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第二部第二章第二次到上海 (1)《女起解》(二)

梅兰芳回忆录(第一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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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起解》(二)

“头一天因为赶场,没有能够看到头里的戏。第二天紧挨着我的码子,是三麻子的《徐策跑城》,我正在扮戏又是看不成的。倒第四是贵俊卿赵君玉的《游龙戏凤》,我得早来瞧瞧。

“第二天我到了后台,朱素云的《岳家庄》快完了。一会儿贵俊卿的正德皇帝出场。他的嗓子不算太好,微带沙音。唱这类偏重做派的戏,倒是比较合宜的。赵君玉在台帘边看见了我,他低声地对我说:'您别见笑。’说完场上已经唱到'孤忙将木马一声振,看看来的是何人,且饮杯巡’。他在帘内答应一声'来了’,就端着茶盘出去。我细细看了他几场,觉得他的唱念做派,是走的冯子和的路子。大概他跟冯子和同台合演的次数比较多的缘故吧。他那时年纪轻,也是依靠着嗓音甜、扮相亮,拿这个来取得观众的欢迎的。

“看到他的化妆就想起上次在上海看到的冯子和、七盏灯(毛韵珂),还有到过北京的贾碧云、林颦卿,都是一个路子。有些地方,跟我们不同。似乎南方的比较美观一点,让我来举两个例:

“(一)面眼圈。从前北方的旦角,不讲究画黑眼圈,淡淡画上几笔就算了事。我看的以上这几位的眼圈,都画得相当的黑,显得眼睛格外好看有神。

“(二)贴片子。最早北方的青衣闺门旦、花旦,片子贴的部位,比现在又高又宽,往往会把脸型贴成方的。如果鬓边贴出一个尖角,内行管这叫'大开脸’。头上再打个'茨菇叶’,那就是道地的青衣扮相了。我祖父表演的时代,不用说,正是这种贴法。就连陈老夫子的早期,也还是'大开脸’呢。等我搭大班演唱以后,才慢慢地有了变化,就往当年闺门旦贴片子的路子上改了。可是我看南方旦角的贴法似乎更为好看。

“我受了他们的影响,上次回到北京,就在眼圈、片子方面已经开始有了新的改革。你别瞧画这一点小玩艺儿,手法上还是大有讲究。眼睛太大,可以画它小些,小了也能画大一点。这就全在你手上的经验了。再说贴片子的部位,也是有'前’、'后’、'高’、'低’各种不同的贴法。脸型大的往前贴,脸型小的往后贴,脸型短小的可以贴高一点,脸型长大的就应该贴低些。总之化妆一门不太简单。我是不断地加以研究,不晓得经过了多少次的试验和改进,才改成现在的样子的。

“我正看着,聋子又来催我上楼了,扮好了苏三,他替我夹着鱼枷下来,场上三麻子在演《跑城》,我听到他的靴底踏着台板,那种匀整有力的声音,就知道他的腰腿功夫不浅了。

“据说以前老派的《女起解》,是连着《三堂会审》唱的。苏三在狱中只有四句原板。这段反二黄是王大爷(瑶卿)添进去的。唱功加多以后,大家就不连《会审》唱了。

“我的《女起解》,是我伯父亲授的。原板一段的唱词,跟别人不很相同。我伯父教我是唱'十个可恨’,这种唱法,演员是受了相当的拘束的。你想从一到十的挨着唱,观众是听得太清楚了。如果演员今儿嗓子不好,想少唱两句,不大容易,台下马上就会听出来的。

“我那时演的《女起解》,也不过靠着嗓子宽亮,让观众去听几句唱,讲到表情做派,还没有成熟呢。这里面有一小身段,是我第一次跟王长林合演的时候,他在后台教给我的。他说:'崇公道在狱中给苏三带枷之前,苏三应该先用手摸一下她的左面的胸前,就是说表示她时刻注意那张状子,与后面念的'监中有人不服,替我写下伸冤大状’,才有了呼应。刚出监狱,崇公道接着就念一句'我要洗洗你’(洗洗你是北京的土语,就是搜查的意思),还做出要搜查苏三的样子,苏三一边退,一边念'老伯你去投文,我在那厢等你’。崇公道又念'你真是打官司的老在行’。老词儿本是这样念的,如果没有前面的交代,苏三怕搜的用意何在,台下是不会明白的。所以这个手摸胸口的身段,实在是重要得很。’我经他指点以后,总是这样做,不肯把它忽略过去的。但是这简单而很小的身段,做起来并不太容易。做得太隐藏了,不能引起台下的注意;太明显了,旁边还站着一个解差,又不合理,只能背着摸,等转身看到解差,就该把手放下才对。

“苏三离了监狱,同是一样的行路,流水板跟原板走的步伐,就有了区别。流水一段,还在城内,大街小巷的人多,要走得快一点。原板一段,已经出了城门,因为天热,枷也除了,一路追叙她的案情,应该是缓步而行。所以台步的快慢,既要随着唱腔,还要吻合剧情,而不是按照一种步子来走的。

“《女起解》的崇公道虽说是个配角地位,可是关系很大。行路一场,台上只有两个人。原板一段,旦角每次唱完一句,就有他的说白。如果说得太多,观众听了,会嫌他噜苏的;说得太少,一来显得干燥无味,二来唱的人,也没得休息。要说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让台下听了,又觉得轻松有趣,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天是克秀山的崇公道,他本是北京的老角,在上海搭班。这次有好些戏都是他陪我唱的。

“跟我唱过《女起解》的丑角可真不少。早期是王长林、李敬山……近几年来总是萧长华。王长林是按照老词儿念的,有时也现抓一点哏,可是不很多。李敬山和萧长华,他们抓起哏来就比较熟练了。从前我们戏班里的规矩。丑角可以随意科诨,但是只限于文丑。文丑里的方巾丑如蒋干、汤勤……又有一定的台词,也不能任意增减。其次,花旦在台上也能说几句笑话的。

“那时丑角在台上抓哏,讲究的是脸上要冷峻,嘴里要轻松,语涉双关可又不离开剧情。有些演员在台上随口乱说,喜欢抓低级庸俗的哏,台下的反映也只觉得讨厌而不会对他有好感的。我所看过的丑角老前辈,以罗百岁为第一。他在《绒花计》里面扮一个长工——槽头拴,人物性格有点像楚剧的葛蔴。他在门外看见大小姐回家以后,临时加了这几句台词:'大小姐不是逃跑了么?怎么又回来啦?噢,我明白了,现在已经讲和啦,所以她又能够回来啦。’这时慈禧太后刚从西安回京,她不也是逃跑的吗?你看他这几句话讽刺得够多么尖锐,同时句句话都在戏里,这才是会抓哏的好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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