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 艺术中的“虚”与“实”
在中国文学艺术当中有很多“矛盾”的概念,比如“虚”与“实”、“有”与“无”、“黑”与“白”等。
关于“虚”与“实”,古人评论云:有者为实,无者为虚;有据为实,假托为虚;客观为实,主观为虚;具体为实,抽象为虚;显者为实,隐者为虚;有行为实,徒言为虚;当前为实,未来为虚;已知为实,未知为虚……
唐代诗人贾岛《送僧》诗:“言归文字外,意出有无间。”文字是表,为实;由文字引申出来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为虚。实与虚和有与无的含义有相通处,老子提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庄子把“无”解释为虚无,提出“万物出乎无有”,以无为万物的本原。
人们在分析艺术作品的虚实关系时常说:虚由实生,实仗虚行,以实为本,以虚为用。这在中国的古典文学,特别是古典诗词中有充分呈现。
李白的诗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形式上是写景,这景中却包含了诗人对朋友依依不舍的深情厚谊,是抒情。写景是实,抒情是虚。
明 沈周 《辋川诗意图》
朱熹的“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写舟行江上的见闻,是实景。绘景叙事中蕴含了人生的哲理:风雨总是暂时的,风浪总归会平息,青山绿树总是永恒的,一切美好事物的生命力终究不可遏抑。这是虚。
而“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则化虚为实,以实写虚,把“愁”物化为一江东流的春水,绵绵不绝的愁绪被形象地表达出来。
以上诗句,作者把主观上的情、志、理依托于客观的景物之上,化景物为情思。从表达的内容来看,一首好的诗词自然是情景交融的;从表现手法看,是虚和实的关系。以“真”之描写、“实”之描摹,写一个真实的社会现实或一个真实的场景;“虚”则源于联想与想象,是诗人借“实”营造另一个情感的境界。以实写虚,化无形为有形,比直抒胸臆更富感染力。
在传统中国书画中,虚与实的运用更是体现着艺术家素养、表现能力及水准的重要方面,也是提升作品艺术魅力的重要手段。
与诗词一样,化图像于情思也是中国书画的审美追求,即所谓“象外之境”。书画中的“实”,是指图画中勾画出的实物、实景以及笔痕墨迹;“虚”是指作品所营造的氛围、意境,及由图像所引发的联想。书法的“字”外情愫更甚,线条和书家血脉相连,字里行间见心显性。从技术层面讲,作品中笔画稀疏、淡薄或空白的部分,也是虚。
当然,图像的深描淡写、笔画的疏密轻重,皆为虚实之表。一幅画之所以动人,是因为能引起观者的共鸣,以有限之图像激发无限之情思。真正意义上的创作,就是艺术家主观情感的表现和释放。画面尽管取之于生活及造化自然,但在物象之外别有一种灵奇,是融入画家生命的,世界上所没有的新美、新境界。画家因心造境,在笔墨有无间将虚和实融为一体。前人所总结的“气韵生动”“迁想妙得”,谈的皆是这个问题。
宗白华在《中国艺术表现的虚和实》一文中指出,“虚”和“实”辩证地统一,才能完成艺术的表现,形成艺术的美。艺术家创造的形象是“实”,想象则是其桥梁。正是有了读者想象的介入,由形象产生的意象境界才成为虚实的结合。他认为:虚实相生是中国美学的核心思想。一件艺术品,没有欣赏者的想象力去激活,就是死的、没有生命的,可使观者神游之作方为佳品,神游就是“虚”。虚与实相互衬托、相互依存,虚可生实,实可生虚,即虚实相生。
与诗词不同的是,书画艺术首先是视觉的,由形象带动思维,但画面的布局处理、氛围的营造是否成功的关键,在于虚实关系的处理。
宋 马远 《月夜拨阮》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马远因常常只画一个角落而得名“马一角”,剩下的空白不填实,却并不令人感到空。八大山人画一条生动的鱼,齐白石画对虾,纸上别无他物,我们却能感到满纸碧波。这都是运用了留白的手法,画面虽空却有韵味。艺术家通过画面上的物象启示观众,充分调动观赏者的想象,构建艺术无限的审美境界。
中国书法也讲究布白,要求“计白当黑”。由此可见,所谓“虚”并不虚,是有其特殊分量的。相对应的,诸如黄宾虹、李可染的很多作品层层积染,但浑厚华滋,干裂秋风蕴含春雨,密不透风处,一片烟云、一抹光束,这样一点点的“虚”却能使画面生机立显。同时,中国水墨材料呈现之干湿浓淡、墨色互相渗透与互相转化,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画面因此而千变万化、丰富多彩。
不单文学艺术,中国传统的戏曲、音乐、园林、建筑甚至军事等,都巧妙运用了虚与实的手法,以有穷有尽写无穷无尽,这正是中国文化的独特而精深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