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奇 | 小事物记

小事物记

文|宋云奇

01

六枚鹅蛋

六枚鹅蛋,光滑剔透,摆在一只白色粗瓷碗里,放射着诱人的莹莹光晕。这个镜像几十年了,老是不经意间浮现于脑海里,令人倍感温馨,记忆如新。

那是1978秋天,我大学生涯的首个假期。放假之始,最先想到的不是回老家看父母,而是绕道南召去看姨。记得小时候,姨特别亲我。父母农活儿忙时,老把我送到几十里外的姨家,一住月儿就是半月四十。姨家邻居都叫我“馊气客”。直到母亲空闲,才去姨家接我。我在姨家玩得爽腻,甚至不想跟母亲回家了。

几经辗转,终至姨的村庄。问村人姨的住所,方知她孤零零地居住村头,我刚才路过的麦场边的两间小屋就是。忙转身回头而至,见茅屋木门微开。肃立门前,叫一声姨!好久门才开了,一满面病容、满头银发的老人,扭着小脚从里屋走出。许是刚从暗处出来,还没适应屋外的光线,她打着手罩,疑疑惑惑地打量着我:你找谁呀?

望着白发如雪的老姨,我禁不住一阵深深的愧疚和酸楚。自从我家迁居桐柏,转眼已二十余年,缘于只顾艰难生存,竟然没来看望过老姨,想不到她已被风霜岁月催老至这般模样儿了!我哽咽着说:姨,我是刘四儿,来看您来啦!你是……刘四儿?姨嗫嚅着我的小名儿,颤巍巍迈出门槛,虬筋粗暴的双手抓住我胳膊:你真是刘四儿?娃儿呀,你咋来啦!说着,拉我进屋,给我让座。她一边忙张,一边竟高兴得擦起眼泪来了。

姨的小屋狭小逼窄。一面是铺盖破旧的木床,另一面就是炊具简单散乱的灶台和水缸,中间一张四腿小桌,两只小凳。屋子里的一切灰糊糊的,似乎到处布满灰尘。我望着渍满灰腻的小凳,很不情愿地局促坐下。姨去倒茶,竹壳水瓶里却是空的。娃儿呀,你看你姨,咋连茶都忘了烧啦!说着就去烧茶。我说不渴,姨别忙活了。看着姨踮着旧社会里缠就的“小脚”,为我四下忙活,又丢三忘四,慌乱无措的样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

在我的印象里,年轻时候的姨,是多么俊俏、贤惠和吃苦耐劳啊!而且她的命运,又是多么的多么不顺呐!记得自小就听人们说起,当年外爷外婆家,是南召曹店的富户。姨是母亲四姐弟中,年纪最长的大姐。但是老人重男轻女,没让姨和排行老二的母亲上学,尽心尽力培养大舅小舅。最终大舅上了军校,后来起义参加革命;小舅考上河南大学,成为四姐弟中唯一的大学生。家里两个男孩都走了,妹又少不更事,管家持家的重任,自然就落到姨的肩上。想象当时家庭情景,姨所担负的责任和经受的劳累,该有多么的繁重?后来经人说媒,姨嫁于同镇的富家,却遇革命浪潮,富家男人仓皇南逃,留下姨孤儿寡母,又与一个贫苦农民结合。这位贫苦农民,就是我后来的姨父……

姨一边跟我拉家常,说着前朝古代的往事,一边张罗着给我做饭。我连忙坐到灶台前,帮姨烧火灶台与床铺同一个空间,虽有烟囱伸到窗外,小屋里仍然立马烟雾弥漫。我忍着咳嗽,掩饰着呛出的眼泪,一问一答地跟姨说着我小时候的淘气事儿。

饭很快做好,端上小桌。两碗玉米糁粥,两个花卷馍,两个炒菜:白菜和萝卜丝,外加两个绿莹莹的咸鹅蛋。我自小到大,就吃过鸡蛋和鸭蛋,却没吃过这么大的咸鹅蛋。姨看着我的眼神儿,笑着替我剥好,将鹅蛋递到我手里。那鹅蛋小儿拳头般大小,清白蓝绿,蛋黄嫣红,朝外流着异香的油儿,实在令人馋涎欲滴。轻轻咬一口,咸香鲜新沙棱,那味儿真的是好,是我从来都没有体味过的!

缘于新奇鲜美,我竟很快将鹅蛋吃完。姨指指另外一个,让我也把它吃了。我怎好意思,那个该是姨的啊!然而一直到吃完饭,姨都没有吃那个鹅蛋。我问姨说:你咋没吃那个鹅蛋?姨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年纪大了,吃不得咸了。我把这些鹅蛋皮吃了吧!说着,真的抹拉起散在桌上的蛋壳,送进嘴里缓缓地咬嚼,好久才梗着脖颈咽下去。

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心里咀嚼着姨刚才说的话:姨真的是年纪大了,吃不得咸了,只能吃不是很咸的蛋壳了吗?她的话显然不能使我心服口服。

我在这里住了两天多。两天多里,她每顿饭都给我煮咸鹅蛋。我先后吃了姨六枚咸鹅蛋,姨自己却一个没吃,只吃我剥下的鹅蛋壳。这件事让我很过意不去,却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后来回家问母亲,母亲哭笑不得地训我:你姨咋是吃不得咸了?她是舍不得吃,都想让你吃啊!她养那两只鹅,一公一母,平常鹅下蛋都不吃,要拿到供销部,去换油盐酱醋呐!好不容易腌几个,是待客用的,你就一下给她吃光了?你呀,真是的。

母亲的话让我醍醐灌顶,羞愧难当。我怎么那么愚钝,竟没体会到姨的用心呢?

六枚鹅蛋的故事,虽然已过去多年,然鹅蛋那绿莹莹的光芒,却一直亮照于我的内心,让我温暖,也让我心痛,不能释怀。它们将在我的心里永远留驻。

02

两捆高粱席

还是那次去看姨,直到吃午饭时还不见姨父回家。问姨,她说去队里副业组轧高粱杆儿,破高粱蔑儿,编高粱席。晌午、晚饭都不回家吃,夜里很晚才回家哩。

那晚,姨父果然很晚才回来。进屋门看见我,布满沟壑与汗渍的脸上全是惊愕,缓过神来,赶忙拍打衣服上的浮灰,抹拉头上短发粘的草屑,整拾停当,才和我拉手寒暄,然后坐下说话。姨父耿倔直别,脾气硬倔,待人接物敦厚实在,话语不多。我小时候来姨家住,他就这样,对我没有太多的话,却是不动声色、不声不响地待我好。当晚,我跟姨和姨父说了会儿话,姨跟姨父就对我说:你走那么远的路,累了,早点睡吧!

我以为姨父累了一天,想早点休息,就在姨父为我摊好的地铺上睡了。然而我睡下之后,却发现姨跟姨父并没有睡下,他们在黑暗中叽叽咕咕,好像在低声商量什么事情。随后吱呀一声,姨父开门走了出去。我不知道他出去干啥,也不好问,就自己迷迷糊糊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也没见姨父回家。我就问姨:姨父干啥去了?姨愣怔了一下说:他去云阳走亲戚。我尽管心存疑问,却不能再问什么。吃过午饭,我按照原定计划,要回桐柏看父母,姨却说啥不让我走。我说:咱不是说好,我今儿上午走的嘛!姨说:你姨父还没回来哩!他要一起送你的。我说:他走亲戚,谁知啥时回来呢?姨说快了,说好晌午回来的。可是晌午错了,咋还不见人影哩?我有点急了,再等就赶不上董庄去南阳的火车,那就得再耽误一天了!姨也有点着急,直骂姨父:这个老龟孙,办事儿咋就这么难?不知道娃儿假期金贵呀!

姨一边气恼着,一边送我去董庄车站。刚出村口,却见姨父肩背一条扁担,扁担上挂着草绳,敞开着怀,大步流星地赶过来。姨看见姨父就埋怨:你咋弄哩,这时辰才回来?姨父拿草帽扇风,扇着胸膛上流淌的汗,喘着粗气解释:不晓得咋哩,今个席子不好卖,快晌午了才卖完,二十张席子才卖了十六块。晌午饭都没吃,就急着往家赶,只怕耽误了娃儿的事。说着,从裤腰里掏出一卷纸票来,就往我手里塞。我不知道咋回事儿,不接。姨接过来说:娃儿,你考上大学不容易,肯定要花不少钱,姨跟你姨父没本事,就把队里分给咱家的高粱席子变卖了,给娃儿添点盘缠吧!说着,不容我反犟,硬塞进我手里。

我握着那卷钱,感觉冰凉湿软,展开一看,尽是一元两元几毛的纸票儿,全都被汗水濡湿了。这是姨父身上的汗水濡湿的啊!我想到昨天夜上,姨父很晚又出去,一夜没回家,今天也一直没露面。难道他是连夜去队里保管室,将高粱席收拾捆扎好,又连夜挑着席捆,去董庄赶火车,到云阳赶集,直到晌午卖完,又急切地往回赶……望着已入花甲、满头花白、一脸沧桑岁月雕琢的沟壑、上衣被汗水全部湿透、直倔而又憨厚的姨父,眼前似乎看见姨父一挑扁担穿两捆高粱席,艰难地赶路,趔趄着登车,在集上焦急变卖的影像……只觉那两捆高粱席重若千斤,我手里这卷纸币重若千斤!这两样东西上面凝聚的,同样是重若千斤的绵厚期望与情意啊!我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纸票,望着姨父,有千言万语的感谢话要对他说,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尽管时日荏苒,好多往事已渐渐淡忘,但姨父卖高粱席给我添学费的事情,却一直深藏于心底,让我不敢有丝毫的遗忘与轻化。我期待着着有朝一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然而姨父却从来不因什么事情麻烦我,甚至到他羅患癌症,痛苦万端,直到离开这个世界,都不让人告诉我一声。多年之后,我又去看姨,问她:姨父得那么大疾病,咋不给我说一声呢?姨说:你好不容吃上公家饭,他怕你分心,耽误工作,不叫给你说啊!

听着姨的解释,我唯有无语,只能无语。大爱无声,大痛亦无声。我只能祝福姨父在天国里,生活不再难苦,不再艰辛,无病无灾,平安即福!

03

五枚银元

五枚银元,晶莹闪亮,朝外透射着穿越经年岁月的幽幽光芒。当然这是我的幻觉想象。因为我没有见到银元的真实样子。这个幻觉想象,已在我的脑海里存放了三十多年,然而我却无法将它们写出来。我无法将它们行著于文,是缘于它们的背后,站立着饱经命运沧桑、默然奉献、无求回报的母亲。

那是一九八四年,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与妻子结婚的第二年,儿子降临人世。由于岳母因病早逝,我们就商量着将母亲从农村老家接过来,帮着照护孩子。当时母亲也已六十多岁,虽已头发花白,但身体尚好,腰身挺直,腿脚硬朗,那两只没有裹成“金莲”的“大脚板儿”,走起路来咚咚的响。被村里同龄妇女羡慕地称谓“张大脚”。

说起母亲的“大脚板儿”,完全缘于母亲的性格所致。母亲在他们四姊妹中排行第二。姨是老大,温顺柔和;母亲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风风火火的热辣性格。据说我的大舅,跟姨的性格类似;小舅的性格,和母亲有些想象。他们四人中,两个性情随和,随我的外爷;两个脾气火爆,随我的外婆。可惜外爷早亡,是外婆拉扯姐弟四人长大。母亲因是姨的妹妹,从小被外婆宠着,被姨护着,娇生惯养,风风火火,天地不怕。当时社会风俗,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要缠小脚,可母亲受不了那个疼,死活不愿意,你给她缠上,她就自己解掉,还跟姨串通一气,不让告诉外婆。后来外婆发现了,打骂几回,然而有姨护着,又能将她怎样?所以她的“缠脚”缠缠放放,缠缠停停,终于没能像姨那样,缠成“三寸金莲”,而是一双比男子小不了多少的、当年被村人经常嘲笑的“大脚板儿”!

而且不仅如此,母亲还因为这双“大脚板儿”,直接导致她第一次婚姻的失败:经媒婆撮合,最初曾与一贾姓富户子弟结亲,但男方婆母对母亲的“大脚板儿”嗤之以鼻,经常找茬含沙射影地辱骂。自小天地不怕的母亲受不了这个,就时常与婆母争吵对呛。婆媳不和影响到她与前夫的关系,因此夫妻之间隔阂深重,致使婚后两年没能生育。后来,陈赓兵团解放南召,婆家被农会镇压,前夫逃逸。母亲才经农会牵头,改嫁于身为长工的父亲,开启真正意义上的婚姻生活。随后,才有了我们兄妹弟三人。

三兄妹弟中,我是老大。老大生了儿子,母亲自是十二万分高兴。一听让她来照护孙子,母亲二话没说就来了。而且一直在我这儿住了四年多,将孙子照护到上幼儿园的年龄,才因为要回家照护弟弟的女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孙子。

母亲在我家照护孙子这几年,可以说是我最艰难的时期。我跟妻子都是刚参加工作,两人每月工资加起来八十多元,三个大人外加一个婴儿的生活花销,拮据程度可想而知。母亲知道我们的艰难,从不向我们要钱零花,有时候我们给她五元八元,让她带孙子出去玩时,口渴、饿时买点饼干、饮料之类,她竟能坚持月巴四十,这些钱还没花出去多少。我和妻子就产生了疑问:明明看见儿子手里,经常拿着饼干、饮料,可母亲手里的钱,怎么就花出去不多呢?问母亲,她说没买几回,不花啥钱呀!但我们始终不信。

这个疑问一直萦回于我们心中,一直到母亲离开我们回家带孙女之后,这个谜语才被揭开。那天,家属院一位在银行工作的邻居问我:你们家还有银元吗?我一愣怔:什么银元?我怎么会有?你母亲几个月前,还托我兑换过五个银元呐!我母亲?她有银元?我咋不知道?嘻嘻,别装哭穷了。你母亲说,是你让她找我兑换的,还说怕你脸上不好看,让我绝对不能对你说。现在她走了,我才敢这么问你呢!你还有的话,我给你一换二。咋样?哦——能一换二?我母亲那五个银元,你给她咋换的?我去银行换的,按照现在市价,只能一个换一元!哦,是这样啊!我随后问问母亲,如果她还有,我再跟你说……

回到家里,我生气地跟妻子说起母亲偷偷用银元换钱的事儿。而且是五块银元换了五元人民币!母亲呐!你有银元,咋不跟我们说一声呢?你知道银元多贵重吗?现在黑市上都一换三、换五了,你咋托人去银行一换一呐?妻子说,说不定是邻居给咱妈一换一,人家又拿黑市上一换几了呢?我说,就算这样,没有证据,又能怎样?关键还是怨咱妈,她咋能去找人家贱卖银元呢?而且还不让跟我们说。你怕啥呢?怕我们知道你有银元?你有银元我们也不会要呀!但肯定不会让你贱卖,留在手里,以后保准能买大价钱。再说你手里又不是缺钱,我们给你的有钱,你咋省着不花呢?却非要另外拿银元换钱。你这到底图个啥?

妻子见我生气,就故意问我:你说咱妈的银元,是哪儿来的呢?我想了一阵说:旧社会那阵,外爷外婆家是富户。妈是二小姐,后来结婚陪嫁,肯定有不少银元。虽然新社会又嫁了咱爹,日子贫寒清苦了些,但那些银元花不出去,就保存下来了吧!妻子说:我觉得妈让人换银元,是看我们日子艰难,想帮我们解决困难。至于不让跟我们说,恐怕是担心我们知道了,让我们面子上难堪吧?再说她也不知道黑市行情,那个邻居更不会给她说。这么想来,妈这是好心,是背地里帮咱们呢!只是被人家蒙在鼓里骗了。想想妈在咱这儿,吃没吃啥,穿没穿啥,一直把孙子抱大,进了幼儿园,原来硬挺笔直的腰都累弯了!我们感激都来不及呢,你还生她哪门子气啊?!

妻子的一席话,拨动我心底那根亲情的弦。脑际立时浮现出一幅幅母亲带孙子的感人画面:母亲银发飘絮,慢步趋行,手拉孙子的小手,小手拉着一辆嘎嘎欢叫的鸭子车。街上行人见了,纷纷止步让路,赞许地望着欢快而行的奶孙俩;孙子累了,母亲蹲下身子背起,故意碎步小跑,逗得孙子咯咯的笑;孙子瞌睡了,母亲赶紧抱起,怕他着凉,还脱下自己外衫罩身,一直抱回家里睡下,腰都累得弯了下去,衣衫也全让汗水溻湿了;晚上睡觉,母亲怕孙子夜里哭闹,影响妻子休息,耽误明天工作,就主动抱孙子过来,跟自己睡在一起。夜里孙子捣蛋,来回翻腾,踢腾被子,母亲只顾给孙子掖被保暖,自己却由于受凉,得了严重的肩周炎,疼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还忍着一声不响,坚持帮我们带孙子……

思絮至此,我已双眸泪光朦胧,无语凝噎:是啊!母亲即便贱换了银元,也是好心办了错事。她那也是完全为我们着想,为我们无私无悔、不求任何回报的默默奉献呐!我怎么能那样怪罪母亲呢?

如今,母亲早已离开了人世。但那五枚铮亮的银元,连同母亲为我们兄妹、孙辈所无私奉献的一切,我们都将牢牢刻印在脑海里,永世难忘。

04

一捧桔皮

那捧桔皮,深金红色,鲜亮耀眼,锥心刺肝,横亘心头已二十余年,我却不敢将其形成文字。之所以如此,与我对于父亲的深深愧疚密不可分。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来南阳我的家里小住,临回桐柏老家的时候,看到茶几上有一小堆桔皮,就对我说:它们有啥用处没有?没用叫我带走吧!我不经意地看一眼,那些桔皮不知何时剥下的,也不知何故忘了扔掉,都已经风干了,零零碎碎堆在一起。父亲想拿,还省得我费事扔掉了。就将那些桔皮两手撮起,正好一大捧,装进一纸袋,让他带走了。

父亲走后,我就有点后悔:父亲想要桔皮,是不是想吃桔子?我为啥不买些桔子让他带呢!妻子说:我觉得咱爹不是想吃桔子,是想用桔皮泡茶喝。桔皮泡茶喝有理气提神、治疗胸满腹胀的功效。他一准心里有啥不顺心的事儿,所以才要桔皮泡茶喝。

父亲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呢?我的眼前不由浮现出父亲半生辛劳的画面。

父亲一生脾气硬铮,秉性耿直,不会投机取巧,坑蒙拐骗,旧社会给富户当长工,新社会是队里的老贫农,硬是靠着两个肩膀一双手,肩挑背扛,扶犁弄耙,春播夏种,秋收冬藏,为一家人的口粮和我们三兄妹的成长,出尽了力,流干了汗。虽然为我们兄妹仨的上学、婚姻操碎了心,但我们三人长大之后,在父亲母亲的操持下,妹妹和弟弟先后成家立业,我也最终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并结婚生子。尽管充满坎坷曲折,但总算熬出来了。父亲还有什么忧愁烦恼和不顺心的事情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年后他查出了肝癌,来南阳住院治疗,医生才揭开谜底。他说父亲得了肝癌,并且已经到了晚期。我不由一下子惊呆了:怎么会呢?之前一直没有症状啊!医生说,癌症这病潜伏期很长,几年十几年可能都不发病,但种子已经种下了,等到发现症状,许多已到晚期。尤其肝脏这个器官,没有疼痛神经,一般疾病不痛不痒,但也有一些别的症状可做参考。我问有啥症状?医生说:比如经常腹泻、腹痛和进行性消瘦。我不禁沉默了:父亲这些年确有经常拉肚的情况,一般是夏季拉肚,一拉就是好长时间,但治疗一阵就又好了。身体也慢慢消瘦下来,一家人都以为是拉肚造成的,都没往别处想。想不到竟然是癌症啊!我问医生:癌症尤其肝癌,一般由什么原因引起的?医生说:除了遗传因素,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精神与情绪方面,比如焦虑、忧愁、愤懑、盛怒、绝望等等。近十年前后,你家有让你父亲情绪波动很大、又无可奈何的事情吗?

医生的这句话提醒了我。我忽然想起这些年来,还真有一件让父亲愤怒绝望又毫无办法的事情。那是我高中毕业不让高考,而是让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然后由他们推荐上大学。我为了大学梦,拼命劳动表现,种稻割麦扬场犁地,各种农活很快学会。手掌磨出的血泡一茬又一茬,肩膀磨出的老茧超过铜钱厚;十几岁的瘦弱身躯,被百余斤的红薯、玉米、柴草、土肥担子压成弯弓,但我也要咬牙坚持;尚未长成的稚嫩脊背,被一两百斤的小麦、稻谷、黄豆、化肥麻袋压成“之”字,但我脸憋得通红,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也决不退缩。我这样的表现,当然获得群众的一致好评,每年年底村民推荐上大学。我得的票数都是队里最高,然而最后上大学走的却不是我。每年推荐失败,父亲都很失落、愤懑,找大队去公社反映情况,但都于事无补,还得罪了那些有权有钱的人家。五年推荐,五次失败,父亲彻底绝望,几近崩溃,忍不住在村道上呼号叫骂,呼天地不公,骂官场腐败。然而呼骂之后,回家就变成唉声叹气,不敢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后来年迈的父亲,头发一下子全白了,腰板也迅速弯了下来。他甚至劝我认命,张罗给我提亲,说娃儿,咱别想大学了,你结婚成家吧!我哭着不同意,坚信老天公平,上帝会眷顾我。果然五年之后,邓小平二次复出恢复高考制度,我最终考上大学,实现我的梦想!

难道父亲就是在我回乡参加劳动,连年推荐上大学失败那段时间,因为焦虑、愤懑、无奈、绝望得上的病吗?那可是为我得的病啊!果真如此,那我可是父亲患病的罪魁祸首啊!还有就是他患病之后,经常出现腹泻肚疼的症状,我为何没有让他到医院检查,而是听任他去村里诊所开些药物,止住腹泻就算完了?如果及早发现病灶,或许不至于发展成癌症的吧?思至此处,我愧疚万分,然而别无他法,只能尽心尽力照护,尽一切力量治疗。但还是晚了,父亲治疗一阵没有效果,医生劝回家保守治疗。然而回家不到半年,他就与世长辞了。

想到父亲因我而羅病,缘我而早逝,让我内心无尽地痛心、懊悔和愧疚。不由又想起父亲在我家小住临走时,要求拿走的那捧桔子皮,更加重我心中的痛苦与愧疚:父亲,你要拿走桔子皮,咋不说出你心中的块垒呢?你肯定已经猜到了自己得的是啥病,但你为啥不告诉我们这些呢?是不是你心疼我们,不想让我们为你治病花钱增加负担,因为你每次来我们这里住,都不要我们给你的零花钱,实在推不掉,接了,走时却又塞到枕头下。你生养了我们,这天地造化之恩,怎么就不让我们回报呢?

父亲,只顾奉献不求回报的父亲!您虽然早早离我们而去,但那捧金红色的桔皮,却将永世留存我的心中,让我永记心中的愧疚,永记您的恩德,并将您正直无私的品德,永远传送下去,万代千秋,生生不息!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宋云奇,笔名蓝枫、苍狼、苍茫等。供职于南阳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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