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婚宴【完整版】
〓 第 1561 期 〓
作者|张书亮 编辑|王成海
001
那是一个秋天,刚过了中秋节。生产队的五保户,五十几岁的老光棍——丑老汉成亲了。队里给老汉做了两桌酒菜,请来老汉那些老弟兄们来坐席,大队主任还提了两瓶酒来贺喜。队干部亲自张罗,端菜上酒,两三个女人们给炸油糕、蒸馍馍。这奇特的婚宴也引来村里人们的祝贺围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高吆二喝的猜拳行酒令。
丑老汉的小院、屋子热闹非凡。老汉今天喝高了,裂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大嘴哈哈地笑着、乐着,可泪蛋子顺着脸上的沟沟岔岔滚落下来。喜兴呢,还是酸苦呢?人们也不知道,后来又不停地呵呵着,不知是笑了,还是哭了?人们也不由地跟着嘻嘻哈哈地笑着,也有女人们看着老汉眼角挂着泪花。
老丑,其实不丑。大高个儿,黑红脸膛,就是背有些驼。不知道怎就叫老丑。我想,大概小时候,父母甚爱,便呼他丑子,此后丑子便是他的乳名,后来老了,人们便呼之为老丑。不过这是我的推想。总之,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个老汉了,村里人大多叫他老丑。我父亲他们那辈儿敬称其丑老汉,我母亲她们那一茬女人叫他丑叔,我们这伙小孩子们叫丑爷爷。但姓王是确定的,因为生产队的社员花名册上清清楚楚的写着“王老丑”。
王老丑不是本地人,他应该是口里人,因为他的口音就带着山西大同那味儿。打我一记事起,他就在村里种菜。菜园里的事情都由他管。什么时节种什么菜,种多少,啥时候该浇水施肥,咋给社员分菜,都是他说了算。队长也听他的。不过人家种的菜好,周围三五十里,菜园子多了,那儿也比不了我们村。有一年全公社比赛,老丑用牛车拉了三个圆白菜,最大的六十三斤,老头带回一朵大红花。
后来老汉年纪大了,被列为生产队的五保户。就是说再不用劳动,他的吃穿用度生产队都包了。可是老汉坐不住,仍然跟以往一样,住在菜园子的小房里,仍然整天赤着脚片在菜园子里劳作,管着菜园子的一切,他依旧是这里的主人。
老丑到底是哪的人?我们村的人好象都不太清楚。有人拉起话来也问,老人只说里头的,别的就不说了。里头的,在我们这儿的意思,就是山西一带。老汉的身世是个迷。据说早年来我们村的时候,是村里段家的老长工引来的,来了便在段家做长工。那时的王老丑还算年轻,又勤快,又和人,村里的人们也多次热心地张罗着给他说合亲事,可他都摇头摆手拒绝了。是呀,没钱没房没地咋成?后来人们也就不去管他的婚事了。
这一回,是村西头老胡家来了一位老太太,也就六十几岁吧,口音是大同家,细眉善眼的,胖胖的,白白净净,老是笑眯眯的,看着就和善。说是老胡家亲戚,老胡家孩子叫姨。老胡是山西人,村里人所共知,来我们村已有三四十年,是个柳匠,能编个笸箩、水斗、笊篱,也算一个手艺人。
村里人们有些犯疑。听村里一伙女人们拉呱说:“丑叔以前人们给说了多少女人,一概不答茬儿,这回没听说个啥,几天天就成了。” “大概这回看对了,那老人儿面相好吧。” “大概人家就喜欢口里人。” “以前人们给说的女人,也有口里人哩,怎不答理?” “要不就是碰上老相好了。哈哈。”
不知谁说了这句话,一伙女人们都露出惊愕的神色。
桃子妈说:“咦呀,就是!那天我去割韮菜,就听见那老人儿叫了一声'丑子’。那天我就有点奇怪,怎叫得这么亲了?咦,你们可说对了,就是老相好。”
是老相好吗,谁知道?
002
山西大同怀仁一带有个村叫燕儿崖,那地方产煤,就是有名的大同炭。燕儿崖在深山沟里,有不少窑口,人们在那里掏炭。
还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燕儿崖有一梁姓的窑主,开两个小窑口,雇了十几个背炭人。于是这梁家也算是燕儿崖的富户。梁家在村西头,占着一处大院,三间正房,五六间工棚,住着些下窑的受苦人。
王老丑其实也是大同一带的庄稼人,据说家境不好。他大大早年也是背炭人,三十来岁时便得了肺病死了,剩下母子三人,光景没了着落。他那十六七岁的哥哥也只好出去揽工。老丑那时十二三岁,帮着母亲种着三四亩地,免强度日。这样过了两三年,他那个哥哥也没了音信。眼看着孤儿寡母这日子过不下去了,那时老丑十六岁,个子却长高了。老丑看着家里这光景没法过,想要出去揽工挣几个钱,又舍不下老母。思来想去,还是跟母亲说了要出去揽工挣几个钱过光景。揽啥工呢?还不是去掏炭钻黑窟。他妈舍不得小儿子再走他老子的老路,孩子个儿长高了,还嫩着哩。可有啥法子呢?母亲老泪成行,说不出话来。老丑趴下给老娘磕了三个头,卷起一床破被走出家门。
转了几天之后,他走进窑主梁家的大门,也成了梁家的背炭人。
丑子走进他家,老梁见后生尽管小,却也实诚,就留下了。丑子下窑三天,便打了脊梁,脊背伤肿,脓血把衣裳沾在背上脱不下来。窑头老陈跟梁掌柜说,这孩子得歇上两天了,要不人就坏了。梁掌柜也算善良,点头恩准。可不能坐着白吃饭,掌柜妇人见他相貌诚厚,说让这后生先在院里扫院、提水、饮牲口,做些杂活儿,闲了在灶上帮个忙。丑子千恩万谢,忍着伤痛把该做的事尽力做好,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每日把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上下屋东西厢房也要细扫一遍,水缸里的水永远是满满的。没事了就去伙房去帮厨,烧火、剥葱、洗碗筷,眼里尽瞅着营生,手里紧着做,嘴里却不多言语。
转眼天气暖和了,丑子做完院子里的杂活儿,抽空就去修整院墙,整理院子。梁家虽是富户,可在山沟里还没有什么高墙大院,只是比别人家院子大些,虽然有几间正房,还有几间工房,却杂乱无序。没用多少日子,这院子大变模样,院墙齐整了;院子干净了,牲口棚圈也修葺一新,连鸡笼狗窝也变了样。他又在院子里栽下几颗杏树、桃树,还开辟了几畦菜地,种上了香菜、韭菜、小葱、黄瓜等,把个院子拾掇得井井有条,人一进来便觉得清新,梁家人也赞不绝口,窑工们也直夸丑子是个好后生。
其实这家人最喜见丑子的除了梁掌柜的女人,便是梁家那十七岁的闺女润香和九岁的儿子财财了。丑子在院子忙忙乱乱地干活,他的一言一行都看在润香眼里。看他干得累了,润香会招呼他歇一会儿,还会给他端上一碗水,有时还问长问短。可丑子一见了这粉眉淡眼花枝一样的大姑娘,就躲躲闪闪,脸红脖子粗,浑身的不自在。
丑子长了这么大,还没跟姑娘们说过话。润香问:“你今年十几了?”丑子头扭在一边,悄声说:“十六了。”润香笑笑说:“你该叫我姐哩。”丑子没吱声,他甚至不希望再看见这个大姑娘。可他越是这样,润香越时常出现在他的眼前,甚至他干活儿还要搭把手。财财天天象尾巴一样跟在丑子身后边玩耍,“丑哥,丑哥”地叫着,也是丑子唯一可交流的伴儿。
两个月过去了,院子里花红柳绿,瓜果飘香,生机昂然,丑子背上的伤也好了。那天丑子进了梁家堂屋,跟掌柜说,我的伤也好了,我能下窑背炭了。掌柜说,能背就背哇。掌柜女人却说,多养几天哇,再说这院里的营生也挺多,没个人侍弄也不行。丑子说,我家还有个老娘,我想下窑挣几个钱了。掌柜的也觉得这后生院子里干得不赖,又勤快又实在,女人要留他,便说,那就在院里做哇,也给你工钱。丑子留下来了。润香在屋里听着他们说话,知道还让丑子在院里做营生,满心的欢喜。
003
丑子在梁家院里已经七八个月了。这个老实勤快的后生也赢得了梁家人的待见,特别是梁家女儿润香,一天有事没事总想看见丑子。丑子在菜畦里锄草,她也要过去摘根菜叶,嘴也不闲,丑子,那芫荽能吃了不?丑子去井上饮骡子,她也端个盆上了井,说,丑子给我倒一盆水。丑子问,倒水做甚?洗衣裳。丑子说,家里有水。润香笑笑说,井水清亮。反正丑子在那,润香总要找点由头跟着他,那怕看一眼。
腊月里,家家都忙乱着置办年货,丑子也赶上梁家的骡子车拉上润香母女和财财去小镇街上赶了两趟集,采买些年货。大包小包各色年货堆了一车箱。
看的到了腊月二十三啦,窑工们也停工了,结了帐领上工钱回家了。
丑子也想娘了。
丑子进了梁家正房,跟梁掌柜的说:“叔,我想回家看看我娘。”掌柜的说:“该回去看看。”并让女人开了柜子取出三块现洋,给了丑子,说:“先拿上三块钱,回去过个年。”丑子没吱声,双手接着那白白的洋钱。润香说:“大,给得少哇,窑工们都十大几块哩。”掌柜白了女儿一眼,说:“丑子,该给你六块,明年早点来,再给你补上。”掌柜也觉得丑子挺好,怕他明年不来,故意先扣下三块钱,这也是窑上的惯例,你要不来这钱就省下了。润香悄悄地剜了他大一眼。丑子答应着出了门,回了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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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自己弄了口饭吃过,在掌柜门口说了声:“叔,我走了。”润香妈手拿一个布包出来,递给丑子说:“拿上这几个馍,路上吃。”丑子望着和善的润香妈“嗯”了一声,便向大门去了。门外润香的兄弟财财看见丑子要走,拉着丑子的衣襟问:“丑哥,你多会还来?”丑子说:“过了年就来。”财财说:“早点来,你来给我放鞭炮。”丑子答应着上了路。可是没看见润香,丑子心里好象缺了点儿啥。
丑子回头看了一眼,便踏上村西的大路。一上路,丑子心里更挂记娘了。他出来十来个月了,不知道娘怎样了?她一个人怎收割那几亩地,娘怎把那庄稼弄回家的?这会儿娘一定坐在窑里等他回家哩。心里想着娘,不禁拉开长腿,迎着西北风大一步小一步往前奔,恨不得立时见着娘。
雁北黄土坡的腊月,寒气袭人,沟沟岔岔里还有些积雪,白一道黄一片的,象娃娃们的尿布,干枯的树枝在冷风里挺立着,摇晃着瘦弱的躯体,沟渠里头沙蓬八条腿随风旋舞。今天天气还好,阳婆已爬上山峁,照在丑子身上,觉得暖融融的。可脸上还冻得紫红紫红的,嘴里冒出的白气把破狗皮帽的上檐染上了一层白霜。丑子摸摸怀里那三个硬硬的银洋,想象着怎样给妈置办些年货,不觉就走出了二里多路。
转过山弯,那株躬腰曲背的老枣树露出稀疏的枝条,一条高枝上还有两颗经冬的瘦枣坚韧地猴在枝头,是紫红紫红的,随风摇摆着,似乎是个伴儿。突然老枣树下一团火似的红艳,闪入丑子的眼帘,他一下愣在那里,定神再看,枣树下是一个穿大红棉袄的女子,两脚不停地跺着,手里一个小包裹,金黄色毛绒绒的狐皮帽子下一盘粉盈盈的脸,却如十四的月儿。“呀,润香!”丑子禁不住出了声,“你怎在这儿?”
“我在这儿等个人儿。”润香故意眯一下她那细长而好看的眼晴,仰着头,翘着嘴角,似笑非笑。
润香其实算不得美人,至少那眼晴就不够圆也并不大,只是眯起来却又甚是可人。当然比不上人家现在某些大明星,核桃一般两个眼晴,掏去三角白脸的一半。可润香的双眸却总是眯眯的闪着,本色红润的圆脸,总是喜兴的。
“等谁?”丑子不由地四下里寻了一眼,却没有什么人,说,“没人。”润香咯咯地笑了一串,说:“等个小呆子?”丑子呆了一下,说:“小呆子?”
润香看着丑子的窘态,“别猜了!”说着便上前两步,几乎一下贴在丑子面前,仰头看着他说:“你不是回家看你娘,路子远,我给你烙了几张饼,煮了几个鸡蛋,你路上吃,鸡蛋又顶饿又解渴。”说完把一个蓝布小包袱递在丑子手上。丑子痴在哪儿,一下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托着,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儿。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润香怎么会在这等他?他被这突如其来、意想不到的好事完全给蒙住了,象木桩似地定定地戳在那儿。
润香看看丑子那呆样,不禁又笑了起来,说:“嗨,痴啥了,拿好。”丑子这时才清醒过来,忙说:“这,这……怎好拿哩,你妈给拿上干粮了。” “拿上!我妈是我妈,我是我。”
丑子见润香说的坚定,又不敢违拗,忙“嗯”了一声,把手里的包袱提好了。这时润香又从背后拿出一个半截的搭裢递过来,说:“这里头是一双鞋,一对毛袜子,你把它穿上。”丑子忙用手挡回去,说:“我穿着鞋了,不用了。” “ 看你那鞋哇,还叫鞋哩,不等回家就把脚冻了。这就穿上哇!” “这怎好穿哩,我不能穿。” “丑子,你穿不穿?不穿我就把它丢在山沟里头。”润香说着拿起鞋就要扔。
丑子还没见过润香生气了。平时的润香总是和和气气的,想不到还挺厉害的,甚至那眯眯的细眼也睁圆了。赶忙说:“穿,我穿呀。”
润香的假怒制服了丑子,又笑着转回身,干脆蹲下身来,三下两下扒下丑子的烂鞋臭袜,顺手丢在沟里。丑子那又黑又脏的臭大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在一个如花的大姑娘面前。这甚至比在人前剥光了身子还难堪,丑子竟然不愿睁眼看一下自己张开支岔着五个脚趾的臭脚,只好任由眼前这个大姑娘摆布。
这突然来临的好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幸福的,可丑子却觉得是痛苦的熬煎,他彻底的麻木了。而润香却如看着亲兄弟一样,没啥异样,忙着拿出新羊毛袜子给丑子套上,甚至还用绵软温暖的手摸了下他的脚,他神经质地浑身哆嗦了一下。又把新鞋给他穿上,说“大小正好”。鞋袜穿好了,他还木呆呆地坐在那株枣树下。润香看着他的傻劲儿,不禁又笑了,说:“哎,穿上新鞋不会站了,坐热炕头呢?”丑子才回过神,忙站起身来,不自然地走了两步。
润香退了两步,歪着头笑嘻嘻地望着头昏胀脸满是窘态的丑子,象是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是呀,丑子虽然才十六岁,但身条子已经串起来了,尽管有些瘦弱,衣衫不整,可已经显示出一个青年男子的挺拔伟岸。润香心里想象着,丑子将来强壮起来,再穿上些象样的衣裳,那该是个多好的后生呀!要是……她就心满意足了。于是她说:“别站着了,走哇!”
丑子得令,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好象要逃跑似的,欢欢地上路了。刚走了几步,只听润香又急急地叫他:“哎,哎,等一下!”
只见润香又赶上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红布袋,给他递上来,说:“我倒忘了,这里有两块钱,还有几个铜钱,你拿上。”丑子忙说:“你大给了我三块,有了,不要了!”润香说:“我知道,我大没多给,我给你补上点儿。”说着把装钱的红布袋递到丑子手上,丑子忙奓开两手推着说,我不能要了,一边往后退。润香一伸手抓住他的袖子,一手把钱袋按在他手上,不由他分说,丑子无奈,只好托在掌心。润香又吩咐说:“拿上!这是我攒下的。你今天回不了家,里头有些铜钱,可住店用。那几个洋钱可不敢露出来,贴身装上。”又看了看丑子说:“去哇!”
丑子刚回过头走,又听润香叫他,又回过头站下,却不言语,那眼神似在询问还有啥事。润香脸红红地又有些迟疑地说:“丑子……你还小哩,该叫我个姐哩。”丑子愣了一下说:“该叫。” “那你叫一个我听听。”
丑子呆在那儿终于没叫出来。唉,丑子……
暖冬,阳婆毫不吝惜地布洒着温柔。
路上,那个没分开棱瓣的嫩瓜子,只回头定定地瞭了一眼那大红棉袄,便消失在沟道里了。
路边,那株老枣树下,深情的大姑娘痴痴地朝西望着,望着……那个不解人意的嫩瓜蛋子……脸上不知啥时,泪蛋蛋早已结成洁白的珍珠。
枣树上那两颗经冬的红枣,依然牢牢地挂在枝头,摇晃着……
004
丑子怀里揣着那装了五块现大洋的红绸小包,脚穿新鞋新袜,整整奔了两天,二百来里黄土山路,钻沟爬梁跳崖头。腿抽筋,脚起泡,一瘸一拐。第二天,天黑下来的时候,才摸进了村。他一路上不时捏捏怀里那几块硬硬的现洋钱,心想着回家跟娘过个好年,想着想着,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这时他的脑海里又不时闪现出润香那红朴朴的面容来,唉,欠着人家的恩情了。
沿着熟悉的曲里拐弯的坡道,摸着自家窑院的柴门,丑子慌慌地走进熟悉的小院。就要见着娘了,丑子心急得象怀里揣着一个小兔子。可窑洞的小窗户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亮。妈大概早早地睡下了,丑子想着,凑近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娘”,窑里没有回应。再唤一声,也不应。他摸摸破门板,没拴着,轻轻一推,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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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子一脚踏进了门,慢慢摸到炕边,再叫一声娘,才听到娘微弱地哼了一声:“丑子?”“哎。”丑子觉得不对劲,忙问,“娘,你怎了?”娘有气无力地说:“没怎,丑子回来了?”丑子忙爬上炕,伸手摸到妈妈的手,瘦得象柴棍,干瘦冰凉,他忙问:“妈你病了?”“没事,你回来就好了。”母亲费了好大力气才坐起来,伸手摸摸儿子脸,说:“丑子,饿了哇?”“妈,我不饿,我有馍哩。”丑子又摸摸炕,也不热。他摸着了火柴要点灯,灯里却没油。他忙又下地出院,寻了些乱柴禾、树叉,抱进家里放在锅灶边,点着火,窑里才有些亮光。
火光里,丑子看见母亲蜡黄的脸。他心里沉了一下,妈妈是饿得还是病了?丑子也弄不清。他把缸底仅有的几碗水舀进锅里,把润香给的烙饼、鸡蛋掏出来放在锅里。其实他一路上只吃润香妈给拿得几个馍,润香给的饼和鸡蛋,他没舍得吃,给娘留着。
三更天了,丑子给母亲端上了热饭、热水,母亲脸上现出了喜色,吃了一个鸡蛋半块饼,便打起了饱嗝,只是叫丑子多吃点儿。丑子也把这一年出门在外的经历跟母亲细细地叙说了一番,又拿出包袱里的几块白亮亮沉甸甸的现大洋来,放在妈妈的手心,妈妈双手捧着那几块闪亮的东西,脸上现出少有的红晕,欢喜地说,孩子你遇上了好人啦。这时窑里也难得地热乎起来。母亲看着又长高了许多的儿子,也来了精神,也给丑子叨啦起家里的长长短短。
原来自丑子离开家,不久就暖和了,人们又在田地忙开了。娘求村里的本家帮着种下了二亩谷子一亩玉米。夏锄秋收都是一个人忙乱,好不容易把粮食收回家,交了租税,多少还余下点吃粮。一入冬,人闲了,可是不精神了,肚子一天天鼓起来,脸色也腊黄,村里的人们说,这女人得了黄病了。
丑子见娘这病样,心凉得象跌进冰窖。这个才十七岁的后生,没经见过个大事,他不知道该怎办呀。他偎在娘身边眯脒糊糊挨到天亮。
一大早,他去远房二大爷家去借水桶。二大爷见丑子回来了,老两口慌忙跑出来,说:“丑子你回来了?”丑子“嗯”了一声,说:“二大爷,我妈大概是病了,这可怎办呀?”说着那眼泪就溢出眼眶。二大娘忙说:“丑子,你娘病了两三个月了,也不见好。冬里一个走房先生给看了一下,也没说出啥病。你回来了,怎也得出去看看。”“大娘,我不知道去哪看呀?”大爷忙说:“孩子,你也别着急,你娘也不是个急病,也看三两天就是年了,凑乎着过了年,去镇上让魏先生看看,那是个好大夫。”丑子答应着便去担水了。二大爷老两口望着挑水去的丑子,长叹一声,这丑子娘的病可不大好呀!
丑了娘这两天精神多了,儿子回来了,又是过大年。丑子还去镇上割了二三斤猪肉,买了些必备的年货。熬年夜,也算有滋有味的,还响了两挂鞭炮。丑子娘脸上泛起少有的喜色,大年初一还吃了五六个饺子。可是肚子依然鼓着,皮肤仍然黄着。
正月初三一早,丑子借了一辆小平车拉着娘向镇里去,二大爷也跟他去了。半前晌进了柳叉镇,大爷领着找到了魏先生家,把娘扶进去。魏先生六十来岁,也算中医世家,周围百十里的名医。魏先生给把了脉,问了病情,说是臌症,只能慢慢调养。也给开几副药,说,回去吃吃,见好了再来。丑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洋钱给魏先生放在桌上,先生笑笑,把洋钱推给丑子,说,不用了,回去多孝敬孝敬你妈哇。临出门时,魏先生硬是把现洋给了丑子。又悄悄跟二大爷说,这女人的病怕不好治了,也就是三两月的时日了,该准备点啥准备哇。二大爷应着出了门。
从镇里看病回来,吃了魏先生的药,丑子妈多尿了些尿,肚子稍微小了些,人也精神些了。于是又连用了十来副药,可不见得再好些。一个多月以后却又沉重起来。二大娘老俩口常来看看,村里的邻居们也来探望。二大爷给丑子说,孩子,你妈怕是不行了,那天魏先生说了,难治了。丑子眼泪花花地立在院里,说,那怎呀,再给我妈看看哇。二大爷说,唉,孩子,咱能去哪看?再就是大同的医院了,这几百里地咱这病人去不了呀!丑子呜呜地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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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六,丑子的妈妈没了。
丑子怎也想不到,妈妈才四十来岁,妈妈一点儿也不老,怎说走就走了?怎就会得了这么个病?
从丑子记事起,妈妈便怀里抱着他,大手拉着他。妈妈锄田割地他跟着,上井担水他跟着,去串门,看唱也领着他。丑子长到七八岁就帮妈妈干活儿了,他能抱柴禾,拉风箱,拾粪,搂柴。再大些就能挑水,又能到地里锄地割地,娘俩里里外外地忙着过日子。娘象老母鸡似的护着他,他也尽力地帮着娘。人们都说丑子懂事勤快,妈妈漂亮和善又能干。丑子也觉得村里的女人谁也比不上他妈妈好看。可是不管妈妈怎样好,几天天就没了,再也不能护着丑子了,丑子再也见不上妈妈了……丑子一下觉得象被丢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村里人们帮丑子了却了他娘的后事,一口薄皮棺木,跟他大大合葬在一处。丑子带回那几块现洋钱,原想着叫妈妈过几天宽心日子,想不到给娘办了后事。
刚十七岁的丑子,娘没了。守着破窑,将就着到了娘的尽七。他走上坟头,给娘摆上供,烧了纸,点了香,跪在坟头哭了一场。离开娘的坟头,泪连连地一步一回头地挨下了山。
丑子成了个没娘孩儿了,他不知道往后该怎活人哩。
005
打了春,暖和多了。树枝们又卸去旧衣,换上迎春的新装,枝头上努出了鹅黄的芽苞。鸟儿们也欢快地叫着,飞舞着,嬉闹着。沟畔阳坡上顶出了嫩嫩的草尖,远望去是一抹淡绿的微云。小羊羔们嗅着新草的芳香,那美味引诱着它们满沟满坡地追赶着,却吃不到嘴里,抬头望望,又向前奔去。庄稼人的眉眼也舒展了许多,又扛起锹头在地里刨挖开了。庄稼人不管往年的收成好赖,象赌徒一样豪不犹豫地再次走上那片“赌场”,精心地策划着、侍弄着,充满着希望。一代代人年年如此,决不会因上年的灾荒而离开那片土地。那就是他们的命。
妈妈没了,春天再好,丑子心里也是苦的。他再也不愿留下来了,他也不会侍弄庄稼。从妈妈的坟上回来,就思谋他的前程。眼前不由地现出了润香那眯眯的笑容,似乎在召唤着他。是的,他还是去燕儿崖哇。这回去了就下窑背炭。他觉得他已经长大了,该多出力挣钱了,他伸手摸摸那仅有的几个铜钱。
一大早,天阴着。丑子把窑洞的门窗堵上,又跟二大爷二大娘道个别,说还去窑上。二大爷老两口送他出来,又嘱咐他千万小心,下窑眼活点儿,挣了钱就回来刨闹庄稼哇。钻炭窑不是个长久营生。二大娘眼红红的,递给他几个窝头说,一两年就回来,那窑二大娘给你照瞭的。
丑子出了村,上了坡,回头瞭膫山坡上柴门、小院、破窑,无限惆怅。一扭头顺着旧路钻进了黄土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二百多里路,爬沟上梁,不歇不坐,一直走到半后晌。来到一个村边,丑子渴了也饿了,想着进村寻口水喝。这时村里串出一支人马,当头的骑一匹黄马,领着四五十个兵。丑子来不及躲闪,撞个正着。
丑子长这么大头一次见过这么多兵。只见那骑马的官儿戴着一顶旧了的大盖帽,大长脸,下巴上一寸来长的胡子,黑糊糊的,看着瘆得慌。后面那一队兵七零八落,有穿军衣的,有穿便衣的,大多背着长枪,有枪口朝上的,也有朝下的,看着吊二郎当的。后面还有几个象是村里的年轻后生,手被绳子捆着,还连在一起,被那些士兵们拉着。丑子转身想走,只见那个官儿拿马鞭子一指说,这小子也算一个!立刻就上来两个拿枪的兵,把丑子拦住,说,小子跟我们走哇。丑子忙说,我不去,我还要赶路哩。那个兵骂道,赶你娘的x,过来捆上。不由分说,有个兵拿了麻绳把丑子的双手从背后捆上,跟后面那几个年轻后生连在一起,还被狠狠踢了一脚。那个官回过头来,咧着胡茬子嘴笑笑说,听话呵,可有好日子过了。
后来,丑子才知道,他是被抓了兵了。丑子稀里糊涂地跟着走到天黑。来到一个镇上的大院里,几个兵把他们几个抓来的后生关在一间草房里。晚上的时候,一人给了一只碗,提来半桶糊糊,一人两个窝头。夜里就睡在房里的柴草上,几个年轻人也悄悄地拉上话,有人说,这是城里的保安队,专门下村里抓兵。咱们叫人家抓了兵了,听说去河南打仗。丑子是被碰上的,丑子的运气真不好。
他知道当兵打仗会被枪子打死的,可是那些兵们却显得凶狠神气。他会怎样呢?他不知道,可心里却怕的厉害,也不知道怕什么。反正这一下去不了燕儿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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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们被喊起来,两个兵凶势势的叫他们六七个人在院子里排好队。一会儿大胡子长官出来训话了,先说当兵能吃粮,冻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兵。又说打仗要敢往前冲,胆越大越命长,枪子儿专打胆小鬼。最后说,你们这就是兵了,以后跟着队伍,谁也不许逃跑。那个小子敢当逃兵,叫老子逮住一枪崩了你。听见了没?丑子这伙人愣怔着没人说话。大胡子把手枪掏出来,叭地朝天放了一枪,吼道,听见了没?丑子们吓了一跳,都说听见了。接着又让两个兵把抓来的几个后生训练一下。训练就是排队、报数,走一二一。
整整地走了一上午,后生们越走越有气无力吊二郎当。清早喝了一碗稀糊糊,肚子早饿扁了。有一个班长说,他妈的,不好好走,后晌还是这,小心枪托子。给老子阳婆下站着。七八个后生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一声不吭。丑子年纪最小,更不言语,人家干啥他干啥。
第三天一早,院子里响起一声杀猪似哨声,紧接着那叫做班长的大喊,快起,集合啦!院子里一阵喧腾,新兵老兵五六十个立在当院,长脸大胡子的官儿出来,提了提裤腰,两腿一岔,吼道,都给老子站好了!精神点!日本人过来了,上头有命令,叫咱们拉上去,跟城里大队伍集合,要打大仗了。没枪没子弹的新兵蛋子们,给老子上战场抢去。马上出发,不许掉队,不许逃跑!小心爷的枪子儿!
丑子跟着那些兵朝南面大路上去了,晌午的时候在一个村里胡乱吃了些饭,又走。一路逢山越沟,连跑带爬,没少挨长官的枪托子。
第二天,下起了雨,一直下个不停。天黑下来了,继续赶路。一会儿在沟里,一会儿爬上高高的黄土梁。那兵们早已没了队形,一步一滑地跟着走。当官的传下令来,说到了前面村子就住下吃饭睡觉。兵们似乎有了些盼望,可村子在那里呢?只是辟哩啪啦地在泥水里走得声响更大些。丑子的鞋丢了一只,脚下更滑,也不知跌了几跤,满身泥水,早没了精神。他昏头晕脑地跟着爬行,远处一片黑暗,只跟着前面的黑影走。忽然一脚滑脱,只听“妈呀一一”叫了一声,人就没了踪影。
丑子掉沟里了。
他身边的两个兵大叫,妈呀跌沟里两个!前面传来一个声音:妈呀哩,叫大也不顶了。反正是个死,早死早转生……
006
丑子往下滑的瞬间,不由得叫了一声“妈呀……”,身边那个后生下意识的伸手一拉,两人就全下去了。
丑子醒来的时候,是个大白天了。太阳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脚后跟一阵尖疼才醒来。用力睁眼想看,抬不起头来,略微偏过头一看,一只耗子正在啃他的脚后跟,已经流出一道儿血来。他的脚一抽动,老鼠停下来,轱碌碌的圆眼转了两圈儿,大概发现他是个活物,才依依不舍地顺着土崖溜下去了。
丑子缓过神来,四下里看看,眼下还是一道大沟,他半躺在沟崖上二尺来宽的一道坎上,再往下大概有两三丈深的土崖头。身上的衣裳也扯烂了,满身是泥巴,早已干透,脸上腿上胳膊上尽是伤疤、血痂,苍蝇劈头盖脸地嗡嗡着。他不知道在这躺了几天了,他再试着动动身子,腰腿胳膊还能动,零件还没坏。这时心里明白些了,他逃脱了那个可怕的军队,还活着。毕竟是大后生了,现在他立刻盘算着怎样离开这里。他想站起来,可身上满是伤痛,肚里没有食水,身上绵软象一具尸体。看看周围,才明白自己身在黄土崖的半壁上,上不得下不得,这怎呀?他在那不长的土台上慢慢地挪动着,忽然瞭见远处的沟里似乎有一缕青烟。禁不住叫了一声,呀,有人家!这一缕青烟就是他生的希望。他的心突突地跳动着,身上立刻来了精神。他四下里瞅瞅,想寻找一条出路。
丑子在一个二尺来宽六七尺长的小平坡上。他抬起昏沉沉的头,忽然想起他滑下的时候有个人拽了他一把,好象那人也下来了,可他掉哪了?丑子朝下瞭瞭,啥也看不见。不过他看到脚边有条一尺来宽的裂隙,歪歪斜斜地通向沟底。他想,顺着这条裂隙或许会落到沟底,寻着出路。唉,豁出去了,死活就是这了。
远处的青烟,脚边的隙缝。丑子打起精神朝那边移动。他站不起来,也不敢站起来,只能慢慢向下蠕动。脚已在那裂缝里了,他小心地翻转身体,完全爬在平台上,手脚并用,向缝隙里去。腿下去了,再动一下,全身就窜下去了。丑子心跳得厉害,心里说,妈妈呀,丑子今天死活就这一条路了。定顿了一会儿,丑子心一狠,手脚一用劲,轰得一下就下去了……
丑子醒来的时候,躺在一条暖和的土炕上,身上有绵软的被窝,闻到一股家的味道。慢慢睁开眼,身边一个汉子坐着,嘴里噙着汉烟袋。这是哪里呀?丑子动了一下。那人回头见他醒过来,对着地下说,这后生醒了,给他弄点儿吃的哇。灶边的女人起身笑着说,醒了,呀,这娃命大哩。一边站起来伸手摸摸他的头,说,呀,烫手了。丑子觉得那手是多么的绵软,可亲,就象妈妈的手一样。他的眼角溢出了泪水,泪道儿顺着脸直流到耳朵里。多久了,他没有得到这样的爱抚。
这家人姓丁,男人四十多岁,住在沟边,附近还有三五家人,都有一两孔土窑洞。那日老丁骑驴去沟底一亲戚家走了两天。在回来的路上,跨着小毛驴正颠颠地走着,猛然一抬头,见那沟畔的土缝里卡着一个人,把老丁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人耷拉着,不知死活。老丁是上岁数的人,多见过人的生死,于是他大胆地喊了一声,没见回应,不过那身子好象动了一下。老丁想,大概还活着,心里说,怎也是个人,怎能不管他哩,看看死活。老丁便顺着那沟缝爬上去,正好能摸到丑子的脚。脚还温着,摸摸脚腕,还有脉,这是个活人,还是个后生。老丁一打量,这后生是一条腿插在土缝里,卡在这儿了。他从别处搬了几块大土坷垃,垫着脚,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丑子拖下来。这时的丑子早昏死过去,只有些呼吸了。老丁也不知道这可怜的后生从哪里掉下来,怎就卡在这儿了?他用头上的毛巾把丑子头上身上的土擦了一顿,整理了一下那条条缕缕的衣裤,又把自已的旧夹袄裹在他身上。把他扶得爬在驴背上。回了家,放在自家热炕上,他和女人又给他把身上擦洗了一顿,盖上被子。女人又用小勺喂了几口热水,丑子也咽下去了,身上显出些活气来。女人说,这谁家的后生,怎落得这么可怜。说着落下几滴泪来。
丑子在丁家两三天了。有老丁夫妻精心照料,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只是身子还很虚弱。丑子听老丁说怎样把他弄回家,丑子千恩万谢,管老丁夫妻叫叔叔婶婶,救命恩人。老丁说,娃,甭谢,活个人不容易,谁没个灾灾难难,活着就好,你还小哩。
丑子也把他怎样背炭,母亲病故,怎么被抓兵,雨夜滑下半山腰等,跟叔婶叙说一番。老丁夫妇一顿长吁短叹,说,孩子你别多心,就在这住下,稠稀也有你一口饭吃。丑子也无语,只是点头。其实在这深山沟里,他也不知道该去哪。
张老师书画作品
老丁家原本也不在这儿。当年成家后,遇上灾年,村子里没收成,爹娘没了。租税也逼得紧,他一狠心,把家当变卖了,还了些债,带着老婆,揣着两吊铜钱钻了山沟。深山野沟,山高皇帝远,日本鬼子也寻不见,一时谁也管不着。两口子那时年轻力壮,挖了一孔小窑洞住下。后来又慢慢挖了一孔,就算是个家了。又在山顶、崖畔上开了几亩地。二十来年了,兵匪不来,没人收税,光景也算平安,粗糠野菜好歹也能度命。如今两儿一女,一家五口还算过得去。后来这沟里又来了两三家逃难的,他们也互相有个照应,老丁为人热情厚道,几家穷人互为帮衬,似有桃花源之美。
丁家婶子勤快善良,把丑子的烂衣裳洗涮干净,又把老丁的旧衣裳寻出来,给丑子补纳了一身夹衣,把丑子折刷得齐齐整整的。十来天了,丑子的身子完全恢复了。他每天跟着叔叔婶婶去地里干活,又抽空帮着开出一亩多地来。丑子十七岁了,完全是个大后生了。这个夏天里,住在老丁家,他把老丁两口当亲人一样,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他本来就勤快,又要去地里干活,回了家又要做家务,担水扫院干个不停。一有闲空还和几个弟妹一起玩一会儿。丑子的勤快实在,让丁家一家人喜欢,也不把他当外人看。
丑子毕竟长大了,他知道丁家再好,也不能常住下来,可是该去哪里呢?丑子没主意。有时他在山顶上干活,歇下来的时候,眺望这无边无际的黄土地,沟沟峁峁连绵不尽。他虽然长大了,但不知道东西南北尽是些啥地方。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丁家所在的山沟甚至都没有一个名字。他时常会想起了润香,似乎看见她那好看的红朴朴的脸,还有那大红的棉袄。一想起这些,他的心立刻就慌慌地乱跳,他不知道这是怎了。甚至他想立刻回到那梁家,可是燕儿崖在哪里呢?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于是他心里就空落落的,挺不舒服。他又打劝自己,想这干甚了,人家跟咱有啥哩,可是由不的人。
秋天了,地里的庄稼回上头了。今年雨水调匀,庄稼长得好。玉米棒的缨子紫红紫红的,黄湛湛的颗粒暴露出来,棒子斜躺出来,象足月的婴儿急待离开娘胎。山峁上的地里是谷子,谷穗垂下沉重的头……人们望着喜人的庄稼,脸上不由地漾出喜色。
丑子和老丁两口这几天忙着在梁顶地里摘玉米棒子。老丁家儿子拉毛驴把棒子驮回家。从山顶到家来回也有五六里路。山西人种山坡地,住挨打窑,种庄户全凭驴驮人背,哪有一条平展展的车路呢。
丑子今年真长大了,在丁家住了这两三个月,养得身强力壮。他本来就勤快,干活不惜力,又想尽力报答丁家救命养育的大恩。这秋收时节,每日起早贪黑,天天头一个上山,最后一个摸黑回家。每天往回背庄稼,比那驴还驮得多。丁家夫妻待他象亲人一样,也舍不得叫他多做,可谁也拦不住他。于是那丁婶子回家尽力给他做些顺口的吃食,只怕亏了这好后生。
秋收结束了,天气也凉下来。丑子又帮丁叔挖了一孔新窑。打新窑可是最费苦力的营生,老丁当初花了三年的功夫才打下两孔小窑。如今只用了二十多天又打下一孔,还比原来的又高又大,甚是气派。院子也扩大了许多,一家人别提多美气了。
一秋天干活儿时,丑子和丁叔拉话时才知道,丁叔住的山沟在大同的西南方向。离太原大概三四百里,离大同也有二三百里,至于走什么路,经过啥地方,丁叔也说不清。可丑子心里大概记下,从这里往东北方向约摸三百来里就是大同,燕儿崖润香家离大同好象有二百多里。丑子心里有了主意了,等把丁家的活干完了,也入冬呀。他将告别丁家叔叔婶婶,还想去燕儿崖。
007
“ 八月里爱刮个东南风,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
那天润香送走了那个不开窍的嫩瓜蛋子,一步一步往家挪,回过头瞭一眼那没影儿的人,心里骂一句:“唉,愣货!”心里只觉得好象丢了点啥。可又一想,一个无根的沙蓬,穷势势的秃嘴笨舌的个愣头青,有啥好哩?管他的了,回家!
润香快步往回走。心里又想,他说过了年还来。咦,来不来哇,跟咱啥相干?
润香进了自家院,却又放慢了脚步,低着头慢腾腾地往家里挪。她看看院里丑子临走收拾过的马圈、鸡窝、花池,齐齐整整的柴禾垛,打扫得利利索索的院子,不情愿地推开家门。
进了家也没说话,上炕靠着被窝垛半躺在那儿。妈妈看着女儿少精没神的样子,不同往日,忙问:“大冷天你去哪了?”润香说:“没去哪,就在村头窑口那儿看了一下。”她妈说:“冷冬寒天的,瞎跑甚了。不是冻着哇,焉头打脑的。”“没。我躺一会儿。”润香说着拉个枕头脸朝墙躺下了。她妈又给她身上搭了一件棉袄。
过了二十三,眼看就是年了。村子里家都在忙着制办年货,打扫家。女人们白天要做饭,蒸年下的馍馍。夜里给一家大小缝新补旧,做过年的衣裳、鞋袜。男人们打里照外,担水劈柴,也给家里打个下手。过个年,家家不管贫富,都尽力铺排,置办年货,衣裳,贴对子,糊窗花……谁也不想缺下什么。
梁家开着一口小煤窑,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在村里也算有钱人家。这些天,窑上也停工了,老梁也只是照看下窑口。不时还有人来买炭,他得照应一下,也是个忙人。润香也帮母亲做饭、洗锅、缝衣裳,白明黑夜不得闲。抽空用红纸剪窗花,今年她特意到村里那几个姐妹们寻了几幅窗花样子,有意无意地剪下几个鸳鸯戏水的花样,白生生的窗纸上鲜灵灵地浮出一对对交颈的鸳鸯。
大年三十,旺火点着了,一阵鞭炮响过,算是过了一个年。过了年,润香就是十八了,真正的大姑娘了。自然也出落的更加水灵好看。这不仅是外貌形体上的变化,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巨大变化。
旧时代的乡村里,十七大八的姑娘完全到了谈婚弄嫁的节气,甚至十六七岁已经出嫁了,而润香还没有说下人家,你能说润香心里能不想她的事吗?她爹妈也早已为润香的亲事明里暗里商量过多少回,润香只不理会。爹说,今年一定要把润香的婚事定了。是呀,女大不能留,这也是老辈人留下的话。其实这两年也时常有人来说媒,一提这事,润香总说自己还小,一概不答理。爹妈也因平日格外宠爱这宝贝闺女,就一直由着她。
丑子的出现,润香的平静的心里荡起了涟漪。大半年的时光,丑子越是躲闪,润香越是离不开他。可是丑子有什么好呢?有啥值得润香喜见呢?
丑子还是个毛头小子,只是出来背炭挣口饭吃的可怜人,少家没业。虽然说他的个头窜起来了,可他从来就没有生出娶媳妇的念头。他纯粹得象春雨刚过,一夜破土而出的一株嫩芽。他有啥值得一个姑娘待见的呢?唯有那高高大的肢体,如枝条舒展的小白杨一样,还有那憨厚朴实勤快的性格。仅仅一个无依无靠的穷小子,女女们爱你甚哩?
然而大闺女润香却偷偷地喜欢上他了,他却浑然不知。润香越是接近他,他越不自在,时时处处地躲着这个让人一见就浑身燥热难耐的女子。他越是这样,润香越是待见他。
这人呀,实在也难说。这男男女女互相爱慕更说不清。你说人家不般配哇,人家还就是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你说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天配地设吧,偏偏就如临大敌,死活不对眼儿。
正月里,过了破五,新的一年开始了。虽然年代不好,兵荒马乱的,可这偏远的山村还是比较平静。过了年,乡间的人们就开始走亲访友,三里五村串个门,拜个年。女人们尽力打扮得花枝一般,挎上竹篮,提个包袱,领上孩子,走走娘家。男人们也穿着齐整,剃头刮脸,光头净脸地走出家门,一扫往日的灰眉塌眼。
正月里最活跃的是那保媒提亲的,他们这号人,早把周边三五十里的村庄踏遍了。那村都有熟人,至于说那那村谁谁家有大闺女,小后生,姓甚名谁,生辰八字摸得门儿清。甚至那有寡妇,活人妻,老小光根,他心里都有本帐。在他心里早已一对儿一对儿地捏合成了,只待时日成熟,他便出马,往往十有八九能成。媒人那片嘴,死人也能说活。
梁家一个黄花闺女待字在家,自然招蜂到蝶,媒人早就踢塌门限。
初六半前晌,高登村的媒人引着一个后生进了梁家院,老梁赶忙把他们迎进家,招呼上炕坐,女人把茶水端上来。老梁和媒人老王三也熟惯,递上纸烟,一顿寒喧。那后生把一包点心放在柜上,也坐在炕边。人道是穿得整整齐齐,个头不高,圆头杏脑小眉小眼的。老王三说,后生姓高,家境也好,老老三辈都是好人,后生也聪明伶俐,庄稼地里一把好手,他有个舅舅在沙滩乡跑乡(注:那时大概相当于现在一个乡里的一般干部)。有人在衙门里,是个好靠头,那后生也只是点头,嘻嘻地笑一下。
润香却不在家,不知去那个姐妹家里串门。她妈赶紧叫财财去寻她姐姐回来。财财跑到村里,村子本不大,沿沟也就是十几家人。财财一会儿便寻见姐姐了,说:“姐,妈叫你回家了。”“回家做甚?”“不知道,咱们家来两个人。”润香一听就明白了。赶紧和弟弟从那家出来,悄悄地跟财财说,“你前回去,就说我一会儿就回个了。”财财答应了就往家跑,刚跑两步又回来问:“姐,丑哥多会儿回来呀?我还等他响大炮了。”润香没好气地说:“我那知道!”财财受了呛白,返身跑回去了。
润香知道是说媒的,她不想见那媒人,更不想见那后生。于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村西的沟里去了。
她来到腊月送别丑子的枣树下,树枝上那两颗红枣依然挂着,红着。润香盘算着丑子就这几天该来了,朝西沟里瞭瞭,不见个人影影。
腊月二十三,就在这儿,润香送走了丑子。她的眼前又现出丑子形象,她给他穿鞋袜时丑子那个不好意思的样子,可是她不嫌他,越是那样,她越觉得丑子实诚、可爱。
润香在那老枣树下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心里想着那个不解人意的丑子,眼前又总是那个憨厚的面容,挺拔个子在闪现。她甚至觉得丑子这个影子太烦人了,她不想他了。可是怎也撵不走,好象就在她眼前晃游。叫她难受,叫她气闷,她恨他!她看一眼枝上那两颗红枣,咯啦啦地响着,先前她觉得好看,这会儿又非常讨厌它们。低头捡一块土坷垃扔上去,没能打下来,反而摇摆得更欢了。她气恼地骂一句:“好好地挂着哇!”
阳婆西斜时,润香再朝西沟里望望,低下头,摸出手帕擦擦眼,心里恨恨地说,我这是图甚理!才慢慢地往家里挪。
媒人和那后生,吃过晌午饭,也等不见润香,只好走了。临走,老梁再三说:“咱们话先叫他有的,今天定不下来,日后再说。只是辛苦三哥啦。”老王三还是神秘地说:“难得的好人家,朝里有人哩!”
润香回了家,娘没好气地数落她一顿。说人家来了,对不对还不能见一面。你都十八九了,不嫁人,往家老呀?再说人家也是家好人家,后生也不赖,家里有靠头。润香反正嘟着嘴不说话,上炕团在炕头上蒙头睡去了。
正月十五也过了,这个年就算过完。十六,润香再来到西沟的枣树下,站在那朝西瞭。她盼望着从沟里去出个人来,然而那里有个人影影呢?其实这几天她差不多每天要来瞭一回,可每一回都是心里空空地回。
二月二了,三月了……西沟里她不知跑了多少回了,那二里长小路叫她磨光了,终于不见丑子来。她心里知道,丑子怕是不来了。
眼见得秋天了,丑子还没来。润香去地里割谷子,再到西沟,老枣树上结上了新枣,那两颗经冬的干枣早已不见了。丑子是不来了,这个恨心的没良心的贼,一去就不回头了……润香在心里恨恨地诅咒着,又痛痛地哭了一场。
过了八月十五,那老王三又领着姓高的后生进了梁家的门。拿来了几个鼓囊囊的包袱,还有两瓶酒呀点心的。这是要订婚的衣物布料,女方一旦收下了,这事就算成了。
这一回润香仍旧不待不理,虎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连那衣物布料也没看一眼。老梁两口今天也不管女儿愿不愿意,做主留下彩礼,双方约定择下良辰吉日,举办婚礼。自古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定了儿女终身,再也由不得他们了。
别人家门闺女找下婆家欢天喜地,润香却抛下一串泪蛋蛋…
008
忙碌的秋天就要过去了。
丑子跟丁家叔叔婶婶说,他还想去燕儿崖背炭。婶子很不想叫丑子走,说你甭走,你也是我家一口子人哩。丁叔其实也不想丑子走,可是没办法。丑子在下,也难给丑子成一个家,自家的生活也只能糊口,怕耽搁了丑子的前程。丑子出去能挣下钱,也是好事情。于是丁叔说,还是回去好,叔不留你,这儿可没啥奔头。近日安顿一下,拣个好天,你就回去。又嘱咐女人给丑子准备点衣裳鞋袜。女人说,我早备下了,好赖不说都有了。走不走也得穿衣裳呀。丑子又给叔婶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过了中秋节,雁北地区正秋高气爽,只是早晚稍有凉意。野外的庄稼大都收割完了,山茆上沟壑里只有那些杂树蒿草,仍然抖擞着最后的精神,使这黄土塬上还能显示出些生机。
这天早上,丁婶给丑子做了山西人最好的油炸糕,还炖了一只鸡。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丁婶经由着丑子吃得饱饱的。吃过饭,丑子穿起了婶子给做好的衣裳鞋袜,丁婶还不停地给他抻抻衣襟,拍打得舒舒展展的。又转身进家拿出一个包袱,递到丑子手上,说:“孩子,这里有十几个月饼和熟鸡蛋,你在路上做干粮。记得进了村,找个人家要碗热水喝。这一路上可要受罪了,娃可要眼活点,千万别碰上赖人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丑子眼里噙着泪花,一边应着一边推让,说不出话来。“行了,甭说了。丑子是大后生了。”丁叔又跟丑子说,“从这顺北梁出去,有一条朝西北的小路,你一直走。记住,你说得那地方就在西北方向,你嘴长点,一路走一路打听。”说完把手里一串铜钱往丑子怀里揣。丑子躲闪着,怎也不接。丁叔硬给他塞到手里,说:“拿上!出门人不容易。”丑了推让不过,只好拿上,退一步就往地上跪,老丁两口慌忙把他拉住,说:“这是干甚。咱是一家人,走哇!”丑子扭头上路。一家人送上高坡,丑子回头望望,丁叔挥挥手说:“记得回来!”丑子点点头,去了。
丑子迎着轻轻的西风,抹一把脸上的泪水,登上归途。晚秋天气,风轻云谈,丑子心里却五味杂陈。他盼着见到那棵枣树,又难舍丁家的亲人。眼前的路怎走,他心里却如烟似雾一片迷茫。那个叫他叫一声姐的女子,不时在脑袋里闪现。梁家还会用他背炭吗?润香还想给他当姐吗?他不知道,反正他心里想回那燕儿崖。
走出十来里,丑子就脱下了鞋袜,赤脚上路。一来习惯了,二来轻快,而且也舍不得这新鞋。这一路上划拉开长腿,闪动大脚,钻沟过梁,钥匙弯子,搭背花子,曲曲弯弯,追风踏云,晓行夜宿,一路上过了不少村庄,一家峁、二道洼、马家圐圙、老牛圪旦、大沙壕、黑石崖……逢人作揖陪笑打听路途,也不知绕了多少弯子,兜了多少圈子。到第四天,他终于打听到一个熟悉的地方,百十里外的二台堡。二台堡是个大村子,他听说过,离燕儿崖不很远了。他才有了希望了,脚步更快了。他想,今天不管怎也得赶到二台堡,去了二台堡就能打问到燕儿崖的路了。他的眼里放出些希望的光芒。
日头沉下去了,远处的山脊上画出一道曲曲折折的光晕,山沟里暗下来。这时丑子的脚步越来越慢。几天来脚底踩乱的血泡也钻心地痛,一瘸一拐,心急腿沉脚痛,一步一步往前挨。
天全黑下来,他忍痛爬上一道高岗,远远地瞭见沟里有几星灯火。丑子的心气又上来了,不由地脚步又快了。也不知走到啥时候,终于进村了,狗的叫声倒让他心安了许多。前面两三个柴禾垛,丑子一头钻进去,便啥也不知道了。
天亮了,醋房老掌柜转悠到门前小场边,听着呼噜呼噜的鼾声,在柴垛边先看到两只大脚,疑惑道,怎这儿睡了个人?老汉仔细一看,这人身子钻进草垛,依旧鼾声大作。老汉用脚轻轻踢了两下,那脚只是往里缩了一下。“这怎行了?”老汉弯下腰,一边拉一边吆喝,丑子才醒来。带着一头柴禾毛子爬出来,惊愕地看着身边的老人,揉揉眼问:“这是哪呀?”“二台堡。后生,你是哪的?”“我是个走路的。夜里过来,就睡这了。我给您把柴垛弄烂了。”说着起身去弄柴垛,可刚起身便又“哎哟”一声又坐下了。原来那脚白天走木了,睡了半夜,却疼得厉害了。他翻起脚一看,脚底又是泥又是血,肿得象个窝头。这可怎走呢?丑子无奈地坐在地上。老人看看说:“后生,你走了多少路,怎把脚走成个这?”丑子说:“大伯,我走了四天了。”老人再一看他满嘴燎泡,忙说:“后生进家再说。你等等,我给你找个小车。”丑子忙说:“不用,我能走!”说着他强扶着柴垛站起来,抬脚跺了两下,那大伯忙上前扶住他。他只是用劲咬住牙,裂了下嘴。大伯说:“哎呀,后生是硬汉。走哇,进家。”丑子强忍着疼痛跟着大伯进了家。
这家原来是做醋的,也叫缸房,大门外就闻见一股浓烈的醋香味。山西人那口醋,顿顿饭离不了。家里安了二十多口大缸,做这点小生意也比村里一般人家生活上活泛些。
话休絮繁,丑子进了家,大伯大娘忙给他备了些饭食。丑子却先喝了两大碗热水,精神好了许多。于是丑子给大伯大娘叙说了自己近两年的遭遇。他自从上路,白天饿了吃几口丁婶给拿的干粮月饼,渴了,遇着井就喝口凉水,只有一天在一家喝了两碗稀饭,几个米花儿,临走给人家孩子十来个制钱。夜里都是找个柴禾堆睡一觉。大伯大娘不甚唏嘘叹息。
丑子的脚又肿又疼,大娘又给他把脚洗了,用针把水泡挑破,用酒把脓血洗了。说:“这可不能走路了,再走这脚就坏了。”这时的丑子也不能强求,只是说:“大伯,我一文钱也没了,住您家里该怎办哩?”大伯却说:“后生,你甭说这话。只管住着,我老汉不图你钱财,你养好脚板能走路就好。”丑子也无话可说,只得住下来。
大伯大娘也真是好人,天天汤水茶饭侍候着,丑子身上烧得厉害,夜里跟两个做醋的师傅住在一起,大睡两天。五六天后,一切都好些了,也能下地了,慢慢地出院走走。他想,大伯大娘对咱好,怎还人家的恩德呢?这白吃白住心里实在过不去。他到醋房里看看,这几日正是新料下缸,大伯和两个中年的师傅忙得不可开交。丑子看这营生是力气活,又不用多走路,就进去帮忙,大伯再三不用,丑子说,这营生我能做。
原来这酿醋一要技术,二要力气,一口大缸放一二百斤熟料,每天搅拌两次曲料,一直翻到缸底,掌控好温度,七天就能能淋醋。醋房里缺人手,丑子现在正是有力气的时候,日日在醋房帮师傅们干活儿。翻缸是力气活儿,丑子就管翻缸,二十大缸,每天依次翻两遍。两个师傅说:“掌柜的,你算遇上好苦力了,要不还得顾两个人。”大伯大娘虽然喜在心头,可也不时叫他歇息。大娘说,“可不能把娃累坏了。”
丑子在醋房里做了四十多天了。醋房里原料也缺下了,要停些日子,赶紧收些料。他见营生不多了,就和大伯大娘说,他该走了。大伯说您要不嫌这营生赖,就留下哇,反正我得顾人了。丑子在四十多天里,手做眼看,也学会了做醋的手艺了。有心留下,可他心里总还是想去燕儿崖,他也说不清为啥,总觉得有啥牵挂着他。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阳婆红丹丹的。天气好,人心里暖和痛快。
丑子从大伯家出来,大伯大娘也不舍地送出大门来。大娘把一个蓝布小包递给他,说:“没啥拿得,给你蒸了些干粮,路上垫补几口。有空儿记得回来。”丑子一一应下。
大伯送他出村,告诉他,往西北上有路。离燕儿崖大概是一百多里了,不算远了。你慢点走,五六十里是宽窑店,你住上一宿。
丑子别过大伯,离开二台堡,一路望西北去。
过了晌午,下了一道沟,丑子在沟的一汪清泉边沙滩上坐下。用手掬着喝了几口泉水,清爽冰洌的泉水下肚,满身舒畅呀。饿了。他拿出大娘给的小包袱,打开了吃一口干粮。刚打开,拿出一个金黄的米面窝头,白亮亮的两块现大洋跌在沙滩上。丑子一看,惊叫一声,立刻,大娘那和善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丑子喃喃地说:“大娘,这可怎叫我……”说着满眶的泪水溢出来。
这世上的人呀,该怎说呢?碰上坏人,险些丧了命。可又遇上多少好人呀!这世上怎也是好人多!
009
阴历九月十六,大清早。
燕儿崖村的西湾里,一棵枣树下有一个男人在沉沉地睡着。
原来,昨天下午丑子在沙沟里吃了干粮喝了泉水,又起程上路,直走到天黑,来到一条沟里,沟畔上星星点点有十来家窑洞。进村一打听,叫宽窑店。丑子想,路是走对了,大伯指点的不差,心里一阵欢喜。
走进村边一家窑洞,窑里只有一位四十来岁的大叔。大叔坐在灯下吸烟,丑子忙陪笑说,“大叔,我是个过路人,进来寻口水喝。”那大叔笑笑说:“喝哇,你上炕,我给你烧水。”说着跳下地,蹲在灶口,烧起火来。问丑子是哪的人,去往哪里,丑子说是去燕儿崖的。那大叔说不远了,也就是三四十里地。烧起水来,大叔给盛了一大碗,端上炕来。丑子拿出干粮来要吃,那大叔忙说,老婆出门了,没人给你做饭,我给你把干粮热热。
丑子吃了干粮,喝了两大碗开水,肚子饱了,身上也舒坦些了。坐在热炕上,和大叔拉起话来。不觉得一两个时辰过去,已是二更天了。大叔说,今天家里没别人,你睡上一夜,天亮了再走。
外面月色正亮,地上一片银白,水一样铺了一层。丑子说,月亮地,跟白天一样,我走呀。大叔说,这后生忙甚?那你要走,就朝西南沟里去,有路,遇着岔路朝里手走。丑子点头答应,又谢过大叔,便匆匆上路了。
天朦朦亮,丑子也不知怎就走进了西沟,来到那棵枣树下。
九月里,天还不冷。远处一片朦胧。
枣树仍然挺立着,今年结了多少枣,丑子不知道,只见那树顶上稀稀拉拉地挂着些胖胖的小枣儿。摇了一下,噼哩啪啦地下来几粒,滚在脚边。弯腰拣了两三颗,紫红紫红的在手心里。丑子实在累了,可他还不想进村,背靠着树坐下来,想歇息一下……
去年腊月二十三,润香在这儿等她,送他。那情景就在眼前一一润香那红棉袄象一团火,粉脸如一盘月一样照人,那眼神温柔着,却灼得丑子抬不起头来,慌乱地终于没有叫出那一声“姐”。如今那“姐”在吗?还给他当姐吗?他不知道……想着想着便在枣树下睡着了,他太累了。这时隐约中好象润香又来到他面前,还是那件红棉袄……
润香又是半黑夜睡不着,睁着眼望着黑洞洞的房顶,听着一家人长一声短一声拉鼾,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翻腾了些啥。其实她这一个来月几乎夜夜难眠。父母给寻下的对象,她连一眼也没瞟,就知道是个矮墩墩的男人。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那人家怎样,那个后生好赖。一想到那个人是她将来的男人,就觉着心里烦得恶心。要是别人说起了润香女婿怎样怎样,她扭头就走,一句也不想听。她妈见她这样,也多次劝说,“人家那人家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家,后生眉不禿眼不瞎的,老实厚道。你怎就看不上眼哩?再说了,又没仇没恨的,你怎就这么狠他了?日后可不能这样了。甩个脸子给谁看哩?你想找个为官作宦的,人家还得要你了,自个也不尿泡尿照照。”她大大却说,“管她哩,嫁过去就慢慢地好呀。”一听这话,润香心里难活的要命。因此,她时常暗自流泪,该怎了,这大概就是命。
忽然又想起了丑子,这个没良心的、狠心的贼,你来我家干啥了,你这一年跑哪了?又一想,他在,又能怎?父母决不会把她嫁给丑子,丑子啥也没有。她的心里偏偏就装下个丑子,可那个嫩瓜瓜那里知道她的心呢?
今天五更里,润香怎也睡不住了,烦得厉害,心里慌慌的,如一团乱麻搅成一堆,直楞楞地瞪着两眼。窗户上刚有点亮色,她就起来了。在堂屋里用热水洗了脸,磨蹭了半天。天大亮了,润香出了家门,也不知往哪儿去,漫无目的,又不由地朝西湾去了。
其实自从丑子走了,润香想起来就往西湾去。西湾的路磨光了,那棵枣树这一年也不寂寞,时常有个大姑娘陪着它,依着它长时间伫立,留下深深的脚窝。
难道这就是爱情吗?
爱情,是什么?这个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东西,谁解释得了?词典上的定义吗?这大概只能由那些专门研究人类情感的专家们去因为什么什么,所以怎么怎么地,泛泛地长篇大论了。润香、丑子她(他)们大概永远也不知道这个词。她们的嘴里从没说过一个“爱”字,可她们这算不算爱情呢?她们大字不识一个,也配爱情吗?
丑子醒来,一睁眼,看见一双小巧的脚在眼前,鞋面上绣着一双欲飞的蝴蝶。他一下子惊呆了,慢慢抬头往上看,润香立在他面前,脸上却失去往日的红润,眼神里现出些忧怨。丑子似乎在梦里,他摇摇头,用力站起来,润香往前伸了下手,似要扶他一把。呀,是真的,润香就在他面前。
丑子这一年,正月里没了娘,又大难不死。这个年轻人经受了生与死的折磨,在他的心里只剩下润香是他的亲人了。看着眼前的润香,好象这就是久别的亲人,不由地叫了一声:“姐,你怎在这儿?”
这迟来的一声“姐”,叫得润香心里一颤,立时落下泪来。“丑子……你怎才来?”润香声音抖抖地,几乎要哭出来了。“唉……这一年,险些就见不着姐了……”丑子嘴抖着说不出话来。“别说了,回家!”
事情说来也真是巧合,或许是心有灵犀吧。丑子这天回来蹲在枣树下,偏偏润香就来了。读者或许会说这是作者故意安排的。其实生活中的人和事,比这更巧合的事情太多了。
润香把丑子领回家,一家人也都有些又惊又喜,这丑子走了快一年了,想不到又回来了。财财见了丑子高兴的直叫:“丑哥,丑哥,你怎才回来,你去哪个了?”润香妈也笑着说:“先叫你丑哥上炕歇着。”又忙着去烧水做饭。梁叔也说,“丑子这一年又长高了,身板更结实了。”窑头老王也过来跟丑子拉话。
吃过饭,润香妈问:“丑子,怎正月没来?你叔惦记你,说了好几回。”
丑子才把回家后母亲生病,正月就没了;回来时怎样被抓兵,黑夜滑到沟里。以及丁家怎救了他的命,二台堡缸房如何养伤……直至从宽窑店一夜走来,细细说了一遍。一家人听了唏嘘不已。润香妈抹了两把眼泪,润香哽咽着,不敢出声,跑到西屋去了。梁叔自然一番慨叹:“人这一辈子不容易,这一年丑子受了不少苦,可也长大了,回来就好。”
丑子说:“叔,我想下窑背炭哩。”“不忙,不忙。歇两天再说。”
这两天丑子没去窑上,也没歇着。只是在院子里外干点杂活,梁家人待他也热情,他也不见外,整日忙碌着。见着润香也不躲闪了,只是觉着润香不象以前那么活泼伶俐了,整日里心心事事的,人也消瘦了许多。他也猜不着怎啦,心里纳闷着。倒是他见了润香反而不生分了,一口一个姐的叫着。润香的话少了,这些日子默默地给丑子洗涮缝补了些衣裳,把他打理得干净整齐些了。丑子越发高大挺拔,俨然一个英俊后生。
不知是谁的主意,梁掌柜的没让丑子下窑背炭。让他去窑口看守炭场,有买炭的给过过秤收收钱。有路子稍远点儿买的多了,就用自家骡子车给送去。窑口有一间守夜老汉住的小房,白天丑子大多在那里歇息,夜里也时常和守夜的老汉住在一起,好象是梁家的二掌柜了。
丑子有了这份营生,自然高兴,尽力给东家做好营生,丝毫不敢有差错。
话说已是冬天了。
忽一日,润香那媒人老王三又来到梁家,说是商量着两家对好日子,腊月里要完婚。
这时梁家家里吵吵闹闹,润香却哭下个泪人。
这时丑子才知润香已寻下人家,就要出嫁。这本来是喜事,和他没一点儿瓜搭,可当他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就懵了,好象天塌了一样……
010
丑子的回来给润香心里激起巨大的波澜。使那即将熄灭的心火,又燃起了熊熊烈焰。
丑子不回来,润香想是想,见不着丑子的人,也不过落下些念想和遗憾。深藏心里的情爱,也会随着光阴的飞逝漂洗得轻淡如烟。
如今丑子竟然回来了,一霎时云开雾敛,阳光明媚。枣树下的不期而遇,有如仙人指点。那亲亲的一声“姐”,不是平常的一声“姐”。只叫得润香耳热心慌心花怒放,内心感情的潮水如灼热的岩浆激荡喷涌。她暗喜这嫩瓜瓜终于开窍了,他心里有这“姐”了。要不是他咋会恰好地在枣树下呢?
自从那天在枣树下会着丑子,润香一下子明白自己这一年苦苦地思念不是一厢情愿。尽管家里已经给她订婚,心里有难言的纠结与失望,但她此时仍然满心欢喜。
半个多月来,她虽然看起来同往日一样平静如水,但内心却象激流旋涡,千回百折一一丑子回来了,可家里给她订婚了,她又该咋办呢?一边是父母之命,一边是她的丑子,难为这多情的女娃了。
今天,媒人老王三来了,要订下娶娉的日子。老梁两口子也说该定下了。这次润香却说,“我不嫁了,退婚!”
那绝决的态度,一下把一家人打晕了。这是咋了?亲事早就定下了,彩礼也收了,咋不嫁了?
她妈急了,说:“呀,润女子,啥话也能说出来。亲也定了,这时候咋又能反悔了?” “就是,这叫我们咋办哩?”父亲也说。 “定婚我也没说同意,那是你们定的。那东西还在,动也没动,拿回圪就行了。”
媒人老王三心想,这事有点麻烦了,说不定有啥变故。他保了一辈子媒啥没见过,牛犊儿拴在人家门上,就是多折个来回,忙出来打圆场,说:“闺女,可不敢这么说,那时候下定时候,是你娘老子红口白牙答应下的,你也没说不同意。如今眼看着临年无日,人家家里都置办好了,就等这定日子了。我也前后跑了四五趟了,你这猛一下说不嫁了,我咋跟人家交代哩?年轻人,不能一时糊涂就说退婚,这是人家大事,又不是雀儿呀燕儿呀,说逮逮住了,说放放开了。你们的婚姻大事,可不是个耍的。要说退婚,这可是天大的笑话,你叫你爹妈怎有脸见人哩?你看有啥不合心思的,说出来,咱们商量着办,大爷包你满意。你也十七大八的闺女了,好好想想。可不敢提退婚了。”
老王三,一辈子的媒人,这一套说出来,一家人都没法应对,只是说:“就是,就是,那能哩。”
润香这时放开声哭了,央告着她妈说:“妈呀……我不想嫁……就是不想嫁了……”
梁家两口从小娇惯着这个女儿,她一哭,他们也没了办法,只是叹气。
老王三一看这事今儿不好办,一边从炕上下来,一边说:“孩子,你今天心里一时不痛快,过后好好思谋思谋,九曲回肠,多打个转转,改日再商量。你们两口好好打劝打劝,过几天我再来。没办法,我多磨回鞋底。你们一辈子大事,我这当媒人的两头说好话,也不容易。下回来了,你们可得商量好了。”
梁家两口把媒人送出大门,又说了许多话,才转回家。再问女儿到底因为啥就不嫁了,润香好赖一句话也不说。老两口怎么也猜不着女儿的心事,只是一递一声长叹气。
润香家里这么一闹腾,润香要退婚的事,在小山沟里传得沸沸扬扬。成了燕儿崖的头条新闻了,沟道上的人们一个个点头晃脑伸颈缩膀神秘兮兮,好象是怕别人知道了,却又觉得如此大事,不说出来憋在肚里实在难受。
阳婆落山的时候,丑子从沟底往窑口的小房里挑了一担水回来。走到门口,几个窑工正蹲在小屋地上歇息。一边抽着呛人的兰花烟,一边拉闲话。今天拉呱的主题当然是掌柜家的大事。
“掌柜的这回闹上麻烦事了。”
“这种事情就是个这,三大娘的包子,多扭两个褶子,最后还不得上轿。”
又一个问:“谁上轿,怎回事儿?”
“嗨,你还不知道,润香哇,听说要退婚,老王三今儿又白跑了。”
“是不是,还有这事儿了?”
“这还有假,掌柜麻烦的睡了炕了。”
……
丑子听到这儿,才知润香已经找下人家,要出嫁了……
愣后生好象当头挨了一棒,一下懵在那儿了。肩上挑了一担水也不放下,两眼直愣愣地呆在门口一动不动。好一阵子了,窑头说:“丑子,站甚的了,一担水还没担够?”一伙人哄得一下笑了。“后生们一听说娶媳妇儿,就痴了。”人们打趣说。
丑子这才把水桶放下,把担杖一扔,朝村里奔去。大家以为丑子想起甚急事,也不在意,只把两桶水倒进缸里。
丑子一奔子跑到梁家大门口,又不进门,探头朝院子里望望,转身又朝村外去了。
天黑下来了。丑子独自蹲在那棵枣树下,眼泪不停地滴答在两腿间黄土地上,砸下几个小小的泥坑。
远处那影影绰绰的山峦,梁顶上稀稀稀拉拉的杂树,鬼影似的。耳畔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风吹得枣树枝条啦啦地响个不停。这一切那里知道丑子的心事。丑子不知不觉地陷进了翻滚汹涌的爱的漩涡里了。
夜很宁静,只有天上几点寒星在闪烁着微光。丑子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或者叫作恢复了理智。伸手擦去腮边的泪痕,可是自己也理不清这是咋了?一听说润香找下人家,这心里象雷炸一样,一下子狂燥难耐。
反过来再想想,润香寻下婆家是多好的事情。而且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冒出过要找媳妇的念头。再说润香不嫁别人,能嫁给你吗,人家说了要嫁给你吗?你拿啥娶个女人,咋养活一个人家哩?
丑子似乎把这一切都想明白了。
可是,一想到润香要嫁给别人了,他的心又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了一下,胸口一阵莫名的疼痛。
在枣树下,他蹲下,又站起来,用拳头击打树杆,甚至把脑袋撞向那老枣树。树上掉下几颗干枣,老枣树也不知道这愣后生发啥疯了。
丑子反复地折腾着,心里暗叫一声,我这回来做甚来了!
晚上窑工们回到院子的工棚里吃饭,润香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几个人唏哩呼噜地吃开了。窑头抬头一看丑子不在,问:“哎,丑子没回来?”润香说:“没见呀!”“哎,他早就跑回来了,去哪了?”“回来了?”“回来了呀!”
润香心里有些明白了,说:“你们吃,别管他了。”随即向外面去了。
丑子跑回来了,可没见进来?润香约摸丑了知道她的事了。润香进家穿了件衣裳,经直朝西湾里去了。
上弦月清冷清冷地洒下些微光,虽然有些月色,沟底里却黑森森的。
枣树下,一个蹲着的黑影。润香知道是丑子。才长舒一口气,放慢脚步,款款地立在丑子面前,也没支声。丑子也知道是润香来了,只是说不出话来,二位相对无言。大概“唯有泪千行”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丑子才站起来。润香看着丑子,眼里转着泪花,说:“丑子……你咋跑了这儿了?”“我也不知道。” “你心里挂记着姐了?”
“不知道,我听说你要嫁人,心里就难活的厉害。”“行了,咱回家。你心里有姐就行了。”“姐,我不回了,我走呀。”丑子觉得,在下这心里更难受。他不愿亲眼看着润香嫁人,那样他会难受死的。“你想去哪?” “不知道……”
“丑子……”润香刚开口说话,一只野物唰地窜过,吓得她“呀”地惊叫一声,一下子扑在丑子身上。丑子也慌忙把她揽在怀里,轻声说:“不怕,不怕。有我哩!”
偶然的惊吓,让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丑子四下里瞅瞅,也不见啥动静。一低头,他的脸正好贴在润香的额头和毛绒绒的头发上。他立时象被电灼了一下似的,浑身抖擞的如筛糠,心就象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他突然觉得两手还紧紧地搂抱着润香软软的身子,他立即松开手。想要推开贴在他身上的姑娘。可润香却把他抱得紧紧的。这时,他只好直挺挺地站着,奓着两手,再不敢放在润香身上。唉,丑子!怀里拥着个大姑娘,却象抱了个冒烟的炸弹。
久久地,润香不舍地放手,她在享受着,享受着和亲爱的男人拥抱的美好。丑子高大精壮的身体和男人特有的体味令她迷惑、陶醉,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她甚至会感谢那只飞快掠过的野兔呢还是狐狸呢。
这是个月色微明的夜晚。
这时远远地听到有人呼唤着丑子的名字,家里的人们在寻找他们。
润香这时才不舍地松开手,长叹一声:“唉……丑子,你心里能想着姐,就行了。”
回去的路上,坑坑洼洼,上坡下沟,丑子只好拉住润香的手。
进院的时候,他们停下来,润香给丑子下了一道命令:“甭说走的话!”“哎。”丑子应了一声。
润香恋上丑子的事在这小山沟里传得纷纷扬扬。那些个窑工们甚至也开起了丑子的玩笑,
“丑子,那天黑了,和润香在西湾做啥了?”“没做啥。”丑子扭头走开。
窑工人大声地哄笑着,丑子觉得无地自容,只好躲着他们。
不久梁掌柜夫妻也觉出了润香和丑子不一样了。
这是他们咋也想不到的。
丑子整日少言寡语的,又能干又实在。后生是不赖,可光身一人,无根无叶的。润香咋就看上了呢?人们嘴里那流言,比山沟里的冷风刮得快,而且有鼻有眼。说润香和丑子钻山沟里了,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还有啥啥啥……甚至说润香肚子也大了……
流言的巨大威力把梁掌柜击倒了……
011
民谚:没有不漏风的墙。
那天,润香和丑子晚上在老枣树下相会,悄然流传,说什么的都有。象一阵凉风袭来,穿越街巷,扫过拐角,钻窟窿挤缝隙,弥漫在整个村庄,越刮越大。
自从那天夜晚之后,丑子那单纯心田泛起了新的浪潮。先前他心里记着的润香,只是一位曾经关心过他对他好的可敬可爱的姐姐。如今却感到,这又不是一位平常的姐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特别是当他紧紧拥着她身体的时候,心里突有一种莫名的慌乱……
这几天,他的心里乱得很,整日慌慌的。走路做事总是低着头,只怕见着人。他怕那几个窑工取笑他,更怕和梁家人见面,甚至见着润香也躲着走。夜里常常睡不着,一合眼润香便在他的面前。
润香却一改往日的忧郁、迟滞,恢复了原先的精神。好象找到了丢失已久的什么宝贝一样,喜出望外,灵活勤快,家里家外忙得更欢。她终于知道,丑子心里装着她了。
梁掌柜好象真的病了,整日躺在家里,也不管窑上的事情,任凭丑子应对。他心里纠结着这个丑子,后生是挺好,可想不到跟润香好上了,这可让他咋弄呢?
他跟女人商量,这丑子不能留了,叫他走哇!女人说,这也不好撵呀,一撵,又怕女儿闹出别的事来。从他们的内心来说,丑子在他们心里确实是个好后生,又很难张口。因此这两口子,日日长吁短叹。
润香看着父母的样子,心里也难受。聪明的姑娘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她不会伤了父母的心,这大概就是命,命呀!丑子,她是嫁不了啦,这辈子只能给他做个姐啦,但她只是嘴上不说。
这天晚上,她跟爹妈说,明天她要去镇上买些布料、棉花、针线。母亲见润香要做衣裳,也高兴的答应了,并说叫丑子赶上车,她和财财也去。
第二天,丑子赶上骡子车,拉着母子三人去了镇上。
说是镇,其实只有几十家人家,三两家店铺,卖些日用棉布、针头线脑的杂货店,一家山货小店,一家点心铺子。润香跟妈妈小弟进了杂货店,丑子拴好骡子,打声招呼说去别处看看。
丑子打听到不远的拐角处有一家很小的银匠铺子。丑子和银匠老师傅一番交涉,用一块五角银元兑换了一对好看的耳环,一只带花纹的戒指,心里乐了一下。银匠用一小块紫红的绸子给包好,丑子揣进怀里,便离开银匠铺子。
润香和母亲也买好了布料针线,以及年下用的杂物,包了几个包袱。等她们出来,丑子早已在车辕上坐着,骡子还在吃草。润香和财财又去点心铺子买了几个月饼,转回来在车上坐好了,和丑子一起吃起月饼。
冬日天短,阳婆磕着山头时才回了家。
光阴如梭,看着冬月将尽,腊月在望。那日窑头跑回来跟掌柜的说,窑里掌子面不远处,冒了顶了。梁掌柜问,人哩?窑头说,人没事。可这窑估计十天半月弄不好,还得买些木料。梁掌柜听说没伤着人,说:“算了,人平安就好。离年不远了,停了哇,明年再说。”于是窑工们领上工钱,回家去了。
丑子见人们都去了,也说:“叔叔,婶子,我也走呀。”
梁掌柜想不到丑子也要走,定顿了半天,才说:“丑子,你去哪里?反正你也没有亲人了 , 先甭走。我这身上软,窑上这几天买炭的多,你在窑口再忙上几天再说。”丑子点头应着去了。
梁家觉得丑子是个靠得住的人,真不想让他离开。
窑口上买炭的人不少,丑子一个支应着,有时到外村去送一趟炭,晚上也住在窑口的小房里。早上回梁家吃一顿饭,晌午饭有时顾不得吃,就是财财给送去。天黑时回梁家交代一下卖了多少炭,顺便放下钱,吃过饭就回窑口的小房里歇着。也有时晚了就不回去吃,润香和财财就给送去。
过了腊八,老王三领着高家后生,又来到梁家。这一次拿着两包点心,两瓶烧酒,还有竹篮里用红布苫着的十二个大白馍馍,以及纸烟糖果。都是成双成对的。据说这是约定娶亲日子的通信礼物,女方一旦收下就表示同意在约定日子娉闺女了。
梁家人热情招呼媒人王三老汉和未来的女婿。主客一阵寒暄,老王三也胸有成竹的跨上炕。茶烟上来,闲话拉过,直入正题。王三老汉笑呵呵地说:“梁家兄弟,我老汉今儿又来了。你看天寒地冻的,也不容易。上一回闺女心里有点过不去,这回该缓过来了。他们男方那头也挺痛快,这回又给加了十八块袁大头,暖暖孩子们的心。”说完那女婿从腰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来,笑嘻嘻地放在炕上。
老王三说:“他们家也算尽心了,你们这头也好说了哇。”
这时润香正在灶火旮旯烧火,一家人的目光都转向她,等着她放话。润香站起身朝堂屋去了。她妈赶紧跟出去,问:“香子,你到底是咋呀,你看你爹难成个啥了?”
“您们拿主意哇……”说完低头朝院子里去了。她终于认命了!
润香妈望着女儿的背影,摇摇头,进了屋,说:“他大爷,女子就那性格。日子就定了哇。”
梁掌柜自然也是一乐,就说:“亲已经结下了,就这么定了。”
老王三乐得把一张老脸笑成个核桃样儿了,一拍腿说:“我就说么,咱好人家做事痛快。好,那咱就这了,腊月二十一好日子。”
吃了晌午饭,老汉又抿了二两。一老一少笑嘻嘻地去了。
不管人间发生了啥事,那日月永远不慌不忙平静如常,阳婆落下,月亮起来。不知不觉又过了几日。
梁家一家忙得没明没夜,左邻右舍,亲戚们都来帮忙。润香妈赶着给女儿做嫁妆,润香却在西厢精心给丑子做下一身夹袄裤子,一件红棉腰子,一单一棉两双鞋,包成一个包袱。
那天后晌,飘来了小雪,天地间白茫茫的混沌不清。丑子觉得不饿,也没回梁家吃饭。
润香等不见丑子回来吃饭,也不等财财,就提了篮子去送饭,顺便夹上那包袱。
大概也就是半里路,雪花还在零零星星地飞舞。润香迈着碎步咯吱吱地踏着雪来到窑口。丑了听见踩雪声,忙拉开小房门迎出来,说:“哎,这天气还来!财财呢?”
“这天气更得吃饭。下点儿雪,不冷。财财不知去谁家耍了。”润香笑着进了门。
小屋暖烘烘的。丑子赶紧拿起笤帚给她扫身上的雪,润香接过来,说:“不用。你吃饭哇。”自己在身上头上扫了两下,从篮子拿出饭来。
丑子望着润香红扑扑的脸,呆呆地站在门口。润香返回头见丑子看她,说:“看甚了,快吃饭。”
丑子才红看脸坐在炕边吃饭。饭是几个米面的窝头,罐里是红豆稀饭,一碟酸菜,还有两个鸡蛋。丑子也不谦让,自顾吃起来。润香问:“凉不?”丑子摇摇头说:“不凉。”润香也跨在丑子对面的炕沿边,一边剥鸡蛋,一边看着丑子,心口隐隐作疼。
这也算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了。
吃过饭,润香把碗筷收在篮子里。
润香没走,低头坐在炕边,两个谁也没说话。好大一会儿,丑子小声说:“姐,你回哇。”“哎……姐家里应下人家啦,过几天就嫁呀。”“我知道。”“姐的命,没办法。”润香说着落下泪来,“丑子,姐把你给害了。我跟不了你呀!” “没、没,我好好的。姐的好,我心里记着哩。”“丑子,你还小,好好照顾自己。甭走了,我爹妈喜见你。”丑子低着头,嘴里答应着。
润香抹了下眼窝,站起来,拍拍炕上的包袱说:“这是几件衣裳,两双鞋,你过年时穿上,大概合身。”丑子说:“我有了,不要。”说着去取包袱。润香哽咽着:“你……怨恨姐了?”“不,没!”丑子不敢推托了。
润香转身出门,丑子跟着出来。润香又转过身,向着丑子,颤声说:“丑子,你再抱姐一下。”
丑子张开了双臂,轻轻拥着。润香的脸贴在丑子的胸口上,听着丑子的心在咚咚地跳……
腊月二十,丑子把窑上的炭场都收拾好了。过了晌,把车赶回梁家院里,把骡子卸下来喂上。
进了家,把这几日卖炭的钱,交给掌柜的,说,炭场的炭也卖得不多了。梁掌柜的说:“这些天,就劳累你了。明天搬回院里住哇。明儿个办事宴,你来帮帮忙。”丑子点点头。走到院里,先挑了两担水,又把院子里外打扫了个干净利落,人们都夸丑子的勤快。那知这是丑子在梁家的最后一次干活了。
吃过晚饭,天早已黑下来。
丑子说:“叔,婶,我该走了。”
润香妈说:“明天早点过来。”丑子应了一声便去了。
第二天一早,梁家人早早地忙碌开了,满院欢声笑语,准备迎接娶亲的花轿。只不见丑子,润香妈叫财财去寻丑子。
不大一会儿财财跑回来,喘着气说:“妈,丑哥不在窑上!”
润香在家听见财财的说丑子不在,心一下凉了,忙跳下地朝窑上跑去。
那小房里空了,炕上一个小小的紫红布包。润香拿在手上,轻轻打开一看,是一只戒指两只耳环,银的,晶如冰雪,躺在她的手心。
她的眼泪簌簌地下来了。她紧紧地把那东西攥在手里,贴在胸口上,低沉地叫了一声:“丑子……你就这么走了……”
忽然,她又冲出来,向西湾去了。
果然,那老枣树下留下丑子踩下的一滩新鲜脚印。
润香一下扑在那脚印上……
丑子你就不能送送姐呀!
人们把润香扶回家,女人们只是给说宽慰的话。梁家夫妻眼泪花花地,只是说,哎,这,这……他们咋也闹不机迷这孩子们是咋了?
原来,丑子早已打定主意,要在润香出嫁前离开梁家,他不忍心看着心爱的人上了别人家的花轿。
昨天夜里丑子从梁家出来,怅怅地回头望望润香家通亮的窗户。回到那小屋,定顿了一会儿,我该去哪儿呢?人们都说口外的内蒙好谋生活,醋房老伯也这样说。丑子打定主意——走口外!
他把自己那床破盖窝,连同润香给的包袱捆在一起。临出门时又把那个他买给润香东西的紫红布包,放在炕上。带上门,扣上铁门花,朝西湾去了。
山沟里仍有前几天洒下的一层雪,映出些天光来。夜不是很黑。
丑子来到那枣树下,就象来到润香身边。他徘徊了许久。枣树上仅有的几粒枣儿啦啦地响,是润香在跟他说话。可敬可爱的润香姐曾给过他多少温暖和情爱,留下一生的眷恋……
丑子其实并没有走远。顺着山湾大约走出十几里,那里有几孔废弃的破窑洞,丑子小心地走进去,里边还有炕。他把行李放下,搜寻了一些柴禾树枝,点起了一堆火,那破窑洞暖和起来了。
丑子靠着行李歇息,不觉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他走出窑洞,天气挺好。他又返回窑洞,拿起行李,又觉着太鼓囊囊的。于是又打开,看看是啥衣裳?包袱里是一身黑布的夹衣,两双鞋,再就是一个红棉腰子。看着这些,丑子眼里又溢出了泪花,谁有姐这心哩……
丑子把腰子穿起来。哎,咋这腰子这么沉呢?好象还有硬硬的东西在腰上。他用手仔细一摸,妈呀,腰子里头的底边上缝进圆圆的硬东西?再仔细摸摸,那是十二块现洋钱哪!
“我的姐呀……”丑子抱着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快晌午了,娶亲的轿子从燕儿崖出发了。吹鼓手呜哩哇啦地吹着《大摆宴》的喜庆乐曲,那鼓乐声越沟漫梁传得那么悠远……
沟沿那圪梁梁上,一个男人,望着那远去的花轿……
花轿隐没在山沟里了,喇叭声断了……
男人转身向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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