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极境06:江湖是如何给大地输血?倾听它穿越古今的悠长呼吸
人们已经忘记了“江湖”两字的真实含义,而将其当作一种社会。就算是学者,多数时候也会觉得用“湿地”两个字来形容这些被淡水覆盖的土地更高大上些,还可以包括沼泽、河流等等更多指向。但“江湖”两字给人的感觉仍然更有浩荡之气。
事实上对于中国人来说,“江”曾经是长江的专名。和“河”是黄河的专名一样。中国人世界的其他江河,如乌江、大渡河等等,都是后来才有的命名。在上古,它们就叫“x水”,黄河叫“河水”、长江叫“江水”,淮河叫“淮水”,湘江叫“湘水”。事实上“江”与“河”并无绝对界限。就象成都的府南河,古代又叫“锦江”。当然,要细分还有更多的说道。比如说有些人相信名称中带有“江”的河流含沙量要比带有“河”的要小些。但是说到底,没有个绝对标准,也就是说含沙量在多少多少以上叫“河”,在多少多少以下叫“江”。到了现在,似乎所有的河流的含砂量都多了起来,即使在九十年代,就有人说过:“一杯水,半杯沙,长江学黄河。”而我们依然不清楚被叫成“河”的水道的数量是否真的增加了。
中国水系图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人工开垦的水道。那都叫“河”,运河,而不叫“运江”。而且运河中的泥沙也的确比一般河流要多得多。如果不定期组织清淤,那么它很快就会丧失功能。所以说所谓“大运河流淌至今”并不是隋炀帝一人的功劳,而是历代政府与人民的不断努力和付出结果。
之前已经介绍了草原、森林、山脉、沙漠。而对于河流,情况有所不同。因为它更容易被忽略的。原因是之前的这些都是一个面状的区域,而河流却是线状的。所以,面状的湖泊似乎比河流更能够作为淡水地带的代表。然而对于地球上的整个生态系统,也许线状的河流比面状的湖泊更为重要。因为河流所经之地,影响的绝不只是河道所在,而是邻近地区的所有气候。而河流流域远比湖泊广大。从这个角度,河流才是生命之母。无论森林还是草原,一旦失去了河流的帮助,就将很快退化成沙漠。
当然,另一方面,森林与草原也可以涵养河流。热带雨林中树木的蒸腾作用确保了那里的降雨,从而也生出穿林而过的河流。草原上的河流自然没有这份福气,但是依靠草地对水土的涵养,也不至于象沙漠中季节河那样干涸。如果是黄河这样的强者,自然有足够的水量奔流到海,但也被黄土高原染成了昏黄一片。这又为拓展冲积扇平原奠定了基础。
河流把山脉切割成了纵横的峡谷,以其为中心自成一个生态系统。峡谷里可以是森林,也可以是草原,但没有河流它们就只能是荒野。
冲积扇结构
然而江河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涵养生灵,它们的价值也可以在于开拓新的世界。我们已经知道大地上被山脉与沙漠分隔成不同的单元。其实如果在没有水的帮助下,这些单元会更多且杂乱。就以中国为例。三重台阶之间多的是分隔它们的山脉。如四川盆地,如果不是长江打通了东出的要道。那么它与外界交流就只能依靠川北的陆路翻山越岭。而川北有两条河流即褒水和斜谷水。人们依靠它们造成的峡谷,开通了褒斜栈道,成为古代四川对外的重要通道。
沿着河流,人类得以开拓古老的疆界。世界几大古文明都是在河流旁边兴起的。埃及的尼罗河、巴比伦的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印度的恒河、印度河,当然还有中国的黄河、长江,它们都成为了文明的代名词。河流的贡献不仅只是解渴还有肥沃的土地。生活在沙漠中的民族都知道,正是河流带来的泥土,植物才得以在沙漠中生长。更有名的是尼罗河的定期泛滥,它带来的淤泥是世界最早农业文明的基础。其实其他古文明莫不如此。
四大文明古国与河流的相生
河水对大地的涵养至少可以分成三个层面。首先,蒸发的水汽进入大气循环,很可能就在邻近的高山变为雨水降了下来,滋养了一带的植物。而动物也可以走到河滩上饮水,这是第二个层面。更重要的是,河水还可以渗入地下,同地下水进行交流,向更远的地区输送。它再次喷涌而出的时候就是优质的泉水、井水。然而更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会被水所影响。“风水”之说虽然尚未被科学所完全证实,但是河流能够改善某一地区的大气条件是肯定的,河流的流向往往改变风的方向,而且河风使得大气更为活跃,使人感觉更为清爽。
很奇妙的是,生命欢迎的是含盐量每升低于0.5克的淡水,而不是含有更丰富物质的咸水。这应该也就是水的物理性质决定的。无论水与盐结合得多么紧密。在蒸发、结冰的时候,它们都会截然分开。人虽然需要氯化钠来确保神经元的正常工作。但一旦过量,便会致命。尽管淡水只占全球水资源总量的3%,但几乎所有陆地生物都倚仗其生活。
地球水资源比例
然而这世间无论什么珍贵的物质,一旦过量也会造成危害。淡水虽然于人必不可少,但人也不可能长期在它里面生活。即使是不与水接触,在潮湿的环境中日子一长必然得上风湿病或关节病。能征服水的其实只有真正的水生动物。它们与其他环境的生物有很大区别。
首先当然是鱼类。淡水鱼类肉味鲜美,只是刺有些多。但也不能说所有的淡水鱼都是这样。因为它的种类实在是太多了。彼此间的形态也有很大的差异。大的有鳇鱼与鲟鱼,可以重达千斤,长达2米左右。小的有文昌鱼,它甚至可以不叫鱼了,而是“脊索动物”,长不过5厘米,重不过几克。这是极端的。一般老百姓熟悉的是金鲤银鲫、四大家鱼。比较有传奇的是长江三鲜、三花四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这些鱼儿引得历代无数老饕朝思暮想,作诗歌咏。如“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才饮长沙鱼,又食武昌鱼”。书写了无数动人的故事。还有世界上最大的两栖动物大鲵,体长两米,生活在东亚的河水中。它就是中国人俗称的“娃娃鱼”,得名于其如同婴孩啼哭般的叫声。更不用提生活在湖泊之中的各种蛙类。但哺乳动物也开始了向水中进军。很多河里都有矫捷的水獭,它们可以在河中筑起捕鱼的堤坝,甚至能够沿着河游到海边。成群的水獭甚至可以挑战凶残的鳄鱼。更珍贵的是河里的淡水豚。它们在中国的成员是白鳍豚和江豚,在美洲的成员是亚马逊河豚。这些珍奇的水兽掌握了特别的回声定位技术,以至于可以在混浊的水中捕猎食物。
长江三鲜
优良的水文能够吸引来更多的生物,特别是天上飞翔的候鸟,也会被这里的环境吸引过来,将河湖作为自己迁移路线上的中点站。它们中有在水面上游弋的凫雁鸊鷉,有在浅滩或浅水觅食的鹤鹭鹮鹳。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人们都把它们的到来视为吉祥如意的象征。
当然更不用说水边那丛生的芦苇、菖蒲、茭白、红树林,水中那连绵的荷花、菱角、水藻、荇菜。它们为人类提供的,不仅是悦目的美景、宜人的气候,更是各种生产、生活资源。仰仗这些水生植物养活了更多的人口,更发展出了丰富的文化。象埃及的莎草纸,就能够将三千年前的秘密传递到今天人类的眼前。江边的芦花,在棉絮普及之前填满了中国百姓的冬袄。
良好的湿地生态
然而水流给人类带来的也不一定尽是好事。因为世间的资源都是共有的。即使人类能够贪心地把所有水域占为已有。但“不蹶于山而蹶于垤”,让人吃尽苦头的往往是一些小生物。比如蚊虫。它们也和人类一样喜欢淡水,能够在水中完成由孵化到羽化的生命历程。有水的地方就会有它们踪影。蚊虫终将破水而出,展开自己的飞翔生活。在一些湖面上因为飞起的蚊虫太多了,以至于被人们以为是水面在燃烧。
所以人类无论什么时候,最好不要直接饮用未经烧开的淡水,里面不说其他有害物质,光是可能存在的那些寄生虫,已经足够危险。这些虫子经过千万年的进化,对淡水的适应能力可能比鱼还强。就连水中的生物,如鱼类、钉螺可能都不能幸免,更别说人类。很多传染病,如疟疾、血吸虫都是湿地带来的。
可怕的蚊蚋群
然而对于国家来说,河流的意义绝不只限于物质资源。它往往是决定一个国家是否能够强大的关键。中国古代将独立拥有出海口的河流称之为“渎”,视其为江河中的贵族,加以虔诚供奉。事实也的确如此,但凡全流域占有一条大河的国家必为大国。这样的国家在地球上只有三个,即我国、俄罗斯、加拿大。俄罗斯全流域占有了勒拿河和伏尔加河,加拿大占有了马更些河。这些都是国家的宝贵战略资源。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一旦发生战争,水源会对战局产生重要影响。在古代尚不具备大规模截江断流能力的时候,军队都知道争夺水源以占据对敌优势。攻,可以水淹晋阳、水淹七军,以水代兵。困,可以掘地三尺,断其饮水。更不要说现代。高技术的作用下,控制其他国家的水源并非难事。因此,印度才对青藏高原如此念念不忘,因为它境内的大河:恒河、印度河都是源自这里。当然,黄河、长江、湄公河也以青藏高原为源头,这里是真正的天下水塔,也是上天赐给中国人的战争先手。
但是要找到河流的源头并不是张口就来的事。因为它其实是人为规定的概念,不是天生就有的。比如说有交汇的两个水源。一条水流较大,但流域较小。另一条流域长,水量小。那么到底哪个源头是正源呢?这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很多时候人们都是基于政治甚至文化的考虑。比如黄河,现代学者认为,古黄河的源头一度被认为是在泰山,也就是说,泰山就是传说中的古昆仑,在上面也发现了很多上古遗物。但随着中国版图的扩大,黄河的源头也随之不断向亚欧大陆腹地推进,有说是星宿海,有说是岗底斯山。现在终于定位在地图上的昆仑山。长江也是一样,在古代,嘉陵江一直被认为是它的正源,所以长度不如黄河。但当金沙江被认为是长江的源头时,长江就成为了中国第一大河。印度把自己国内的两条大河的源头都定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很难说不是战略考虑。
三江源
而且河流还蕴藏比黄金钻石更珍贵的宝藏。特别在中国,滔滔的激流在山地间穿行,从高地落到低地,蕴藏了巨大的势能。人们发现了这天然的资源,于是拦江截流,将江河化为巨大的发电机,为城市提供生产生活所需的电力。中国已经建成了举世闻名的三峡大坝,并且在上游的更多位置继续进行建设。但这种事本来就是国外发明的。在这之前,欧美早就建设了数不清的大坝以确保他们国家的能源供应。如美国有名的胡佛大坝、伊利诺斯大坝等等。依靠这些大坝,欧美率先迈入了现代高消费社会,过上了电力生活。
壮观的三峡大坝
但是,世事都有两面性。当人们在享受舒适的现代生活的同时,却赫然发现,环境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水丰草美的地区变得干旱。本来应该一望无际的水面,却发生了泥沙淤积。
这是什么原因?困惑的人们多方调查,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因为和生命一样,河流也是要呼吸的,那就是年复一年的丰水枯水,水涨水落。人的呼吸在向全身输送氧气。河流的呼吸在向整个流域输送富含营养的土壤。为了确保氧气的正常循环,人生出了肺以保证输氧。同样为了河流能够更好的完成水循环,水道上生出天然的湖泊以涵养水土。湖泊的涵水量是河流的二十倍,它对改变一地生态环境有比河流更持续深远的影响。显而易的是,如果没有著名的“五湖”,即洞庭湖、鄱阳湖、太湖、巢湖、洪泽湖,也就没有了风景如画的江南。北美洲也有自己的“五大湖”,这才有了加拿大的首都渥太华,美国的名城纽约、波士顿、多伦多、芝加哥......
北美五大湖及其周边名城
但是水库修起来了,大坝修起来了,它改变的不只是水流的去向,更有当地的自然条件。自古以来的水文条件被改变。多余的水被约束在大坝内以作调节,而不会象往常一样注入湖泊。这就类似用体外呼吸机取代了肺的功能。很多本该输送来的营养物质也随之被上游截流了,由是生态环境向上游迁移。就象北京自建成密云水库后多了上游的避暑胜地,却少了下游的浆声帆影。整个城区变得更为干旱,一些城里的小河也就消失了。
更严重的是,上游也因此发生了泥沙淤积。本来这些泥沙都是应该到下游经由湖泊消化的,但却滞留了下来。象黄河上游的三门峡水库因为淤积严重,越来越难以正常使用。尽管多次泄洪调沙也难以解决问题,甚至造成了渭河的水灾。
更严重的是,在大坝的水体内很容易形成了一个“死水区”,水质低劣,不适合生物生存,对于环境是个更严重的损害。
水库带来的生态环境影响还有很多还正在研究之中。但当了解到以上这些问题后,对于很多人已经够了。于是西方在八九十年代已经开始了“拆除大坝”运动,目的就是要恢复天然的自我流淌的河道,恢复生态环境。中国尽管还在修建新的大坝,审批也开始变得慎之又慎。环评成为影响修筑大坝的重要指示,位于中国重要水源保护地的三江源的多处水电站被关闭,一些计划中的大坝被叫停。
为保护鲑鱼,拆除的美国百年艾尔瓦大坝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在中国的情况与外国又有所不同。
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就拥有庞大的人口,很多对于自然环境的破坏也不是刚刚开始的,甚至已经有了数百年时间。象黄河流域的森林砍伐、长江流域的围湖造田,早就由来有自,不是一朝一夕才产生的问题。
这些原因就造就了黄河这条世界含沙量最大的河流。自古起它就是个不安份的主。从汉代开始,黄河就多次泛滥,造成了举世闻名的黄泛区。奔腾的黄河水跃出河道,抢夺其他河道,在大地上狼突豕窜,给两岸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即使是今天,几番治理,但它还是成为了地上悬河,时刻威胁着下游人民的安全。
相比之下,长江要安份一些,但是其下游的湖泊长年受到了破坏。因为激增的人口给粮食供给形成了更大的压力。人们不断向湖泊要地。古老的云梦泽干涸了,洞庭湖缩小了。湖泊的天然调节能力在清朝末年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当时湖南、湖北的官员纷纷以邻为壑,纷纷加大自己这边的堤坝,把水向对岸推。其实这也是汉朝丞相田蚡当年所做的。这样造成了黄河数十年没有治理。
不断缩小的云梦泽
所以修筑大坝还是有它的意义。通过调水调沙,使得河流更容易受到控制。这样可以为下游的整治留下更多的空间。但是对于江湖,这一人类的宝藏,我们还需要更深入的认识。在发展与保护间找到平衡。对于如何与水同生同舞,我们的探索还将持续下去。