈子。养大了儿女交付于国家，继而再用一片匠心来管教孙辈儿。他管教孙辈儿时，是精心把长孙管教好，然后授权长孙按照“爷爷说”来管束弟弟妹妹。暑假里，村里孩子都在外面爬树、戏水、捉知了、偷瓜果，公公却把他所有的孙男嫡女全部集结到他的门房里读书学习，若哪个小家伙在规定的学习时段溜号开小差，亦或是哪个孙儿说了粗话脏话，当值的长孙是可以动家法用荆条打手板亦或屁股的。这个时候，慈祥的奶奶重复喊出的“不准打”丝毫没有权威性。

公公对孩子的管教，是遵从一个木匠的匠心的。他说育儿如种树，若想孩子成器，就要及时修剪旁逸斜出的枝杈，也就是说，孩子犯错，该打、该责骂时，丝毫不能含糊；而婆婆的育儿理念很佛系，她说孩子日后是否走正道，完全靠父母的修行，孩子有错，也只能是父母自我反省，不能打孩子。我一直不知道公公和婆婆谁有理，只知道，在公公的严管和婆婆的言传身教中，这个家门，共走出两代12个保家卫国的好男儿，嫁出5位军嫂，又娶进了两个博士生军花儿。别人家都是养儿为防老，公婆养儿孙是为了献给国家的。

我则从公婆的家道门风里，吸足了养分，继而流淌出爱意浓浓的叙说：《一门家风正，两代父子兵》《遥望军营，独把思念藏心中》《军装，就是老兵的生命》《错峰的年，永恒的盼》《那一夜鼾声入耳》……这些传承婆家好家风的心情文字，都有幸被选登在《解放军报》家庭版。

婆婆因病卧床的那一年，我在这个公婆引以为荣的门邸下首次拥抱了婆婆。我的拥抱，让婆婆喜极而泣：“我抱大了所有儿女和孙辈儿，临老临老，却被媳妇儿抱了一回，这是家门大吉啊！”那是我与婆婆的唯一一次相拥，却让我铭记终身。

晚年独守宅院的婆婆，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在春夏的午后，躺在门楼的小床上小憩假寐。或许，她是在似睡非睡的梦里、在公公留下的各种农用工具中，追忆公公在庭院里与她共同走过的岁月，重拾孙男嫡女门房里读书的欢乐时光。

公婆远逝后的门楼，自然就少了原本热闹的人气儿，少了家的温馨。但兄弟姐妹们偶尔会在公婆的生日亦或祭日，到门楼里小聚畅聊。有一次，三哥说，没能读书，是爹娘人生最大的遗憾。而我要说，爹娘是读过天书、地书、史书的大家，他们的一生，敬天敬地敬祖先，爱国爱家爱自然，懂风懂雨懂生灵，念亲念故念军营……

公婆所读的书，驻扎在岁月的脚步里，印证在花草树木垄沟中，定格在堂屋庭院门楼上，蕴含在菜园农田水井内。也可以说，高高的门邸简易的房，本身就是公婆留存下来的一本上好绝佳的书，寂静无字，恬然自安。每一页，都值得后人常想常念，世代传承。

如今，高高的门邸简易的房，已经在当地政府的一声令下拆为瓦砾，为新农村建设献出了全部，但优良的家风必将世代传承…..0

摄影：郭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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